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硬座车厢里,橡谙眉头紧皱,拿在手里的足足有两厘米厚的文学杂志精装版只翻了几十页就被果断地阖上,车厢的环境实在不适合阅读。
她阖上书,腾出右手用食指狠狠地搓了搓鼻子,希望能把邻座大叔正美美地享用着的方便面和泡椒鸡爪混合后散发出的奇怪味道驱散些。
当她意识到这样做只是徒劳之后,随即长叹了一口气,不忍直视大叔残忍的吃相,把头转向车窗,欣赏着窗外一望无垠而绿意盎然的土地,在那个自己生活了近18年的地方,视线是不可能如此开阔的,目光尽头,有的只是长满郁郁葱葱的柏树的称不上高的山。
做警察的父亲本打算陪同第一次出远门的女儿一道去大学报道,可是春天的时候父亲的胃病变得愈加严重,连续喝了三个月的中药后好不容易有点起色,瘦得只剩骨头和皱巴巴的皮肤的父亲身体正在慢慢恢复,这个时候让他陪自己旅途奔波,橡谙实在于心不忍,好说歹说才说服父亲不必跟着。
三年前,因为母亲的意外去世,身为军人的父亲为了能更好地照顾自己的女儿,选择了转业,可是警察的职业也并没有让父亲轻松多少,繁忙的工作已经让父亲的身体屡次亮红灯了。
火车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夜里十点多了,进站前列车员提醒着乘客收拾行李准备下车。橡谙将手里的书放在已经被列车员收拾干净的餐桌上,取下背包打算把书放进去,扭头却发现书已经被对面座位上一个年轻妈妈怀里的小女孩儿翻开,打开的那一页上一张表情温和的男生大头照正被小女孩儿的小手使劲擒着。
可能是小孩儿手劲太小,试了几下也没能把照片从书页里拈出来。橡谙赶紧伸手去护住照片,抬头间年轻妈妈一边把女儿的小手往回撤一边回以橡谙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橡谙的脸一下子灼热起来,如同她第一次见到照片里的主人公一般。
十几个小时的旅途,无法适应的火车车厢环境让橡谙一路上始终一眼未阖一餐未进,当肿胀的双脚重新站上踏实的月台的那一刻,橡谙迫不及待用力呼吸了一口深夜微凉的空气,当气息在身体里循环了一圈后,橡谙发现自己原来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她一边往出站口走一边把手伸到背后从背包侧口袋里掏出来一块黑巧克力,扯开包装,将巧克力含进了嘴里,乍苦还甜的味道逐渐充斥着寡淡的口腔,橡谙觉得自己终于活过来了。
出站口灯光让橡谙有点眩晕,但很快她的视线就越过接人的人群看到了挂着自己学校名字的巴士,巴士旁等待登车的新生已经候了十来个。
上车前,一个高个子寸头男生拿着喇叭告诉准备登车的新生们天太晚了,到了学校后先住在临时安排的宿舍里休息一晚,明天办理好了入学手续后再搬去自己分到的宿舍。橡谙长舒一口气,今天终于折腾到头了。
早上六点半,橡谙的新手机准时响起,这是手机买回来后父亲亲自给自己设的闹铃,当时父亲一边把手机递给正在往嘴里扒着绿豆稀饭早餐的橡谙一边说:
“大学不用走读,可以迟一点起床,我把闹铃给你往后推了半小时。”
虽然闹铃的时间在很多年以后橡谙都不曾变动过,但她也曾想过如果父亲知道大学是一个想要睡到自然醒就能睡到自然醒的地方的时候会作何感想,不过他的女儿没有让他失望,大学四年里早起的习惯从未改变。
橡谙把头从薄薄的毯子里探出来,天已经亮了不少,其他床铺上的呼吸声仍然均匀,看来没有被自己的铃声吵到。看着大家都还在熟睡,橡谙不好意思再弄出响动耽误了别人的美梦,趴在床上摸过昨晚放在枕头旁的文学杂志。
就在橡谙手指轻触书页随意翻开的那一刻,整个页面瞬间被那张火车上让自己脸红尴尬的照片充斥着,照片里那双眼神迷离的眼睛又好像直直地盯着自己,而放在嘴角的手上那只突兀的缠着纱布的手指瞬间把橡谙拉回到了那个初夏的午前。
橡谙阖上书,再一次将脑袋塞进薄毯里,毯子太薄,清晨的微光也不能被它隔离,橡谙只能紧闭着双眼,让自己真正陷入黑暗里,只有这样,她才允许被自己一厢情愿地叫了两年“偶像”的那个人坦然走进自己的脑子里。
欧详,偶像。
确实蛮像,也难怪从舒数那里得知这个名字时的第一反应是:
“他叫‘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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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你现在就在他位子上呢。”
这是欧详跟橡谙说的第一句话。
高一入学不到两个月,橡谙就收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封情书。情书是一个高三男生通过橡谙班里一个个子不高但样子乖巧的女生偷偷塞给自己的。
那个课间,橡谙正像往常一样埋头做着前一节数学课老师布置的课后作业,初中以来数学一直是橡谙的弱项,所以花在这上面的时间和精力从三年前就一直是各科里最多的。那个时候橡谙还没记住班里所有人的名字,包括给自己递情书的钟菁菁,更不知道情书最后的落款名钟少平就是钟菁菁的哥哥。
钟菁菁把帮哥哥叠成心形的情书放在橡谙的习题本上之后,不等橡谙反应就已经用一只手肘杵着橡谙的课桌凑到橡谙眼前,一边拨弄自己染成黄色的马尾辫子一边眨巴着睫毛膏涂得不怎么均匀的眼睫毛说:
“有个叫钟少平的高三男生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橡谙盯着这个努力把自己打扮成洋娃娃的小个子女生,见她没有打算走开的意思,知道她是在等自己的答复好去给那个他口中的高三男生回话,便当着她的面把信拆开来一字一句认真看了一遍,然后将信揉成一团,从倒数第二排的位子准确将其扔进了教室角落里的垃圾篓,转向钟菁菁微笑着。
“我看了,错别字有点多。”
前桌转过头来看热闹的学习委员兼死党舒数此时已经目瞪口呆,就差下巴掉在课桌上了。
钟菁菁本来就因着橡谙在收到情书时脸不红心不跳的反应好奇,这样的回复更是她始料未及的,虽然不能否认橡谙长得漂亮,但却不像是凭借着美貌的资本就自负翘尾巴之流,要不然哥哥也不会看上她,更重要的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在这种事情上是不应该如此从容和淡定的。
其实,橡谙哪里来的从容和淡定,只不过在这个所有少男少女内心里某类情愫正悄悄好奇地萌芽的花季年龄里,橡谙的“发育”着实有点后知后觉,对陌生异性的示好,她除了表示厌烦,还不知道能用其他什么情绪来面对。
“小谙!你扔了钟少平写给你的情书?!”
钟菁菁讪讪离开后,橡谙努力帮忙才合上的舒数的大嘴里吐出这样一句话。
“怎么了?一个连鹊桥的鹊都能写成麻雀的雀的人居然好意思给我写信,好歹我也是以全市语文第一的成绩考进来的好吧,你说他是不是不自量力?”
橡谙不以为然地继续埋头做习题。
“可是,可是会不会写鹊桥不是重点啊,重点是你扔掉了学校校草级人物的情书啊,校草啊校草啊~啊~啊~~~”
橡谙相信,如果班主任老杨看到自己引以为豪的学习委员现在这副流着口水近乎疯癫的花痴状,一定会摸着脑门自言自语:
“一定是我踏进教室的方式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