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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如是我闻(11)

门人萧山汪生辉祖,字焕曾,乾隆乙未进士,今为湖南宁远县知县。未第时,久于幕府,撰《佐治药言》二卷,中载近事数条,颇足以资法戒。其一曰:孙景溪先生,讳尔周。令吴桥时,幕客叶某一夕方饮酒,偃仆于地,历二时而苏。次日闭户书黄纸疏,赴城隍庙拜毁,莫喻其故。越六日,又偃仆如前,良久复起,则请迁居于署外。自言八年前在山东馆陶幕,有士人告恶少调其妇。本拟请主人专惩恶少,不必妇对质。而同事谢某,欲窥妇姿色,怂恿传讯。致妇投缳,恶少亦抵法。今恶少控于冥府,谓妇不死,则渠无死法;而妇死由内幕之传讯。馆陶城隍神移牒来拘,昨具疏申辩,谓妇本应对质;且造意者为谢某。顷又移牒,谓:“传讯之意,在窥其色,非理其冤;念虽起于谢,笔实操于叶。谢已摄至,叶不容宽。”余必不免矣。越夕而殒。其一曰:浙江臬司同公言:乾隆乙亥秋审时,偶一夜潜出,察诸吏治事状。皆乙酣寝,惟一室灯独明。穴窗窃窥,见一吏方理案牍,几前立一老翁、一少妇。心甚骇异,姑视之。见吏初草一签,旋毁稿更书,少妇敛衽退。又抽一卷,沉思良久,书一签,老翁亦揖而退。传诘此吏,则先理者为台州因奸致死一案:初拟缓决,旋以身列青衿,败检酿命,必情实。后抽之卷为宁波叠殴致死一案:初拟情实,旋以索逋理直,死由还殴,改缓决。知少妇为捐生之烈魄,老翁为累囚之先灵矣。其一曰:秀水县暑有爱日楼,板梯久毁,阴雨辄闻鬼泣声。一老吏言:康熙中,令之母喜诵佛号,因建此楼。雍正初,有令挈幕友胡姓来,盛夏不欲见人,独处楼中;案牍饮食,皆缒而上下。一日,闻楼上惨号声。从者急梯而上,则胡裸体浴血,自刺其腹,并碎劙周身如刻画。自云曩在湖南某县幕,有奸夫杀本夫者,奸妇首于官。吾恐主人有失察咎,以访拿报,妇遂坐磔。顷见一神引妇来,剚刃于吾腹,他不知也。号呼越夕而死。其一曰:吴兴某,以善治钱谷有声。偶为当事者所慢,因密讦其侵盗阴事于上官,竟成大狱。后自啮其舌而死。又无锡张某,在归安令裘鲁青幕,有奸夫杀本夫者,裘以妇不同谋,欲出之。张大言曰:“赵盾不讨贼为弑君,许止不尝药为弑父,《春秋》有诛意之法。是不可纵也。”妇竟论死。后张梦一女子,披发持剑,搏膺而至曰:“我无死法,汝何助之急也?”以刃刺之。觉而刺处痛甚。自是夜夜为厉,以至于死。其一曰:萧山韩其相先生,少工刀笔,久困场屋。且无子,已绝意进取矣。雍正癸卯,在公安县幕,梦神人语曰:“汝因笔孽多,尽削禄嗣。今治狱仁恕,赏汝科名及子,其速归。”未以为信,次夕梦复然。时已七月初旬,答以试期不及。神曰:“吾能送汝也。”寤而急理归装,江得风利,八月初二日竟抵杭州,以遗才入闱中式。次年,果举一子。焕曾笃实有古风,其所言当不妄。又所记《囚关绝祀》一条曰:平湖杨研耕在虞乡县幕时,主人兼署临晋,有疑狱,久未决。后鞫实为弟殴兄死,夜拟谳牍毕,未及灭烛而寝。忽闻床上钩鸣,帐微启,以为风也。少顷复鸣,则帐悬钩上,有白须老人跪床前叩头,叱之不见,而几上纸翻动有声。急起视,则所拟谳牍也,反覆详审,罪实无枉。惟其家四世单传,至其父始生二子,一死非命,一又伏罪,则五世之祀斩矣。因毁稿存疑如故,盖以存疑为是也。余谓以王法论,灭伦者必诛;以人情论,绝祀者亦可悯。生与杀皆碍,仁与义竟两妨矣。如必委曲以求通,则谓杀人者抵,以申死者之冤也。申己之冤以绝祖父之祀,其兄有知,必不愿;使其竟愿,是无人心矣。虽不抵不为枉,是一说也。或又谓情者一人之事,法者天下之事也。使凡仅兄弟二人者,弟杀其兄,哀其绝祀,皆不抵,则夺产杀兄者多矣,何法以正伦纪乎?是又未尝非一说也。不有皋陶,此狱实为难断,存以待明理者之论定可矣。

