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竹,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楼上烟雨渺茫,欢声笑语从她搬来这里便再也没有间断过了。
可是她却并没有高兴起来,父母的消亡让她还时时刻刻的记着,官宦的争斗从未离开过她的家人,直到她来了这里。
她喜爱山水自由,不愿被世俗的眼光言论所束缚,也不甚在意。
她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些自诩文人墨客的书生们缓缓笑了开来,举手投足间带着灵动轻巧的美好,她早已成为了外人眼中不知廉耻的歌妓。
“苏姑娘这几日总是愁眉不展可是有何烦心事么,不如苏姑娘说出来在下也好为之解惑一二。”
她笑着,今日穿着一身碧绿色的长纱,纤纤玉骨尽显风华。
“小小这般小事怎好烦劳公子,只是好些日子没有见到阿郁了,各位公子们可有阿郁的消息可以告知小小的,小小不胜感激。”
一时间,楼上的气息凝重了起来,仿佛刚才的欢声笑语只是她自己的错觉一般,没有人说话,像是风暴来临前的平静,让她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像是被人挟制在悬崖之巅,心中明明知道摔下去会必死无疑,却还是身体前倾不可抑制的坠落。
她向来能将自己的情绪隐藏的很好,这次也不例外。她又笑了起来,伸出纤细的手指掩着嘴,笑的像一个绿色的精灵一般,全身都散发着灵动的美。
“小小只是随口说说罢了,若是引得各位公子不高兴可就是小小的过错了,来我敬各位一杯。”
说罢,自顾自的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透明的液体顺着嘴角滑落,可是酒的苦涩却苦在了心中。
她放下酒杯便见一人站起了身向她走了过来。
“苏姑娘,阮郁就是个不堪的懦夫,何必为他执着这好些日子。阮郁的父亲听说他和一名妓鬼混将他遣回了金陵去了,走了已有三日了。他若是心中有你必然不会不辞而别。”
刚刚准备将酒杯放在桌上的手指有些泛白,看得出来是使了不小的力气。
她将手收回衣袖之中掩了掩口,眉眼冷淡了不少。
“小小近几日伤风未好,几位公子改日再来吧。”
话还未落便起了身走进了后堂之中。
“小小,你早就知道了是这样的结局,如今怎的还是这般伤心,快不哭了。”
在她身后说话的是相依为命的乳母贾姨,慈祥的语气句句触动着她的心。
是了,早已便知道是这样吧的结局却还是不愿意去面对,不见阮郁的这几日里她便已然猜到了,只是不亲口问出来,总是会在心中留下一丝丝希冀,如今是断了自己的念想也是伤透了自己的心。
透明的泪顺着她姣好的面容滑落,罢了罢了,世上男儿多薄情,何况自己在他的眼中只是一名歌妓罢了。
她从来没有想今日这般希望着自己只是一个闺阁小姐,即便没有了自由也还有自己所爱的人。
可是她也忘记了,如果她仅仅是一个会女红刺绣的良家人,她也不会遇到阮郁。
天气渐渐有些转冷了,她的风寒因着那次伤心惊悸一直没有好起来,咳嗽不断也甚少见那些公子名流。
她日日坐在窗前看着每日一样的风景等着有一天她爱着的那个人可以为她回来。
只是这样的日子终归还是苦闷,她虽然爱他却也不能为了他让自己最亲近的乳母陪着自己日日感伤不已。
她还是爱着他的,只是他既然注定只能是她的过去,那放下也好。
她的小楼又变回了之前的门庭若市,她对他们笑着闹着,听着他们的壮志悲愁,细数着那些自诩清高风流的文人墨客过了一年又一年。
闲暇的时候还会感怀一下自己那段望而无终的爱情。
她趁着今儿清净,瞒着贾姨偷偷跑了出去,来到了她和阮郁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她很清醒的知道自己将再也见不到那个曾经给过自己无数美好的男子,但还是奢望着有一天她来到这里的时候还能看见那个男子一身华服站在柳树下对着自己微微一笑,风华无两。
她轻轻的坐在柳树的一端,屈起双腿双手环抱住将脸埋在膝间,泪水便无声的滑落了下来。
郁郎,郁郎,你身在高官之府尽享富贵之时是否想起过小小还在西陵日日盼着你念着你。你如今是否早已娶妻生子忘记了你曾经对我承下非卿不娶的诺言。即便是受父亲的逼迫离开,为何如此多年你连只字片语都不肯托人带与我看一看,听一听。真的是府中规矩森严还是你于我的情谊如此不堪任重。
