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无救撑开双腿,将捆在脚踝上粗草绳崩作了数段,一个倒翻,从半空中稳稳落下,顺手抢过身旁惊呆了的匪兵甲手中的长矛,拨打拍挑,将其余的七个土匪击晕在地,然后若无其事地把长矛抛还给依然呆如木鸡的匪兵甲,拍了拍他的肩膀,解下他背着的食囊,提在自己手里,继续朝前走去。
距兆水之战已过四天,当日乘着昴日鸡引军东进,只留下一队残兵看守俘虏的机会,庞无救立刻挣脱了捆索,吓跑了押送俘虏的几个井州兵,独自逃了出来。
但他无船渡河,又需避开追兵,所以庞无救只能远离官道,沿山路向西而行,朝瓶州方向逃去。反正兵器已被昴日鸡夺走,庞无救索性连盔甲也都尽数丢弃,只穿了件皂色的麻布常服,赤手空拳沿山路西行。山路本不太平,庞无救已经遇到三拨不长眼的蟊贼,山贼劫道不成,倒是解决了他吃饭的问题。
庞无救找了个凉爽的树荫,背靠着树干坐了下来。他摊开刚才夺来的食囊,发现里面包着不少肉食野外,应该是他们剪径八人组近日的猎获,居然还有一整条风干的羊羔腿。
“这当山贼,日子也过得挺不错嘛”,庞无救咬住一块羊羔腿肉,撕扯下一绺,用力的咀嚼起来。
树后的灌木丛中,悉悉索索的声音忽然响起。听到异动,庞无救将啃掉了半边的羊羔腿小心地塞进食囊之中,平放在地上,似乎不放心,又仔细的将食囊压平整。
灌木丛中突然探出了一个脑袋,不偏不倚,正撞在庞无救的鞋底上,发出“啊”的一声惨叫,倒摔了回去。接着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响起,七八条人影从灌木丛后面冲了出来,将庞无救围在当中。
看清来人原是方才设下陷阱,将他吊在树枝上的那伙山贼,庞无救撸了撸手腕,正要出手擒拿,这八人却一同跪伏在地,将各自的兵器托在手中,举过头顶,齐声喊道:“爷爷莫打,爷爷莫打”。
庞无救哼哼冷笑,转向肩上搭着豹皮,看似为首的一人,问道:“说说看,我有什么理由再饶过你们的狗命”。
豹皮土匪抬起头来,原来正是早先被他夺下兵器的匪兵甲,此时脸上还有一只黑色的脚印,混杂着胡乱擦拭后的鼻血污迹,像极了戏台上的丑角。
庞无救忍不住笑出声来,那匪兵甲大概也知道自己脸上肮脏,嘿嘿两声,尴尬的陪着笑了笑,撩起豹皮,用力地擦了擦脸,结果非但没有抹干净污渍,倒让鼻血粘下几根脱落的豹毛,留在了脸上,让他显得更加滑稽。
庞无救一张白脸笑得青筋暴起,向山贼众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起来,“哈哈哈,算了算了,噗,哈哈哈”,狂笑着,重新靠坐在了树荫下。
八名土匪站起身子,手足无措的相互望了一眼,尴尬地等着放声狂笑的庞无救平复下来。
“还不滚蛋?”,庞无救终于止住了笑,立刻变了脸色,双目圆睁起来,露出凶相,吓得八名土匪又跪伏在了地上。
“小人早先冒犯了爷爷,幸得爷爷不杀之恩,爷爷如此高义,我等八人下定决心,皆愿追随爷爷”,豹皮匪兵甲磕头如捣蒜,大声喊道。
“依着我之前的脾气,早将他们杀了个干净。自从兵败被俘,我竟然不愿伤人性命了,奇怪,奇怪”,庞无救暗自沉吟着,伸出一只手,止住磕头的匪兵甲,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因何在此为寇”。
