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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裤裆巷拆迁的事体,骚乱了一阵,冷下来了,又有好长辰光不听见提起来。只说是打官司了,打到省里打到中央。至于啥人同啥人打,打什么官司,平头百姓弄不清爽。有人去问乔岩,乔岩总归哭丧了面孔不肯讲。

等搬新房子的人家,等得老茧起,兴头全无了,只是想想气不平,骂山门。反正这地方的人,骂山门当夜饭吃的。

墙壁上横一条竖一条的红杠杠、黑杠杠,仍旧那样戳眼,大红的“拆”字,仍旧那样显目,路过这里的人,看见这些红杠黑杠,总归要问一句:“要拆迁了?进哪爿新村?”口气里煞是羡慕。

裤裆巷的人就骂起来:“拆她娘的×,搬她娘的新房子!”

“寻我们小老百姓穷开心!”

路过的人莫名其妙,说一声:“这里的人,大概不吃饭水吃火药的,滑稽!”

“是滑稽,弄堂名字也滑稽,叫裤裆,大概全是钻裤裆的货色……”

不怪裤裆巷的住户火气大,拆迁拆迁,拆迁办公室也弄起来,还装了电话,一本正经,像模像样办公,哪家思想不通,还专门上门做思想工作,工作细致得不得了。到后来,肯搬的和不肯搬的,积极的和不积极的,家家户户全都晓得自己家可以凋换多少平方,进哪里的新村,几幢几楼,不少性急的人家已经老老小小去观光新房子了。有的地方新房子还没有竣工,一时来不及直接搬过去,也都联系好了过渡住处。这样的宣传动员工作,可以说是做到家了。可是大家一等再等,越等风声越小,怎么不要骂人呢。

最近几日,又有新花样了。常常有三五个、七八个人寻到裤裆巷来,面孔壁板,眼睛凶巴巴,手里拿一张图纸,指指戳戳,嘴巴里叽里咕噜,讲的什么听不清,听清了也不懂。

到裤裆巷必到三号,到三号必看纱帽厅,看纱帽厅连带看鸳鸯厅。鸳鸯厅里几个看屋里的老人忙煞了。看见有人来,总要问得人家张口结舌,哭笑不得。

张师母早已经积了一肚皮的火,只是看见这种像模像样的大官小官,不敢发出来。这一日偏巧来了两个老头,没有人陪同,没有人跟在屁股头奔来奔去,张师母晓得不是做官的,不客气地去责问人家。

“你们来看啥名堂,天天来看,也没有看出什么名堂,”张师母翻翻白眼,“看破房子作死啊,又不好当饭吃的。”

一个老头笑眯眯地说:“哎哎,我们就是吃这碗饭水的。”

张师母一听说是“吃这碗饭水的”,火气更加大了:“啊啊,你们吃这碗饭水的,你们吃饭还是吃水,还是吃……”更加难听的话到底不好意思讲出来,“你们吃这碗饭水,我倒要问问你们,你们原本讲拆迁拆迁,拆到今朝一块砖头没有动,一根木头不碰,稀奇古怪的事体,为啥寻我们的开心?”

老头说:“这种事体,讲给你听你也不懂的,自有公家会来解决的。”

“公家个屁!”张师母终于还是讲出了粗话,把两个老头吓退了一步,“我不懂你懂?你懂个——你懂什么?你晓得老百姓怨天怨地?这种房子,再不拆,怎么住人,你们一家一户去看看,去问问,人家现在乡下人的猪棚也比这种房子好。”

吴老太太听见天井里有人讲话,也出来听。两个老头当中的一个一看见吴老太太,“哎呀呀”一声叫出来:“李家二小姐啊,噢噢,是吴家少奶奶,你不认得我了,我是陈世官啊!”

吴老太太眨巴眨巴一双红眼睛:“陈世官,陈世官,名字倒有点熟的。”

“我同你家先生,原先是一道的呀……”

吴老太太仍旧不记得,不过老太太人老心里不糊涂,心想不管你陈世官啥世官,你现在吃公家饭水,来认我,我乐得落个公家朋友,总归有好处,没有坏处的,说不定靠他帮帮忙讨还几问房子呢,一边想一边笑起来,说:“喔哟哟,喔哟哟,老熟人了,你看我这个记性,我家先生那辰光同你顶要好,一淘来,一淘去的……”

陈世官也咧开嘴笑:“哎呀呀,哎呀呀,前两年我来寻过你的,进大门在西落第一进,问着一个小青年,小青年说没有听说过你这个人,不晓得的。我心想一个大门堂里总不见得不晓得,他讲没有,肯定是没有了,那几年混乱得不得了,大概搬走了,后来就一直没有来过……”

陈世官和吴老太太讲得起劲儿,另外那个老头没有心思听他们讲,走到房间旁边,敲敲门板,摸摸砖头,嘴里啧啧响。张师母坐在天井里拣毛豆,眼睛朝他们几个人白翻白翻。

只听见吴老太太嗲声嗲气朝陈世官讲:“别样事体先不要问了,以后有辰光慢慢讲,先讲讲房子到底怎么样,到底拆不拆?”

