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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槐西杂志(3)

先师汪文端公言:有欲谋害异党者,苦无善计。有黠者密侦知之,阴裹药以献,曰:“此药入腹即死,然死时情状,与病卒无异;虽蒸骨验之,亦与病卒无异也。”其人大喜,留之饮。归则以是夕卒矣。盖先以其药饵之,为灭口计矣。公因太息曰:“献药者杀人以媚人,而先自杀也。用其药者,先杀人以灭口,而口终不可灭也。纷纷机械何为乎?”张樊川前辈时在座,因言有好娈童者,悦一宦家子。度无可得理,阴属所爱姬托媒妪招之,约会于别墅,将执而胁污焉。届期,闻已至,疾往掩捕。突失足堕荷塘板桥下,几于灭顶。喧呼掖出,则宦家子已遁,姬已鬓乱钗横矣。盖是子美秀甚,姬亦悦之故也。后无故开放此姬,婢妪乃稍泄其事。阴谋者鬼神所忌,殆不虚矣。

卖花者顾媪,持一旧磁器求售:似笔洗而略浅,四周内外及底皆有泑色,似哥窑而无冰纹,中平如砚,独露磁骨,边线界画甚明,不出入毫发,殊非剥落。不知何器。以无用还之。后见《广异志》载嵇胡见石室道士案头朱笔及杯语,《乾子》载何元让所见天狐有朱盏笔砚语,又《逸史》载叶法善有持朱钵画符语,乃悟唐以前无朱砚,点勘文籍,则研朱于杯盏;大笔濡染,则贮朱于钵。杯盏略小而口哆,以便掭笔;钵稍大而口敛,以便多注浓渖也。顾媪所持,盖即朱盏,向来赏鉴家未及见耳。忽呼之来,问:“此盏何往?”曰:“本以三十钱买得,云出自井中。因公斥为无用,以二十钱卖诸杂物摊上。今将及一年,不能复问所在矣。”深为惋惜。世多以高价市赝物,而真古器或往往见摈。余尚非规方竹漆断纹者,而交臂失之尚如此。然则蓄宝不彰者,可胜数哉(余后又得一朱盏,制与此同,为陈望之抚军持去。乃知此物世尚多有,第人不识耳)。

先师介公野园言:亲串中有不畏鬼者,闻有凶宅,辄往宿。或言西山某寺后阁,多见变怪。是岁值乡试,因僦住其中。奇形诡状,每夜环绕几榻间,处之恬然,然亦弗能害也。一夕月明,推窗四望,见艳女立树下,咥然曰:“怖我不动,来魅我耶?尔是何怪,可近前。”女亦咥然曰:“尔固不识我,我尔祖姑也,殁葬此山。闻尔日日与鬼角,尔读书十馀年,将徒博一不畏鬼之名耶?抑亦思奋身科目,为祖父光、为门户计耶?今夜而斗争,昼而倦卧,试期日近,举业全荒,岂尔父尔母遣尔裹粮入山之本志哉?我虽居泉壤,于母家不能无情,故正言告尔。尔试思之。”言讫而隐。私念所言颇有理,乃束装归。归而详问父母,乃无是祖姑。大悔,顿足曰:“吾乃为黠鬼所卖。”奋然欲再往。其友曰:“鬼不敢以力争,而幻其形以善言解,鬼畏尔矣,尔何必追穷寇?”乃止。此友可谓善解纷矣。然鬼所言者正理也,正理不能禁,而权词能禁之,可以悟销熔则气之道也。

前记阁学札公祖墓巨蟒事,据总宪舒穆噜公之言也。壬子三月初十日,蒋少司农戟门邀看桃花,适与札公联坐,因叩其详。知舒穆噜公之语不诬。札公又曰:“尚有一轶事,舒穆噜公未知也。守墓者之妻刘媪,恒与此蟒同寝处,蟠其榻上几满。来必饮以火酒,注巨碗中,蟒举首一嗅,酒减分许,所馀已味淡如水矣。凭刘媪与人疗病,亦多有验。一旦,有欲买此蟒者,给刘媪钱八千,乘其醉而舁之去。去后,媪忽发狂曰:‘我待汝不薄,汝乃卖我。我必褫汝魄。’自挝不止。媪之弟奔告札公。札公自往视,亦无如何。逾数刻竟死,夫妖物凭附女巫,事所恒有;忤妖物而致祸,亦事所恒有。惟得钱卖妖,其事颇奇;而有人出钱以买妖,尤奇之奇耳。此蟒今犹在,其地在西直门外,土人谓之红果园。”