姚安公言:昔在舅氏陈公德音家,遇骤雨,自巳至午乃息,所雨皆沤麻水也。时西席一老儒方讲学,众因叩曰:“此雨究竟是何理?”老儒掉头面壁曰:“子不语怪。”

刘香畹言:曩客山西时,闻有老儒经古冢,同行者言中有狐。老儒詈之,亦无他异。老儒故善治生,冬不裘,夏不,食不肴,饮不荈,妻子不宿饱。铢积锱累,得四十金,熔为四锭,秘缄之。而对人自诉无担石。自詈狐后,所储金或忽置屋颠树杪,使梯而取。或忽在淤泥浅水,使濡而求。甚或忽投圃溷,使探而濯。或移易其地,大索乃得。或失去数日,从空自堕。或与客对坐,忽纳于帽檐。或对人拱揖,忽铿然脱袖。千变万化,不可思议。一日,忽四锭跃掷空中,如蛱蝶飞翔,弹丸击触,渐高渐远,势将飞去。不得已,焚香拜祝,始自投于怀。自是不复相嬲,而讲学之气焰已索然尽矣。说是事时,一友曰:“吾闻以德胜妖,不闻以詈胜妖也。其及也固宜。”一友曰:“使周、张、程、朱詈,妖必不兴。惜其古貌不古心也。”一友曰:“周、张、程、朱必不轻詈。惟其不足于中,故悻悻于外耳。”香畹首肯曰:“斯言洞见症结矣。”

香畹又言:一孝廉颇善储蓄,而性啬。其妹家至贫,时逼除夕,炊烟不举。冒风雪徒步数十里,乞贷三五金,期明春以其夫馆谷偿。坚以窘辞。其母涕泣助请,辞如故。母脱簪珥付之去,孝廉如弗闻也。是夕,有盗穴壁入,罄所有去。迫于公论,弗敢告官捕。越半载,盗在他县败,供曾窃孝廉家,其物犹存十之七。移牒来问,又迫于公论,弗敢认。其妇惜财不能忍,阴遣子往认焉。孝廉内愧,避弗见客者半载。夫母子天性,兄妹至情;以啬之故,漠如陌路。此真闻之扼腕矣。乃盗遽乘之,使人一快;失而弗敢言,得而弗敢取,又使人再快。至于椎心茹痛,自匿其瑕,复败于其妇,瑕终莫匿,更使人不胜其快。颠倒播弄,如是之巧,谓非若或使之哉!然能愧不见客,吾犹取其足为善。充此一愧,虽以孝友闻可也。

卢霁渔编修患寒疾,误延读《景岳全书》者投人参,立卒。太夫人悔焉。哭极恸。然每一发声,辄闻板壁格格响;夜或绕床呼阿母,灼然辨为霁渔声。盖不欲高年之过哀也。悲哉!死而犹不忘亲乎。

海阳鞠前辈庭和言:一宦家妇临卒,左手挽幼儿,右手挽幼女,呜咽而终,力擘之乃释,目炯炯尚不瞑也。后灯前月下,往往遥见其形,然呼之不应,问之不言,招之下来,即之不见。或数夕不出,或一夕数出,或望之在某人前,而某人反无睹;或此处方睹,而彼处又睹,大抵如泡影空花,电光石火,一转瞬而即灭,一弹指而倏生。虽不为害,而人人意中有一先亡夫人在。故后妻视其子女,不敢生分别心;婢媪童仆视其子女,亦不敢生凌侮心。至男婚女嫁,乃渐不睹,然越数岁或一见,故一家恒惴惴栗栗,如时在其旁。或疑为狐魅所托,是亦一说。惟是狐魅扰人,而此不近人。且狐魅又何所取义,而辛苦十馀年,为时时作此幻影耶?殆结恋之极,精灵不散耳。为人子女者,知父母之心,殁而弥切如是也。其亦可以怆然感乎?

