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三日的寅时,黑皮方才从睡梦中醒转。他左肩的断口虽已愈合,终因失血过多,气虚体弱,再加上低烧不断,所以仍旧离不开床榻。他的意识也未完全清醒,又被幻肢痛(1)所折磨,哼哼唧唧,说不全一句话。
李弓虽让姬樟熬煮些汤药,混在小米粥里,喂给黑皮吃,自己准备去一趟大营。
“小师叔,你我并非在编的士卒,想走便可走,何须向谁报告”,姬樟端坐在马扎上,用一支甘草根细致地搅拌着吊在火盆上加热的瓦罐,防止罐底的小米被烧糊,“若那晏辛不知好歹,又奚落小师叔一番,岂不是自讨没趣”。
“我等修道之人,当有始有终,何况肖姑娘还在大营等候她堂兄醒转的消息”,李弓虽心里有鬼,后半句话说得毫无底气,降了半调。
姬樟嘿嘿直笑,“我明白了,小师叔快去快回啊,我先收拾行囊,等你从大营归来,我们就继续北上”。
李弓虽见姬樟识破了他的小心思,自觉脸上发烧,赶紧挑开门帘快步走了出去。
大营设在朱雀门正南方,离黑皮所在的左军营地不远。李弓虽穿着义军的斥候小甲,一路上便无人阻拦,没花多少力气,就找到了大营的位置。
营外驻扎着两队甲士,虽然穿的都是庆国州师的制式装备,却用白色染料将原本的颜色遮盖,后腰插着的靠旗,也随之涤作了白色。三角形旗子中间用炭黑写上了一个工整的“王”字。
李弓虽走到帐外,被守卫的兵卒拦下。他掏出黑皮的令牌,卫士却依然不肯为他通传,言明指挥使大人已经升帐议事,若非急务,不敢打扰。弓虽无可奈何,只能蹲坐在帐外,耐心等候大营内的军事会议结束。
营外一阵响彻云霄的鼓声传来,南面义军前锋营林立的军旗开始挥舞起来,扬起漫天的尘土。传令的骑士不断往返于大营和前军阵地之间。
李弓虽兴致全无,只记挂着昨日那位粉衫少女,他继续蹲坐在原地,双眼望天,目光迷离,白日做梦一般,张开的大嘴几乎要流下口水来。
大营的门帘忽然被挑起,一员中年武将率先走了出来,此人未着头盔,黄面阔脸,没有胡子,上嘴唇却长着两根肉须。夹杂着银丝的黑发整齐的梳向脑后,用鹿筋扎紧,发尾散开,看上去就像一扇鱼鳍。
在他身后,义军的各路将领排作两行,鱼贯而出。粉衫少女也夹在其中,与晏辛齐头并进,走了出来。
晏辛先看到蹲坐在地上的李弓虽,只嗤笑了一声,便偏过头去不再理会。粉衫少女随后也看到了弓虽,本想上前向他问询黑皮的伤势,却见他一脸痴呆的蠢样子,心生厌恶,也装作没有看见他。
见主将出帐,大营外守备的两队甲士马上小跑上前,陪护左右,整齐的脚步将尘土掀翻到了空气中,呛得弓虽连连咳嗽。他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起身,跟在甲士的后面,一起朝营外走去,想要寻个机会与肖云霓搭上话。
渐州府门亭长朱梁一马当先,又在义军阵前叫骂。他前日连胜三场,阵斩两人,重伤黑皮,自然得意洋洋,不可一世。州师军容整齐,排作标准的方阵,在其后方为他呐喊助威。
反观义军这边,除了指挥使的两列亲兵还有些军队的模样,其余的各路人马都毫无规矩可言,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整队的士兵挤作一团。
李弓虽从人墙之间穿插了进来,看到指挥使已经领着一干义军将领走出了前营驻地,站在圆阵的边缘。大概是因为知道州师不会真的发兵攻打悬照镇,只敢挑衅威胁做做样子,各路将领都也没有回归自己所辖属的部队指挥,而是跟在了义军指挥使的身后。
一道曾让李弓虽失魂落魄的倩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肖云霓骑着一匹小青马,小跑出营,来到了义军指挥使的身边。弓虽看到肖云霓朝着指挥使拱手行礼,似乎是在请战。
李弓虽毕竟离得太远,难以听清他们的对话,只好继续往阵前挤去,悄悄溜到了指挥使亲兵的队伍之中。
“……女人上阵,莫不是要让庆国的鹰犬笑我军无人”,似乎众将并不同意让肖云霓出战,七嘴八舌的说着闲话,却无一人主动请缨。
晏辛提起烂银枪,走到指挥使面前,拱手道:“大人,前日我与那朱梁未分胜负,今天还是由我来打此头阵吧”。
指挥使朝他点了点头,说道“此贼狡诈,晏将军多加小心”。
晏辛颔首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晏辛定不会大意”,言罢,立刻唤来马夫牵过白龙驹,翻身跨坐上去,又朝肖云霓道:“肖师妹放心,我定会斩下朱梁的人头,送予师妹,以解肖兄断臂之恨”。
肖云霓似乎并不领情,没有接话,只是策马走向一旁。晏辛自讨没趣,也不再多说,紧夹马腹,策马向前,直奔阵中叫骂不停的朱梁而去。
朱梁正骂得兴起,将义军指挥使的祖宗十八代逐一问候了一遍,口沫横飞之际,见到前日与自己酣战半晌的银甲骁将飞驰而来,立刻勒转马头,连抽数鞭,逼着胯下的黑马发足狂奔,迎了上去。
