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的原因很多，不承认的原因只有一个。
徐玮蕃本是老榕村一名普通男孩，在心至房成长，未及完全明白事理，便随一些长辈搬离至巾沐圩村。
不知是生性惧人，还是经历了一些事情，每见到不苟言笑之人，徐玮蕃总是畏不能言。
彼时站于积雪之上，明知距栈堂不远，也知长辈皆就在周遭，看见徐傲紧绷的脸，嚅嗫一下，徐玮蕃还是不敢言语。
徐傲将此看在眼里，触景生情，淡漠神色之下有些触动。
想起许多年前，也有一个男孩站在一个女孩边上拉着衣袖，被声色俱厉地责备拉扯衣袖之软弱。许多年后，女孩在人海里消逝，唯留音容在男孩脑海。
很快回过神来，老榕村徐姓之人都已聚在跟前，男女老少合二十一人。
在徐涛看来，眼前众人大都衣衫破烂、神情迷蒙，齐聚于此，恐怕是遭遇了某些严重变故，但一时半会儿猜不准。
只听徐傲朗声开口，语气平静地说：
“我，徐仲仁，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承蒙村中大恩，我立誓肝脑涂地，尽瘁以报。四十年来，年年月月操持事务，不敢懈怠耽误。”
徐仲仁不卑不亢，落在众人眼中，更显怆然。
“此番变故，我无力抵挡，玉老交代之事，我也没能做好，我很惭愧。”
“二叔不用自责嘛，您已经尽力了。”禾香插话，带起一些人附和：“是啊，要不是仲仁前辈在巾沐圩有这么大威望，恐怕我们还不知在哪里漂泊。”“是啊，我们能活着走到这里，也是托您的福。”
徐傲目光散落四周，对众人劝慰之言，不拒绝也不承认，接着说：
“徐姓一脉，是老榕村之源。徐姓在，老榕村在。徐姓不存，老榕村不存。”
徐涛有心认真去听，目光却不能从禾香脸上挪开。仿佛那里有一股怪异力量，深深吸引着他。近一年来，独自在外，想念禾香比其他所有人加起来还多。笑也好、闹也好，那么想念、那么真切。
“不论各位对我有何看法，留在这里，我会尽力相保。离开的话，请自安天命。”
二十人围着徐仲仁，彼此站得很近，在雪地里极为惹眼，不时有其他人眺目探看。
人群陷入沉默，气氛凝重。
怀疑、信任、彷徨、无助，各种思绪如高山压顶，那些心底啜泣，仿佛漫过积雪向四周飘散。
徐涛看着禾香，禾香专注于徐仲仁。
愈看，徐涛愈不明白禾香为何一直注目于徐仲仁。那个看不惯其傲慢、故而同仇敌忾处处与其作对的禾香，换了另一个人。愈看，愈觉记忆逐渐陌生、远离。到底发生了什么？
片刻后，一男子打破沉默：
“仲仁执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现在也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男子神色谦卑，语气略略颤抖，显然内心思绪激动。
“在这里的人，每个都受了老榕村很大恩惠。老榕村待我们不薄，玉老遗愿，我们拼尽最后一口气也会去完成。请不要再说这种话。”
说话之人，姓徐，名古依，曾是鲁西族流放人士，原姓六门。其为人淡泊名利，行事说一不二、有所担当，与徐继荣有过一番生死经历，应邀落户老榕村心至房。因其见识广泛，能言擅教，备受老榕村人欣赏。有传言心至房下任执事正是其人。
彼时老榕村被破，徐古依心有不甘，愤然随徐仲仁一行出走。连日来，围剿追截偷袭等各种危急情况频发，其与徐仲仁出谋划策以对，总算保住众人性命。及至巾沐圩，徐古依待人接物颇为周全，即便受到巾沐圩其它客人刁难，仍能威礼备至，给众人留下极深印象。不可否认，徐古依在众人心中地位，直逼执玉房执事徐仲仁。
徐古依话音不大，堪堪足让周围之人听清。周围之人纷纷投去赞赏目光，包括禾香。
徐涛顺着禾香目光看去，见一名蓄须男子行礼于人前，神色谦谨，两道剑眉如刚刃平卧，不怒而威。
留心细看，那人右手握扇在内，左手抱拳在外，大概扇内暗含玄机。徐涛在心至房待过，见过徐古依而并不了解，其身手修为、阅历见解均无法估计。
“现下最重要是团结人心，谋定出路。仲仁执事顾及我们的想法，我们感恩戴德。但凭我们一己之力，离开这里，要么走投无路，要么又过东躲西藏的日子。与其那样，不如待在一起，有个照应。”
徐古依稍稍停顿，再说：“今后打算，相信仲仁执事早已有了主意。我们相信仲仁执事，该去哪里该做什么，听候吩咐，我们一定竭尽全力，请仲仁执事担待。”
“请请仲仁执事担待待！”
其余之人纷纷施礼，惹得不少旁人侧目。徐仲仁坦然受之，说：“既然各位信任我，我希望各位可以听我安排。”
“听候吩咐！”二十一人齐齐应声行礼，徐涛也不例外。
“古依，你率五人到沂源租铺扎根。”
“领命。”
徐古依站直，分别面向几人念出名字，被念及名字之人纷纷应到。几声话下，六人向着徐仲仁稍稍欠身，转身快步离开。
徐仲仁再说：“禾香，你带此信物，与玮蕃到顷司图找莫少主。”
“哼！我才不去找那个姓莫的！我谁也不嫁！”