庭和又言:有兄死而吞噬其孤侄者,迫胁侵蚀,殆无以自存。一夕,夫妇方酣眠,忽梦兄仓皇呼曰:“起起,火已至。”醒而烟焰迷漫,无路可脱,仅破窗得出。喘息未定,室已崩摧。缓须臾,则灰烬矣。次日,急召其侄,尽还所夺。人怪其数朝之内,忽跖忽夷。其人流涕自责,始知其故。此鬼善全骨肉,胜于为厉多多矣。

高淳令梁公钦官户部额外主事时,与姚安公同在四川司。是时六部规制严,凡有故不能入署者,必遣人告掌印,掌印移牒司务,司务每日汇呈堂,谓之出付;不能无故不至也。一日,梁公不入署,而又不出付,众疑焉。姚安公与福建李公根侯,寓皆相近,放衙后同往视之。则梁公昨夕睡后,忽闻砰撞触声,如怒马腾踏。呼问无应者,悸而起视,乃二仆一御者裸体相搏,捶击甚苦,然皆缄口无一言。时四邻已睡,寓中别无一人。无可如何,坐视其斗。至钟鸣乃并仆,迨晓而苏,伤痕鳞叠,面目皆败。问之都不自知,惟忆是晚同坐后门纳凉,遥见破屋址上有数犬跳踉,戏以砖掷之,嗥而逃。就寝后遂有是变。意犬本是狐,月下视之未审欤!梁公泰和人,与正一真人为乡里,将往陈诉。姚安公曰:“狐自游戏,何预于人?无故击之,曲不在彼。袒曲而攻直,于理不顺。”李公亦曰:“凡仆隶与人争,宜先克己;理直尚不可纵使有恃而妄行,况理曲乎?”梁公乃止。

乾隆己未会试前,一举人过永光寺西街,见好女立门外;意颇悦之,托媒关说,以三百金纳为妾。因就寓其家,亦甚相得。迨出闱返舍,则破窗尘壁,阒无一人,污秽堆积,似废坏多年者。访问邻家,曰:“是宅久空,是家来住仅月馀,一夕自去,莫知所往矣。”或曰:“狐也,小说中盖尝有是事。”或曰:“是以女为饵,窃资远遁,伪为狐状也。”夫狐而伪人,斯亦黠矣;人而伪狐,不更黠乎哉!余居京师五六十年,见类此者不胜数,此其一耳。

汪御史香泉言:布商韩某,昵一狐女,日渐羸。其侣求符箓劾禁,暂去仍来,一夕,与韩共寝,忽披衣起坐曰:“君有异念耶?何忽觉刚气砭人,刺促不宁也?”韩曰:“吾无他念。惟邻人吴某,迫于债负,鬻其子为歌童。吾不忍其衣冠之后沦下贱,捐四十金欲赎之,故辗转未眠耳,狐女蹷然推枕曰:“君作是念,即是善人。害善人者有大罚,吾自此逝矣。”以吻相接,嘘气良久,乃挥手而去。韩自是壮健如初。

戴遂堂先生曰:“尝见一巨公,四月八日在佛寺礼忏放生。偶散步花下,遇一游僧,合掌曰:“公至此何事?”曰:“作好事也。”又问:“何为今日作好事?”曰:“佛诞日也。”又问:“佛诞日乃作好事,馀三百五十九日皆不当作好事乎?公今日放生,是眼见功德;不知岁岁庖厨之所杀,足当此数否乎?”巨公猝不能对。知客僧代叱曰:“贵人护法,三宝增光。穷和尚何敢妄语!”游僧且行且笑曰:“紫衣和尚不语,故穷和尚不得不语也。”掉臂径出,不知所往。一老僧窃叹曰:“此阇黎大不晓事;然在我法中,自是突闻狮子吼矣。”昔五台僧明玉尝曰:“心心念佛,则恶意不生,非日念数声,即为功德也。日日持斋,则杀业永除,非月持数日即为功德也。燔炙肥甘,晨昏餍饫,而月限某日某日不食肉,谓之善人。然则苞苴公行,簠簋不饰,而月限某日某日不受钱,谓之廉吏乎?”与此游僧之言,若相印合。李杏浦总宪则曰:“此为彼教言之耳。士大夫终身茹素,势必不行。得数日持月斋,则此数日可减杀;得数人持月斋,则此数人可减杀。不愈于全不持乎?”是亦见智见仁,各明一义。第不知明玉倘在,尚有所辩难否耳。

