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去了青岛大学教书,一如既往地写情书,空中飞鸿:“我希望我能学做一个男子,爱你却不再来麻烦你,我爱你一天,总是要认真生活一天,也极力免除你不安的一天。为着这个世界上有我永远倾心的人在,我一定要努力切实做个人的。”“‘萑苇’是易折的,‘磐石’是难动的,我的生命等于‘萑苇’,爱你的心希望它能如‘磐石’”。这为了自己心爱的人而积极生活的态度自然要比那寻死觅活的招数更能让兆和看得起吧!兆和虽仍不爱他,但是也渐渐有了那么一丝同情,她想给沈从文回一封信,但终于还是没落笔。在日记中,兆和写道:“自己到如此地步,还处处为人着想,我虽不觉得他可爱,但这一片心肠总是可怜可敬的了。”或许,兆和的心扉,开了那么一丝缝隙吧!但是,那吹进心门的,青岛的海风和凤凰的江风,真的有区别吗……二姐张允和后来回忆,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个乡下人的看法逐渐改变了,真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可是,毕竟还是改变了看法!
伴随着邮递员一趟一趟地送着只有去信没有回音的情书,时间来到了1932年夏。
1932年盛夏,张兆和毕业了,沈从文特地带了一捆西方名着去苏州看望张兆和,并向张家正式提亲。张兆和的父亲思想开明,大笔一挥,“儿女婚事,你们自理”。于是从此,沈从文就得到了张家上下的认可。
停留在苏州的一周时间里,沈从文每天一早就来到张家,直到深夜才离开,也就在那段日子,张兆和正式接受了沈从文。
此次苏州之行,沈从文颇费心思,带了一对书夹,是长嘴鸟造型的,还有一些书,托巴金买的: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等人的精装本英译俄国小说。兆和在中国公学是学外文的。为了买这些书,他卖掉了一本书的版权。现在想想,那个买走沈从文小说版权的家伙实在是赚大了,不过,沈从文比他还赚:兆和留下了屠格涅夫的《父与子》和《猎人日记》。张兆和的家人比她更早地接受了沈从文:张父本就欣赏文化人,继母也不拦着,张家小五更是喜欢这个会讲故事的青蛙13号,甚至用自己的零花钱给他买了一瓶汽水。
女人,实在是难以捉摸!之所以难以捉摸,就在于她们根本没有底线、没有原则、没有主见,却貌似有!当校长、家人甚至全世界都认可的男人出现了,而这个男人有才华、有名望、爱且只爱她,同时,还能把所有的爱转化成动人的文字写给他的女神,女人之前那“顽固地不爱他”,早已成了戏言!张兆和开始接受沈从文了,芳心暗许!但是,她自己也知道接受的原因绝非爱!或许只是爱他的信吧,读信已成为生活中早已习惯的一部分!兆和说:“是谁个安排了这样不近情理的事,叫人人看了摇头!”从后来的一切来看,也可以说张兆和始终没有真正爱上过沈从文——这个动不动就哭,一激动就流鼻血,说话操着口音,形象着实不佳的湖南乡下人。然而,就算始终顽固地不爱他,不恰恰说明张兆和接受了一个始终不想接受的人,违背了自己吗?或许有人质疑:一个张兆和的动摇可以代表全部女人吗?我觉得,如张这样的女人都放弃自己的底线,才更能说明问题!张兆和生来不受宠,骨子里带着股韧劲。她不哭不闹,吃咸豇豆喝稀饭;母亲给买的布娃娃她用手撕了,保姆做的泥娃娃她用板凳砸了,后来家人给她一个橡皮娃娃,撕不坏砸不烂,兆和想了一会儿,拿出一把剪刀,一刀就把头剪了下来!她从来不听别人的,也不稀罕任何人的关心和好意,她留短发,黒黑的胖胖的,不愿意把自己打扮得秀气,永远穿一件男士蓝粗布袍子。去参加别人的婚礼,人家嘱咐务必作件新衣服,她又做了一件新的男士蓝粗布袍子。就是这么一个有主意的女人,就是这么一个当着胡适校长的面说顽固地不爱沈从文的女人,就是这么一个读着成千上万封情书过日子却从未回过一封信从未动过一次心的女人,妥协了,最终妥协了!