我还在这里想着你念着你,你怎就这般狠心,如斯薄情。
她静静的流下泪水,即便再苦也绝不会说出来半句。
娇小的身子微微有些发抖,她痛着却也坚强着。
树后传来声响,是一个男子叹息的声音,她猛然清醒,伸手逝去了泪水,心中本来还念叨着是谁来这里打扰了她唯一的清静之地。
可走到树后看见那男子的一刻,几年来所有的委屈与思念顷刻而泄。
像一阵雷鸣在心中炸开了一个洞,明明是有很多话想要说,却又不知道从何开口。
看着这男子衣衫褴褛,神情颓败,脸上还有着些许的脏。脊骨却依然挺得笔直。
她不敢置信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人抬起头来看着她。
微微避开了她的手,“姑娘,在下远道而来,身上脏得很,况且男女授受不亲。”
柳树被寒风吹得作响,早已没有了夏日的绿色,颓败的像一位垂暮的老人。
她那年夏日,在一片生机茫茫的绿色中遇见了她这一生最爱的人,她唤他郁郎,她二人游山玩水谈论古今好不惬意。
最后,他负了她。
如今,寒风凛冽,原本生气的柳树也已然颓败,她在这里见到了这个人,他长得和阮郁还真是像,像的几近是一个人。可是他不是他。
是的,这个人不是她的郁郎,他叫鲍仁。
她将他带回来已有好几日了,可是依旧没有办法将他二人分开对待。
她每每看着他的时候总是会想起自己同阮郁从前的场景。
“任哥哥,你是真的想要入朝为官么。”
她摒住呼吸问他,生怕他答出自己不想要的答案。
他静静的看着她,眼中还有着不舍,这样的眼神让她已然明白了鲍仁的决定。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任哥哥才情出众,又有仁慈之心,理该上京一展抱负,是小小唐突了。”
话毕转身回房拿了白两银子出来,装银子的钱袋还是阮郁当初送与她的,上面绣着一对鸳鸯。
鸳鸯,即为夫妻,即为深爱。
“任哥哥去吧。”
他看着她姣好的面容,心下有些不忍。
“任哥哥不必退却,日后哥哥金榜题名之时再来还与小小便好。”
冬天来了,原本见好的身子又染了风寒,危在旦夕之间。
她梦到了阮郁,依旧是当年俊美伟岸的样子,他骑着青骢马对自己笑的温柔开怀。
她想起了当初见他之时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几句诗。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聪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她躺在牙床上,手中抱着暖炉。
前几日,来了一位大人,因着身份不肯前来便叫自己去他府上,她没有去,他还刁难自己作诗,诗做了出来,他却依旧将自己带去了那里。
他对自己说,“阮郁情深,不肯归乡,客死途中,小念情长。”
她明白他话中的意思,阮郁是当朝宰相的儿子,却不是他唯一的儿子,他为祖上蒙羞,又因着情念自己而死,阮郁死了,他可以当作这个儿子从来没有生养过。
也就是说,从前,如今,日后,再也没有阮郁一人。
也就是说,她爱的人,却是为了自己而失去了一切,真的是一切。
回到小楼,她便一病不起。
郁郎,在我多活的这几年里,我见到了另一个你,知道了所有,没有含恨而终。
如今,我可以依旧像以前一般带着对你满腔的爱,追随你而去。
我将贾姨叫来,看着她苍老而慈祥的面容不禁动容。
“我的郁郎已先我一步融入了这天地之间,我找不到他了,那便与他一般无二好了。我生于西泠,死于西泠,埋骨于西泠,庶不负我苏小小山水之癖。”
她死在了这个大雪飘扬的冬天,带着对一人深深的眷恋。
这一年,她十九岁。
鲍仁回到这里寻她,碍着身份只说是报答百两盘缠之恩,没有人知晓,他爱着这个女子,美丽而聪明,体贴入微而善解人意。
他在他的棺前哭泣流泪,他爱她,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何。
他知道她爱着一个与自己十分相像的人,自己能让她如此相助,大半原因都是因为那个男人。
他将她葬在西陵,碑上镌刻着:钱塘苏小小之墓
题一联: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
小楼上再也没有了欢声笑语,没有了夜夜笙歌,亦没有了苏小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