战马对撞,朱梁大枪柔韧诡异,刺杀的角度刁钻难料。晏辛少壮体健,反应敏捷,烂银枪被他舞得密不透风。二人再次陷入胶着状态,胜负难分。
见晏辛久战难克,肖云霓烦躁不已,连坐下的小青马也被她的坏脾气感染,前蹄不断的刨动草皮,响鼻连连,跃跃欲试。
州师的指挥官似乎也对朱梁的表现不满,只听见两声炮响,州师营中又有一员骑士和一名步将入阵,向着鏖战的二人奔去。
见州师派出增援,义军本也应该遣出两员大将入阵相助。但前日为朱梁武功所慑,义军众将领都有些怯战,无一人主动上前。
“窝囊废”,肖云霓见状,怒骂道。而后也不再请命,甩动缰绳,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小青马立刻化作一道青色的电光,杀入阵中。李弓虽恐她有失,竟不自觉地也跟着闯了进去。
两员出战的州师将领发现义军中也奔出一人一骑,便各择目标,骑士对骑士,步军战步军,抓对厮杀。
肖云霓拔剑在手,绕向州师骑士的左侧。在离其三丈的时候,忽然抛出一条素色的绢帛,素练的前端套在一块羊脂玉璧中,飞向州师骑士。
州师骑士横枪格挡,素练却如白蛇一般缠绕住他的兵器。州师骑士立刻弓起身子,双手发力,想要籍此将肖云霓一并拉扯下马,却猛然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得。
素练不但把他的兵器捆住,还顺着他的双臂攀上了肩头,将他固定在了马背上。小青马飞速接近州师骑士,马背上的肖云霓宝剑挥舞,一颗斗大的人头便飞了起了。仅一个回合,胜负便分,引得义军士卒齐声叫好。
李弓虽立于阵中,偏头看向肖云霓,见她立威,也不禁顿足呐喊,全然忘了自己也是别人砍杀的目标。
州师步将此时已经跑到了他的身旁,轮圆一对铁斧,劈头便砍。李弓虽听到风声,本能的滑步后退。州师步将占据主动,铁斧左右翻飞,接连劈向弓虽。
李弓虽的黑雪剑锋利坚硬,敌将的斧刃每每与其相击,总会被磕开一道豁口,但铁斧本是重兵器,即便没有开锋,光是这数十斤的生铁轮动起来,拍打到黑雪剑上,也砸得李弓虽频频后退,脚步不稳。凶蛮的州师步将似乎怪力无穷,一刻不歇,轮动大斧贴身缠斗。弓虽纵然剑法精妙,一时也施展不开。
一条白蛇悄无声息的绕到了州师步将的脖子上,而后猛然收紧,把步将拉得倒翻在地。原来是肖云霓见弓虽陷入苦战,抛出了白练,为他解围。
李弓虽站稳了身子,正要向云霓道谢,忽然看见一支流矢飞来,射向肖云霓。州师军阵中又有两员骑士跨马飞奔而来,其中一人手握长弓,正是他暗箭伤人。
肖云霓急忙侧身躲闪,却没能安然避过。箭头划过了她的左臂,将原本就吹弹可破的娇嫩肌肤割开数寸,鲜血随之喷出,把她的衣袖染作一片赤红。肖云霓毕竟还是少女,吃痛不起,翻身跌落下了马背。
“澹海决”,李弓虽本无多少江湖经验,又血气方刚,眼见肖云霓落马,以为自己心仪之人为敌所害,满腔热血倒卷而上,怒极攻心,也不顾自己内力不济,施展起他所学到的最强杀伐之术。
李弓虽抛出黑雪,脚踏北斗,双手各掐剑诀,指向眉尾。黑雪剑随着他的轻叱,自行竖立起来,剑身剧烈抖动,而后直冲云霄,悬在高空之中。剑身中射出四道紫黑色的剑气,飞速斩落下来。
未待持弓偷袭的州师骑士更换武器,一道乌光已经杀到了他的面前,闪电一般划过了他的身体,连带着他的坐骑,一并斩作数段。另一员助阵的骑士,举起兵器想要挡住剑光,杯口粗的铁枪却和他的脑袋一起,被二分为四。
刚刚爬起来的州师步将也面临剑气袭杀,他避无可避,只能举起双斧,护在头顶上。一道乌光笔直的扎了下来,瞬间洞穿了交叠在一起的铁斧斧身。剑气贯通全身,将他钉死在了地上。
最后一道紫黑色的剑气,直奔朱梁而去,吓得他赶紧调转马头,向州师的阵地逃去。但凡马怎能快过被道法所驱使的剑气,暴戾恣睢的朱梁也难逃一死,被乌光从后赶上,削去了首级。
转瞬之间力毙四敌,李弓虽却也不好过。黑雪剑好似一口黑洞,疯狂地吸取着他的内力,就在这短短数息之间,便抽干了他的气海,如若再不停止,很快他也会变成一具干瘪的尸体。可怕的是,弓虽发现自己没有办法自行中断“澹海决”,四道紫黑色的剑气仍然在半空中盘旋不散。
州师派出的大将尽皆战死,两军士卒都被李弓虽施展的道法惊呆。义军众将皆以为州师必定退兵,却忽然听到对面军阵之中号鼓齐鸣。州师两翼的方阵不退反进,出人意料地开始向义军阵地发起冲锋,重骑兵策马狂奔,步兵随后掩杀而来。
中央的两个射士方阵也开始行动,机括响动,扣紧的弓弦被放开,成百上千支箭矢飞向天空,而后,如同夏日的暴雨,洒向了李弓虽。
(1)幻肢痛:又称肢幻觉通,指患者觉得被切断的肢体仍在,且于该处产生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