育婴堂、养济院,是处有之。惟沧州别有一院养瞽者,而不隶于官。瞽者刘君瑞曰:“昔有选人陈某,过沧州,资斧匮竭,无可告贷,进退无路,将自投于河。有瞽者悯之,倾囊以助其行。选人入京,竟得官,荐至州牧。念念不能忘瞽者,自赍数百金,将申漂母之报。而偏觅瞽者不可得,并其姓名无知者。乃捐金建是院,以收养瞽者。此瞽者与此选人,均可谓之善人矣。”君瑞又言:“众瞽者留室一楹,旦夕炷香拜陈公。”余谓陈公之侧,瞽者亦宜设一坐。君瑞嗫嚅曰:“瞽者安可与官坐?”余曰:“如以其官而祀之,则瞽者自不可坐。如以其义而祀之,则瞽者之义与官等,何不可坐耶?”此事在康熙中,君瑞告余在乾隆乙亥、丙子间,尚能举居是院者为某某。今已三十馀年,不知其存与废矣。

明季兵乱,曾伯祖镇番公年甫十一,被掠至临清。遇旧客作李守敬,以独轮车送归。崎岖戎马之间,濒危者数,终不舍去也。时宋太夫人在,酬以金。先顿首谢,然后置金于案曰:“故主流离,心所不忍,岂为求赏来耶!”泣拜而别,自后不复再至矣。守敬性戆直,侪辈有作奸者,辄与争,故为众口所排去。而患难之际,不负其心乃如此。

事有先兆,莫知其然。如日将出而霞明,雨将至而础润,动乎彼则应乎此也。余自四岁至今,无一日离笔砚。壬子三月初二日,偶在直庐,戏语诸公曰:“昔陶靖节自作挽歌,余亦自题一联曰:‘浮沉宦海如欧鸟,生死书丛似蠹鱼。’百年之后,诸公书以见挽足矣。”刘石庵参知曰:“上句殊不类公,若以挽陆耳山,乃确当耳。”越三日而耳山讣音至,岂非机之先见欤!

申苍岭先生言:“有士人读书别业,墙外有废冢,莫知为谁。园丁言夜中或有吟哦声,潜听数夕,无所闻。一夕,忽闻之。急持酒往浇冢上曰:“泉下苦吟,定为词客。幽明虽隔,气类不殊。肯现身一共谈乎?”俄有人影冉冉出树阴中,忽掉头竟去。殷勤拜祷,至再至三。微闻树外人语曰:“感君见赏,不敢以异物自见。方拟一接清谈,破百年之岑寂。乃遥观丰采,乃衣冠华美,翩翩有富贵之容,与我辈缊袍,殊非同调。士各有志,未敢相亲。惟君委曲谅之。”士人怅怅而返,自是并吟哦之声亦不闻矣。余曰:“此先生玩世之寓言耳。此语既未亲闻,又旁无闻者,岂此士人为鬼揶揄,尚肯自述耶?”先生掀髯曰:“钮麑槐下之词,浑良夫梦中之噪,谁闻之欤?子乃独诘老夫也!”

邱孝廉二田言:永春山中有废寺,皆焦土也。相传初有僧居之,僧善咒术。其徒夜或见山魈,请禁制之。僧曰:“人自人,妖自妖,两无涉也。人自行于昼,妖自行于夜,两无害也。万物并生,各适其适。妖不禁人昼出,而人禁妖夜出乎?”久而昼亦嬲人,僧寮无宁宇,始施咒术。而气候已成,党羽已众,竟不可禁制矣。愤而云游,求善劾治者偕之归。登坛檄将,雷火下击,妖歼而寺亦烬焉。僧拊膺曰:“吾之罪也!夫吾咒术始足以胜之,而弗肯胜也;吾道力不足以胜之,而妄欲胜也。博善化之虚名,溃败决裂乃至此。养痈贻患,我之谓也夫!”