“噗呲”一声，身后一位女子忍俊不禁，笑说：“香香啊，执事可没让你去嫁人，你就这么心急吗？”
那女子唇红肤白，话音甜腻，言语间眉目流光，挠首弄指，媚态横生。
因其衣着与其他人一样朴素臃肿，徐涛闻声才注意到她，一时称艳。
禾香回头瞪那女子一眼：“关你什么事，管我！”
“香香，休得胡闹。”禾香身后一名男子出言相劝，似是族中长辈，却很面生。
“我不管，我是一定不会去的，我跟三寿哥一起。”
徐涛回过神来，有些纳闷为何一提那莫少主，禾香就言及婚嫁。却听徐仲仁说：
“何去何从你自行决定。我提醒一句：若随三寿，你二人与玮蕃活不出三年。”
“可是，我。”禾香支吾欲辩，憋屈不能语，其身后男子开口问道：“执事，当真没有其它办法吗？”
“没有。”
静默片刻，那男子再说：“这样吧，执事，我有弟兄在顷司图谋事，我送香香玮蕃二人前去，事后看能否在那里立足，好与这里呼应。”
徐仲仁看其一眼，说：“万事小心。”
“是！”那男子拜别，轻唤禾香一声，拉起徐玮蕃，往西走去。禾香哼声跺脚，低着头转身跟去，不曾抬眼。
徐涛看着禾香远去，想上前问清发生了什么，也想与其好好道别。然而直至最后，身影被栈堂遮挡，不见回头。
多年玩伴，当年不辞而别，短暂相逢，再会不知何时。满心，空空，荡荡。
似乎想了一些事，也似乎什么未想，当听到名字被念起，徐涛惊觉此地仅余二人。
“嗯，嗯。”
“随我来。”
徐涛没有应声，徐仲仁没有停顿，两人一前一后，步入栈堂房间。
房间内饰与徐涛之前所见一般无异，唯独桌上多了两只肥鸡，如太阳般耀眼夺目。
“咕噜噜噜噜。”
肚子先声夺人，徐涛精神一振，死死盯着太阳肥鸡，双眼发亮。
“吃吧。”
徐涛顿时出手如电，两手各抓一只肥鸡，狠狠咬上两口，觉得不好用力，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一只，然后抄起两只鸡腿。
又撕又扯，狼吞虎咽一阵，徐涛想起还有他人在旁，轻声问：“你要吗？”
徐仲仁负手立于窗边，一身素色长衫稍显瘦削，背头束发，鬓角灰白，面色冷硬，没有皱纹。光亮照耀其上，映出成稳风霜之芒。
未见回答，徐涛补充一句：“这块我没咬到的。”
“快吃。”
“好嘞！”徐涛回手将之塞进嘴里。
不多久，徐涛将骨头和手指吮个干净，抓起旁边水壶猛灌一口茶，浑身舒畅，不由呼出沉重叹息：“啊！嗝......”
“好了，吃饱了，非常感谢。”徐涛吃饱，也不吝啬客套之话，揉搓着左手，说：“单独留下我，是有什么特别安排吗？”
徐仲仁转过身来，反问道：“老榕村被灭之事，你知道多少？”
徐涛手上正倒着茶水，闻言一怔，穆然放下，问：“怎么回事？”
徐仲仁将老榕村易姓之事简略说出，徐涛听完似懂非懂，问起一些人员踪讯，有些死、有些留、有些不知去向。
“那我的雪玉呢？就是你给我的马，有看到吗？”
“没有。”徐仲仁稍一思量，直言：“身为执玉房人，什么不该舍弃，什么不能舍弃，你最好想清楚。”
“知道了，我会找回来。”就算不说，徐涛也想着去找雪玉，要么在金沙河附近，要么回老榕村。
“对了，那个，关于禾香之事，能否跟我说说？”
“知悉愈多，抉择愈难，罪责愈重。”徐仲仁避而不谈，“你若想救人，现在就去榕城，借叶家之力尽快成长。”
徐涛静默许久，思量话中深意。
“叶家是武学世家，常年与老榕村东山房交好。你父亲原是东山房人，资质根基上佳，被当年东老与叶家老祖看重。叶家老祖待你父亲视如己出，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你父亲感恩投保其麾下效力。后来叶家老祖遭人暗算，你父亲替其挡下一招，修为尽散，铩羽归来，入住玄草房，继而为老榕村默默耕耘。”
徐涛愣愣坐着，心中惊愕不已。
“你的母亲，是当今叶家老祖义弟之女。你外公，是一名刺客。因为居无定所，树敌颇多，将你母亲隐姓埋名托与张家，与张家幼女一同成长。之后多久，你外公在一次任务中受了重伤，不少敌人闻讯追杀，你外公只身远遁再无消息。后来张家势败，促成你父母结亲，才有当今的你。”
初闻往事，思绪如惊涛骇浪。也无质问，也无怨怼，只是无言。
徐仲仁见其不语，继续说着，似是劝慰，似是为打破沉默：
“你自幼父母被害，族中无亲无故，艰难也罢、快活也罢，族人一一看在眼里。你今下十七有余，按族中规矩，是成家之际。此番村中变故，于你其实福祸难定。”
说着，徐仲仁伸出右手，手心之处静卧一只古朴木质扳指。那扳指雕有数条飞龙，细看极为精致，龙目有神、龙爪有刃、龙身有鳞，飞腾云中相嬉，栩栩如生。
“叶家老祖有九个结拜兄弟，这是信物，九龙戒。你将九龙戒带去，见机行事，言明身份，叶家不会亏待于你。”
徐涛愣愣接过扳指，也不知该说该问些什么。
“快去吧，老榕村等着你。”
“好的，我现在就去。”徐涛说着，肩负起族中大任，毫不为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