谷里的四季是一样的,就像七月的雨都会打雷、春初的河都会湍急。没人想知道为什么,毕竟也没人会想为什么。但师父说四季如春总比变化着的夏天的热、秋天的凉、冬天的冷好,理由是他只有一条秋裤。
小小的莫河发现谷里最多的昆虫是蝴蝶,毛虫,还有蝴蝶。其实毛虫也很多,但是人总是尽量把丑陋的东西从脑海中删掉。
有时莫河会觉得谷里边很无聊,他问师父:“为什么谷里那么无聊。”
师父就回答:“无聊的是你自己,山谷是不会无聊的,要是自己不无聊那山谷也会有意思。”
莫河觉得很有道理,就去抓蝴蝶了。
可过了一会儿他又无聊了,他就跑回来:“可是自己好无聊怎么办?”
师父就回答:“自己不会无聊,无聊的其实是山谷,要是山谷有意思你就不会无聊了。”
莫河觉得很有道理,就去抓蝴蝶了。
可过了一会儿他又无聊了,他就跑回来:“师父你是不是在忽悠我?”
师父就回答:“是,因为我很无聊。”
莫河不喜欢毛虫,主要是他在青菜里吃到过,当时那只毛虫还没死透,肠子里的绿色液体流在菜里,半截身子还在动。莫河承认那是他七岁以前看见过第二恶心的事,第一恶心的事是师父把那半条虫夹起来吃了。
莫河很少和母亲独处,因为母亲好像很害怕自己,甚至听到自己的声音就会哭,她在莫河五岁的时候就失明了,原因大概是哭多了或者是师父说的“甘声断肠泣红泪,最是情深最是痛”。
莫河觉得母亲是最美的女人,她虽然头发全白了但是一丝不乱,因为师父每天早上都在湖边的槐树下为她盘头梳妆。师父说,母亲原本一头黛青秀发天下难寻,现在是一头银丝天下难寻。莫河犹记小时候曾见母亲在槐树下漱发,那夜空找不出一点星光,师父就抓了十几袋萤火虫挂在槐树枝上,母亲在水边,如同出水仙子,师父说美丽的女人和水一样,当她站在水边时你看到的永远是一片朦胧。
师父一般不在母亲面前喝酒——虽然母亲看不见,但师父总是在夜里跑到湖边的槐树上喝酒,喝的是师父自己做的百花酿。其实师父酒量是不行的,他只喝了一瓶就能摇摇晃晃摔湖里去。还有一次他喝多了,脱了秋裤在谷里裸奔,结果被马蜂咬中了下体,休息了三个月。所以师父经常告诫莫河:永远别碰酒,你不会知道自己喝醉了会干什么。
莫河所有的知识来自师父,师父把外界的一切讲给他听,每次讲完后都会问:“想去外面看看吗?”
莫河通常会摇头,他觉得外面的世界很复杂;他喜欢和师父、母亲住在谷里,因为那样简单。
莫河不喜欢变化,他是个死板的孩子,今天规定好上午抓蝴蝶就不能到下午,下午要钻树洞就不能到晚上。有的时候死板到师父都看不惯了,师父就会说:莫河啊,做人不能活得那么死板。
莫河就回答他:师父啊,秋裤还不洗。
师父就很生气:别扯开话题,你就是死板得不像孩子!
莫河就回答他:师父啊,秋裤为什么只有一条。
师父就更生气:别扯到秋裤,你的态度有问题!
莫河就回答他:师父啊,谷里天气那么暖和为什么还要穿秋裤?
师父大怒:我的秋裤关你什么事!
莫河也大怒:那我死板关你什么事!
谈起师父的秋裤,那有无数个故事可以讲,都是从师父口中流出的版本,最正常的是他母亲给他织的,最离谱的是他上战场从千军万马护卫着的皇帝身上抢来的,至于是雪帝还是石皇就不知道了,但莫河认为没有哪个皇帝会穿红色的秋裤上战场。后来有一次,师父喝醉了,透露出秋裤其实原本是别人送的一件上衣,不过缩水了就只好改成秋裤,莫河问他是谁送的,他没说话。
有那么一天,莫河在抓蝴蝶,一个男人走了过来,莫河从没见过他,他比师父高一个头,也显得更壮硕,他留着八字胡,眼睛很深邃。
他问自己有没有见过一个漂亮女人。
莫河找不出谷里还有别的女人。
他指了指母亲居住的小屋,男人对他笑着走了。他继续扑蝶去了。
一阵咆哮与哭泣声传来。
“河!跑!”母亲冲出来,对莫河喊。
那个男人拍了她一掌。母亲晕了。
那个男人脸色很差,神情很沉寂,他什么也没说,走过来将莫河提起来,然后飞奔出了谷外。
莫河懵了,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一个劲的呼喊着师父。
男人在一个深坑前停下了,他把莫河放了下来。
师父追了过来,他和师父打了起来,却没关注到莫河。莫河向后退去不小心踩到石子,掉下深坑,结果昏了过去。
莫河醒来时,那男人早已不见,师父的眼神不知是悲哀还是喜悦,他长叹了几声,告知莫河好好利用体内的气。
莫河不懂,但之后他发现自己比以前更灵活、更不怕疼了,而且双眼能看清极快的东西,双耳能听到蝴蝶振翅,鼻子能嗅到一里外的香气,甚至他能山谷边缘单挑凶猛的野兽。
莫河认为是那个山洞,那个山洞一定是充满了奇异的能量,能使自己变神奇。不过他再也没去过,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很神奇了,再神奇就会飞走了。
母亲走那天,半卧在床上,那天她竟然能看清一切了,师父说这是回光返照,母亲摸着小莫河的头,把一块破旧的衣角交给莫河。
“母亲这辈子没做过一件对事,总是活在迷茫里。母亲也曾经想逃离,却发现我原来是困在内心里,怎么逃也逃不出去。母亲不敢给你起名字,母亲害怕面对你,但是母亲到最后想通了。莫河,替母亲找到这个人,得到真相了,就在母亲的坟边,葬下春天最后一只落下的蝴蝶,它会把消息带给我的。”
莫河哭着,师父叫他出去一下,自己有话对母亲说。
莫河没有走远,倚在门口,擦拭着眼泪。
“现在想想,我还从未告知过你我的真名。”
“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是谁。十年,
没有哪个人会放弃一切长达十年,除了你。”
“我以为你忘了我。”
“没有,即使你模样声音都变了,我还是感受得到。可惜你是我心外面最重要的人,却不是心里的。”
“我知道。但我心里边没别人。”
“有些事,时间改变不了。”
“为什么?假使你死了他也不会寻你的尸骨,他抛弃你在冰冷的雪国十年,他没有在你走前作任何挽留!”
“你不会懂,我的确想过这些,可我依旧觉得他的好,也许是我太傻了吧。”
“呵。错在我追风赶马,悲欢不过自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