飞车刘八,从孙树珊之御者也。其御车极鞭策之威,尽驰驱之力,遇同行者,必蓦越其前而后已,故得此名。马之强弱所不问,马之饥饱所不问,马之生死亦所不问也。历数主,杀马颇多。一日,御树珊往群从家,以空车返。中路马轶,为轮所轧,仆辙中。其伤颇轻,竟昏瞀不知人,舁归则气已绝矣。好胜者必自及,不仁者亦必自及。东野稷以善御马名一国,而极马之力,终以败驾。况此役夫哉!自陨其生,非不幸也。

先祖光禄公,有庄在沧州卫河东。以地恒积潦,其水左右斜袤如人字,故名人字汪。后土语讹人字曰银子,又转汪为洼,以吹唇声轻呼之,音乃近娃,弥失其真矣。土瘠而民贫,雕敝日甚。庄南八里为狼儿口(土语以狼儿二字合声吹唇呼之,音近辣,平声)。光禄公曰:“人对狼口,宜其不蕃也。”乃改庄门北向。直北五里日木沽口(沽字土音在果戈之间)。自改门后,人字汪渐富腴,而木沽口渐雕敝矣。其地气转移欤?抑孤虚之说竟真有之?

人字汪场中有积柴(俗谓之垛),多年矣。土人谓中有灵怪,犯之多致灾祸;有疾病,祷之亦或验。莫敢撷一茎,拈一叶也。雍正乙巳,岁大饥,光禄公捐粟六千石,煮粥以赈。一日,柴不给,欲用此柴,而莫敢举手。乃自往祝曰:“汝既有神,必能达理。今数千人枵腹待毙,汝岂无恻隐心?我拟移汝守仓,而取此柴活饥者,谅汝不拒也。”祝讫,麾众拽取,毫无变异。柴尽,得一秃尾巨蛇,蟠伏不动;以巨畚舁入仓中,斯须不见。从此亦遂无灵。然迄今六十七年,无敢窃入盗粟者,以有守仓之约故也。物至毒而不能不为理所屈,妖不胜德,此之谓矣。

从孙树宝言:韩店史某,贫彻骨。父将殁,家惟存一青布袍,将以敛。其母曰:“家久不举火,持此易米,尚可多活月馀,何为委之土中乎?”史某不忍,卒以敛。此事人多知之。会有失银钏者,大索不得。史某忽得于粪壤中。皆曰:“此天偿汝衣,旌汝孝也。”失钏者以钱六千赎之,恰符衣价。此近日事。或曰:“偶然也。”余曰:“如以为偶,则王祥固不再得鱼,孟宗固不再生笋也。幽明之感应,恒以一事示其机耳。汝乌乎知之!”

景州李晴嶙言:有刘生训蒙于古寺,一夕,微月之下,闻窗外窸窣声,自隙窥之,墙缺似有二人影,急呼有盗。忽隔墙语曰:“我辈非盗,来有求于君者也。”骇问:“何求?”曰:“猥以夙业,堕饿鬼道中,已将百载。每闻僧厨炊煮,辄饥火如焚。窥君似有慈心,残羹冷粥,赐一浇奠可乎?”问:“佛家经忏,足济冥途,何不向寺僧求超拔?”曰:“鬼逢超拔,是亦前因。我辈过去生中,营营仕宦,势盛则趋附,势败则掉臂如路人。当其得志,本未扶穷救厄,造有善因;今日势败,又安能遇是善缘乎?所幸货路丰盈,不甚爱惜,孤寒故旧,尚小有周旋。故或能时遇矜怜,得一沾馀沥。不然,则如目连母键在大地狱中,食至口边,皆化猛火,虽佛力亦无如何矣。”生恻然悯之,许如所请,鬼感激呜咽去。自是每以残羹剩酒烧墙外,亦似有肸蠁,然不见形,亦不闻语。越岁馀,夜闻墙外呼曰:“久叨嘉惠,今来别君。”生问:“何往?”曰:“我二人无计求脱,惟思作善以自拔。此林内野鸟至多,有弹射者,先惊之使高飞;有网罟者,先驱之使勿入。以是一念,感动神明,今已得付转轮也。”生尝举以告人曰:“沉沦之鬼,其力犹可以济物。人奈何谢不能乎?”