“小人陈大飞,本是庆国善州的猎户,因为课征重税,实在是活不下去了,便偕同村的七位兄弟一起逃了出来。苦于生计,才拦路做贼,实属无奈之举”,豹皮匪陈大飞急忙回答道。
“庆国?这里已经是庆地了?”,庞无救奇道。
陈大飞作了个揖,而后向西一指,“回爷爷,此地是庆、虢、雁三国交界的地方,爷爷自虢国来,顺着这条山路继续西行,穿过一处草甸便是庆国的属地了”。
庞无救装模作样地捋了捋自己光滑的下颌,仿佛那里真有几绺胡须,心想道:“我平素里夹在千军万马之中,尚且明辨东西,今孤身一人,却走岔了道路?”。
庞无救从食囊里又摸出了刚才没啃完的羊羔腿,斜眼看到陈大飞等人喉头颤动,吞咽口水,知道他们也已饥饿难耐,便抓起食囊,抛给了他们。
“我自从军以来,历经数十阵,杀人如麻,从未生出过一丝一毫的怜悯之心”,庞无救恶狠狠撕扯下一块羊羔肉,“这几日,为何性情大变,居然心软了”。
“吃完赶紧滚,你们这几条废材不够格跟着老子”,庞无救从羊羔腿骨上撕下最后一条肉干,塞进嘴里,一挺腰杆站了起来,随手拍去沾在罩衣背后的枯枝浮土,瞄了一眼正争抢最后一张豆饼的八个匪兵,嗤笑了一声,大步朝西走去。
山路蜿蜒崎岖,时晦时明,一路上倒是再无人打扰。庞无救突然觉得心神宁静,舒适不已。曾经的,那些刀头舔血,横枪立马的日子,仿佛已经成了昨日的泡影。那些飞溅起来的血液,滚落在地的头颅,那些让他倍感荣耀的胜利,此时都离他远去,只有天籁般的虫鸣鸟叫相陪。
庞无救刚从树荫中走出,踏入这片草地,在赤精正炙,他还未来得及适应光暗的变化,一张大网便从天而降。网子的四角分别绑在四支短枪上,被人用力的掷向地面。庞无救躲避不及,被大网罩在了当中。短枪扎入草甸,直没枪尾,将庞无救牢牢地压倒在下面。
半空中,四只飞兽直坠下来,分别落在四支短枪着地的位置,踏实了脚下的土壤。庞无救纵然怪力无双,一时也挣脱不开,被大网所困,动弹不得。
飞兽上各有一员骁将,麻布衬衣外面罩着红盔红甲,背插赤色靠旗,竟然是虢国建章卫追猎至此。
“楚贼,终是自投罗网,看你还能逃去哪里”,其中一员骁将呵斥道,他的头盔护额前饰有一束金色鸟羽,高高耸起,与其他三人不同。
“今日便是你的伏法之日”,鸟羽将端起手中的鎏金虎头枪,枪径粗大,不似凡品,笔直地扎向大网之下的庞无救。
于此生死之际,一支响箭自树林中射出,伴随着尖锐的哨声刺向鸟羽将,逼得他只能收回虎头枪拨挡箭矢,守护己身。随着哨箭声,树林中冲出了数人,都是猎户打扮,执矛提刀,向四员建章卫发起了冲锋。
“休伤我家大爷!”,为首一人正是陈大飞,手握朴刀,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扑向鸟羽将。谁知他脚步不稳,还未跑出几步就被草根所绊,“噗通”一声,摔了个狗啃泥,朴刀应声而飞,甩向庞无救,插在离他的头颅只欠几寸的土地上。
“蠢货”,鸟羽将骂了一声,随后一拍座下的鹿蜀,率领着建章卫迎击众土匪。建章卫兵甲精良,训练有素,岂是区区几个土匪能够战胜的。