恒王府长史东鄂洛(据《八旗氏族谱》,当为董鄂,然自书为东鄂。案牍册籍亦书为东鄂。《公羊传》所谓名从主人也),谪居玛纳斯,乌鲁木齐之支属也。一日,诣乌鲁木齐。因避暑夜行,息马树下。遇一人半跪问起居,云是戍卒刘青。与语良久,上马欲行。青曰:“有琐事,乞公寄一语:印房官奴喜儿,欠青钱三百。青今贫甚,宜见还也。”次日,见喜儿,告以青语。喜儿骇汗如雨,而色如死灰。怪诘其故,始知青久病死。初死时,陈竹山闵其勤慎,以三百钱付喜儿市酒脯楮钱奠之。喜儿以青无亲属,遂尽乾没。事无知者,不虞鬼之见索也。竹山素不信因果,至是悚然曰:“此事不诬,此语当非依托也。吾以为人生作恶,特畏人知;人不及知之处,即可为所欲为耳。今乃知无鬼之论,竟不足恃。然则负隐慝者,其可虑也夫!”

昌吉平定后,以军俘逆党子女分赏诸将。乌鲁木齐参将某,实司其事。自取最丽者四人,教以歌舞,脂香粉泽,彩服明珰,仪态万方,宛然娇女,见者莫不倾倒。后迁金塔寺副将,戒期启行,诸童检点衣装,忽箧中绣履四双,翩然跃出,满堂翔舞,如蛱蝶群飞。以杖击之乃堕地,尚蠕蠕欲动,呦呦有声。识者讶其不祥。行至辟展,以鞭挞台员为镇守大臣所劾,论戍伊犁,竟卒于谪所。

至危至急之地,或忽出奇焉;无理无情之事,或别有故焉。破格而为之,不能胶柱而断之也。吾乡一媪,无故率媪妪数十人,突至邻村一家,排闼强劫其女去。以为寻衅,则素不往来;以为夺婚,则媪又无子,乡党骇异,莫解其由。女家讼于官,官出牒拘摄,媪已携女先逃,不知踪迹;同行婢妪,亦四散逋亡。累绁多人,辗转推鞫,始有一人吐实,曰:“媪一子,病瘵垂殁,媪抚之恸曰:‘汝死自命,惜哉不留一孙,使祖父竟为馁鬼也。’子呻吟曰:‘孙不可必得,然有望焉。吾与某氏女私昵,孕八月矣,但恐产必见杀耳。’子殁后,媪咄咄独语十馀日,突有此举,殆劫女以全其胎耳。”官怃然曰:“然则是不必缉,过两三月自返耳。”届期果抱孙自首,官无如之何,仅断以不应重律,拟杖纳赎而已。此事如兔起鹘落,少纵即逝。此媪亦捷疾若神矣。安静涵言:其携女宵遁时,以三车载婢妪,与己分四路行,故莫测所在。又不遵官路,横斜曲折,歧复有歧,故莫知所向。且晓行夜宿,不淹留一日,俟分娩乃税宅,故莫迹所居停。其心计尤周密也。女归,为父母所弃,遂偕媪抚孤,竟不再嫁。以其初涉溱洧,故旌典不及,今亦不著其氏族焉。

李庆子言:尝宿友人斋中,天欲晓,忽二鼠腾掷相逐,满室如飚轮旋转,弹丸迸跃,瓶彝罍洗,击触皆翻,砰铿碎裂之声,使人心骇。久之,一鼠踊起数尺,复堕于地,再踊再仆,乃僵。视之七窍皆血流,莫测其故。急呼其家僮收检器物,见柈中所晾媚药数十丸,啮残过半。乃悟鼠误吞此药,狂淫无度,牝不胜嬲而窜避,牡无所发泄,蕴热内燔以毙也。友人出视,且骇且笑;既而悚然曰:“乃至是哉,吾知惧矣!”尽覆所蓄药于水。夫燥烈之药,加以锻炼,其力既猛,其毒亦深。吾见败事者多矣,盖退之硫黄,贤者不免。庆子此友,殆数不应尽,故鉴于鼠而忽悟欤!

张《朝野佥载》曰:“唐青州刺史刘仁轨,以海运失船过多,除名为民,遂辽东效力。遇病,卧平壤城下,褰幕看兵士攻城。有一兵直来前头背坐,叱之不去。须臾城头放箭,正中心而死。微此兵,仁轨几为流矢所中。大学士温公征乌什时,为领队大臣。方督兵攻城,渴甚,归帐饮。适一侍卫亦来求饮,因让茵与坐。甫拈碗,贼突发巨炮,一铅丸洞其胸死。使此人缓来顷刻,则必不免矣。此公自为余言,与刘仁轨事绝相似。后公征大金川,卒战殁于木果木。知人之生死,各有其地,虽命当阵殒者,苟非其地,亦遇险而得全。然则畏缩求免者,不徒多一趋避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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