族兄中涵知旌德县时,近城有虎暴,伤猎户数人,不能捕。邑人请曰:“非聘徽州唐打猎,不能除此患也。”(休宁戴东原曰:“明代有唐某,甫新婚而戕于虎。其妇后生一子,祝之曰:‘尔不能杀虎,非我子也;后世子孙如不能杀虎,亦皆非我子孙也。’故唐氏世世能捕虎。”)乃遣吏持币往。归报唐氏选艺至精者二人,行且至。至则一老翁,须发皓然,时咯咯作嗽;一童子十六七耳。大失望,姑命具食。老翁察中涵意不满,半跪启曰:“闻此虎距城不五里,先往捕之,赐食未晚也。”遂命役导往。役至谷口,不敢行。老翁哂曰:“我在,尔尚畏耶?”入谷将半,老翁顾童子曰:“此畜似尚睡,汝呼之醒。”童子作虎啸声。果自林中出,径搏老翁。老翁手一短柄斧,纵八九寸,横半之,奋臂屹立。虎扑至,侧首让之。虎自顶上跃过,已血流仆地。视之,自颔下至尾闾,皆触斧裂矣。乃厚赠遣之。老翁自言炼臂十年,炼目十年。其目以毛帚扫之不瞬,其臂使壮夫攀之,悬身下缒不能动。《庄子》曰:“习伏众神,巧者不过习者之门。”信夫。尝见史舍人嗣彪,暗中捉笔书条幅,与秉烛无异。又闻静海励文恪公,剪方寸纸一百片,书一字其上,片片向日叠映,无一笔丝毫出入。均习而已矣,非别有谬巧也。

李庆子言:山东民家,有狐居其屋数世矣。不见其形,亦不闻其语;或夜有火烛盗贼,则击扉憾窗,使主人知觉而已。屋或漏损,则有银钱铿然坠几上。即为修葺,计所给恒浮所费十之二。若相酬者,岁时必有小馈遗置窗外。或以食物答之,置其窗下,转瞬即不见矣。从不出嬲人,儿童或反嬲之,戏以瓦砾掷窗内,仍自窗还掷出。或欲观其掷出,投之不已,亦掷出不已,终不怒也。一日,忽檐际语曰:“君虽农家,而子孝弟友,妇姑娣姒皆婉顺,恒为善神所护,故久住君家避雷劫。今大劫已过,敬谢主人,吾去矣。”自此遂绝。从来狐居人家,无知是之谨饬者,其有得于老氏“和光”之旨欤!卒以谨饬自全,不遭劾治之祸,其所见加人一等矣。

从侄虞惇,从兄懋园之子也。壬子三月,随余勘文渊阁书,同在海淀槐西老屋(余婿袁煦之别业,余葺治之,为轮对上直憩息之地)。言懋园有朱漆藤枕,崔庄社会之所买,有年矣。一年夏日,每枕之,辄嗡嗡有声,以为作劳耳鸣也。旬馀后,其声渐厉,似飞虫之振羽。又月馀,声达于外,不待就枕始闻矣。疑而剖视,则一细腰蜂鼓翼出焉。枕四围无针芥隙,蜂何能遗种于内?如未漆时先遗种,何以越数岁乃生?或曰:“化生也。”然蜂生以蛹,不以化。即果化生,何以他处不化而化于枕?他枕不化而化于此枕?枕中不饮不食,何以两月馀犹活?设不剖出,将不死乎?此理殊不可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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