当先二人仅过了一招,就双双被长枪洞穿,饮恨当场。刚刚爬起来的陈大飞还未站定,又被鸟羽将的坐骑踢中,翻滚到了一旁,晕了过去。剩下的五员土匪只能退入树林之中,用弓箭,飞石和树干抵御骑士的冲锋。
建章卫纷纷跳下坐骑,将长兵插在地上,拔出配剑,冲入树林之中,将剩下的土匪斩尽杀绝。除了一人的嘴唇为飞石所伤,这伙土匪再没能给建章卫留下更多的伤口。
鸟羽将甩干长剑上的血迹,还剑入鞘,转身走出树林。忽然觉得一道劲风吹过,划过了他的脸颊,竟有生出丝丝刺痛之感。于此同时,跟在他身后的一员建章卫发出一声惨叫,倒飞了回去。
鸟羽将惊觉回头,只见一把朴刀正中他同伴的胸口,刀身透背而出,去势不歇。这个倒霉的家伙被卡在胸前的刀柄拖带着向后退去,直到钉在一棵老槐之上,方才停住。中刀的建章卫口吐鲜血,内脏想必已经被巨力震碎,活不过几息。
庞无救投出朴刀后,又从陈大发手中接过竹矛,示意他退远一些。而后一手叉腰,一手将长矛竖起立于身旁,老神在在地等着剩下的三名建章卫从树林中出来。
“楚贼,受死”,鸟羽将拔起插在树林外的虎头枪,徒步跑向庞无救,一边呼喝,一边挺枪刺杀。另外两员骁将也各执兵器,绕向庞无救的身后。
庞无救侧身躲开迎面而来的攻击,而后舞动竹矛,朝着鸟羽将的虎头枪拍了下去。竹矛韧性十足,被铁枪格架之后,不但将鸟羽将逼退,并且迅速反弹了回来。庞无救顺势翻身,将竹矛撩向绕到他右方的一员骁将。
借力使力,竹矛如闪电一般刺出,仿佛化作了一条活蛇,见缝插针,从这员建章卫盔甲的间隙中扎了进去。庞无救双手发力,竟然将他挑了起来。而后庞无救迅速旋转身体,一面避开另一员建章卫刺来的枪锋,一面将中枪的倒霉蛋连人带矛,横甩出去,抛向前方再次攻来的鸟羽将。
被庞无救抛起的建章卫重重地砸在了鸟羽将身上,撞得他向后翻倒,连兵器也把持不稳,掉落在地,一时难以起身,向庞无救发起攻击。庞无救压低身子,像一头凶残的穷奇一般,迅捷转向另一只猎物。
孤身一人面对凶兽般的庞无救,这名建章卫顿时慌了手脚,胡乱刺出的一枪,被庞无救轻易躲过。不等他再次出手,庞无救已经贴身而近,左手抓住建章卫的长枪,右手挥出一拳,正砸在他的面门上。乘他头晕目眩,无力抵抗的时候,庞无救从这员建章卫的腰间拔出了他的配剑,从他没有保护的下颌直刺了进去。长剑贯脑而出,将这个建章卫的尖顶头盔高高顶起,立刻要了他的性命。
马嘶声响起,庞无救回头看去,发现鸟羽将已经爬上了坐骑,抛下同伴,独自驾起飞兽,想要逃走。鹿蜀驮起鸟羽将,四足踏空,背向庞无救,朝东方飞去。
庞无救从死掉的建章卫手里夺过长枪,向前跑了两步,用力把长枪抛射出去。枪身锃亮,在半空中留下一抹银白的残影,而后直直地扎进鸟羽将的后背,连同他座下的鹿蜀一并刺穿。人马一体,喷洒着赤红的鲜血,自空中坠落下来,摔作一团烂肉。
庞无救气不长喘,血不沾衣,满不在乎地拍去刚才被压制在地时沾染的尘土。转向正抱着一个死去土匪放声大哭的陈大飞,沉吟半响后,大声喝道:“别哭了,把他们埋了吧”。
“就剩你一个人,也当不成土匪了”,庞无救捡起了鸟羽将的鎏金虎头枪,掂了掂分量。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以后,你就跟着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