1933年9月9日,沈从文与张兆和在北平中央公园举行了简朴而庄严的婚礼,自此,沈从文对张兆和长达4年多的苦苦追求,终于修成了正果。
1933年,沈从文辞去青岛大学教职,9月9日,在北京中央公园宣布结婚,没有隆重的仪式,家里也很寒碜。文人有骨气,当过兵文人更是如此,除了自己的女人,他不向任何人低头!不管安徽张家多有钱,沈从文不要一分。家里虽不能说徒四壁,但也着实无长物。连件像样的家用电器都没有!只有梁思成、林徽因送的锦缎百子图罩单看上去还有些喜气。不管怎么说,日子是开始了……写沈张故事的文章,大多从此处开始描述二人婚后虽有坎坷但最终携手走完一生,是幸福的。
婚后的日子,是和谐而美满的。
过去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张兆和自从嫁给了沈从文这个穷书生,就收起了少女时代所有的玩心和理想,她留长了一头黑发,本本分分做起了家庭主妇,她曾经写信给沈从文,
“不许你逼我穿高跟鞋烫头发了,不许你因怕我把一双手弄粗糙为理由而不叫我洗东西做事了,吃的东西无所谓好坏,穿的用的无所谓讲究不讲究,能够活下去已是造化。”
嫁作人妇的张兆和,真是贤惠得可爱!
结婚四个月后,沈从文因为母亲病重,不得不回家探亲,虽然是一个人上路,他却怀揣着张兆和的照片,对她思念,依是浪漫的鸿雁传书:
“三三,乖一点,放心,我一切好!我一个人在船上,看什么总想到你。”
“有上万句话,有无数的字眼,一大堆的微笑,一大堆吻,皆为你而储蓄在心上。我到家中见到一切人时,我一定因为想念着你,问答之间竟有些痴话使人不能理解。也许别人问我,‘你在北平好!’我会说,‘我的三三脸黑黑的,所以北平很好’!”
“三三,想起我们那么好,我真的轻轻的叹息,我幸福得很,有了你,我什么都不缺少了。”
他叫她三三,她唤他二哥,她回信给他。“长沙的风是不是也会这么不怜悯地吼,把我二哥的身子吹成一片冰?”
隔了悠悠五十多年的光阴,读他和她的信,还是觉得蜜一般的甜。夫妻间的浓情爱意,如此,便是极至了吧。
1937年抗日爆发,沈从文和几个同仁一起辗转去了昆明,张兆和没有随行,但沈从文一封又一封的家信,从没有一天间断过:“我以为我是个受得了寂寞的人,现在方明白我们自从在一处后,我就变成一个不能够同你离开的人了。”
离别的日子久了,他也会苦恼。
“你爱我,与其说爱我为人,不如说爱我写信。”
她久久滞留在北京,他心里烦闷,就朝她发脾气。
“即或是因为北平有个关心你,你也同情他的人,只因为这种事不来,故意留在北京,我也不嫉妒,不生气。”
他把她当成了心中的女神,所以,即使在猜测她可能有婚外恋,在对她迟迟不肯南下的时候,他还是最大的可能地包容着她。
无疑,沈从文是深爱张兆和的,他给爱妻的信件,从年少一直婉转到白发,那每一字每一句,都充斥着暖暖的思念和深深的牵挂;而他笔下的湘西女孩,多多少少总带了“黑牡丹”张兆和的影像,《边城》里的翠翠,《长河》里的夭夭,甚至有篇小说标题就叫《三三》。
沈从文曾经说过,“对于这些文章我不觉得骄傲,因为等于全是你的。没有你,也就没有这些文章了。”他说得不错,没有张兆和,就没有《湘行散记》,没有《从文家书》,甚至没有《边城》。
沈从文,他在张兆和最好的年龄里爱上了她,进而在这份爱里,生出了世俗的烟火,生出了精湛的文字,也生出了几百封温情感人的家书。而张兆和,无论沈从文的命运有多少的不确定,她都能一如既往地耐心地等待他的来信,等待他归来。
这个女人,是值得沈从文一生珍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