陈世官说:“这种房子是不能拆的,拆这种房子是犯罪的,开始定下来要拆,是他们几个领导定的,也假模假样叫我们投票表决,投票结果不让我们晓得,就决定拆了。通知下来有不少人告状,我们几个人也写了状子,告到省里,省里转到中央,上面派人下来开会讨论,听各方面的意见,讨论辰光,就是我们硬吃牢不能拆的,他们也没有办法,为啥,我们有理由的,还有中央的红头文件,顶硬气的……”

吴老太太拍拍胸:“喔哟,谢天谢地,幸亏你们做主呀!”

张师母畚箕一掼,“咣当”一声,天井里几个老人全吓了一跳。张师母气平平地说:“断命,老昏掉了,好的当坏的,坏的当好的了。”

大家一看,张师母把剥好的毛豆丢在畚箕里,毛豆壳反倒放在锅子里,全笑了,好像听不出张师母在指桑骂槐。

陈世官继续讲:“老阿嫂,你不晓得,会上讨论辰光,相骂吵得不得了,人也吃得落,凶煞的……”

吴老太太又拍拍胸:“真是要谢谢你了,也算老天爷开眼,还有你这样的人吃公家饭水,现在总算定心了。”

“不过,还没有最后决定呢……”

吴老太太紧张地说:“那你们快点去讲呀!这爿房子拆不得的,这种房子,造起来什么功夫……”

陈世官是个哕里巴唆腻答答的老头子,碰着吴老太太,开心煞了,闲话多得不得了。

张师母自然不要听,端了矮凳坐到过道里去剥毛豆。

乔老先生听了一歇,觉得到底人家肚皮里货色比自己多,心里不畅快,不想听了,也回屋里去。

儿子乔岩没有去上班,这几日面孔灰不溜秋,眼睛无光,像掉了魂似的,不开心。问他什么事体,一句不肯讲。,这个儿子,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一点不像他,像老太婆,老太婆活在世上,也这样子,生活照做,饭照吃,就是不肯多讲一句话,有辰光真要急煞人的。

乔老先生看儿子坐在椅子上,长吁短叹,就守在边上,盯牢儿子问。

乔岩被老头子盯得没有办法了,说:“我吃牌头,你开心了!”

“什么事体吃牌头?”老先生见儿子终于开口,连忙抓住机会问,只怕迟一点,儿子嘴巴又关门,“什么事体吃牌头?你讲讲清爽,弄得一家门看你的面孔。”

乔岩果真又不开口了。

杨老师对公阿爹说:“你不要问他了,问清爽了,有什么意思,你又不会去帮他,只会拆他的台脚。”

乔老先生说:“我拆他的台脚?我拆什么台脚?你们这种人,外头有了气,回来拿我老头子出气,他到底为啥事体我还不晓得,我拆台脚?”

杨老师笑眯眯地说:“为啥事体,为拆房子的事体。”

乔岩叹口气:“不要讲了吧,讲出来惹气的。”

原来,拆裤裆巷的方案是领导上根据讨论决定,布置乔岩和另外两个人起草的。现在事体弄大了,官司打到中央、国务院,上纲上线,中央还专门发了文件管这桩事体,一级一级批评下来,乔岩他们自然也逃不脱。别人吃一顿批评,听过算过,又不扣工资奖金,又不降职撤职,汗毛也不碰一根。偏生乔岩是个钻牛角尖的憨性子,心想这个方案明明是根据群众要求和城市建设的需要来制订的,现在说成是什么犯罪行为,他想不通,在单位里发牢骚。牢骚发得过头了,影响不好,局长寻他谈话,开通思想。其实与其说局长开通乔岩的思想,不如说两个人一道发发牢骚。乔岩问:这样下去还要不要帮老百姓想想,局长说上面也是顾全大局,从全局高度出发。乔岩问上头决定政策的人,有几个住在那种旧房子里?局长讲这种话你到外面不要乱讲。末了局长说,你们家住那种房子的情况,局里已经考虑了,马上想办法解决。分明是领导上对他的关心,可是乔岩又误会了,心里愈发不快活。

乔老先生到这辰光才晓得儿子生什么气,劝儿子:“算了算了,吃两次牌头,不搭界的,又不敲掉你的饭碗头。”

乔岩闷声闷气回嘴:“敲掉饭碗头也比这样好。”

“瞎三话四!”乔老先生从来把儿子当小人看,乔岩在屋里也确实做小人,上面给老父亲压住,下面给儿子女儿活吃,杨老师虽然心平气和,但她说出来的话,乔岩是非听不可的。所以屋里大大小小的事体,总归他吃亏,什么事体也轮:不到他做主,他倒也心甘情愿。不过不要看乔岩在屋里属于第三世界,末一把手,在单位里倒蛮硬气的,虽说混了二三十年,连个芝麻绿豆官也没有混到,可是碰到工作上的问题偏生一本正经,顶真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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