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里没有几个人,天津人分明是刚进来的,怎么就急忙走了呢?小草有些狐疑,一定是她感到尴尬才走的。大森却不以为然,认为她多心。
他安慰小草说:“谁和谁在一起喝茶、吃饭是常有的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必那么介意。”
离开咖啡馆的路上,小草几步一回头地看是否有人在后面跟踪,她无论如何也安不下心来。大森笑她是一日遭蛇咬,十年怕井绳,疑心太重。
他安慰她说:“天津人是在咖啡馆而不是在情人旅馆看见的你我,难道相识的男女就不能一起喝咖啡聊天吗?你只管放下心就是了,以后我想办法给你再找两个大学的工作,有什么问题,你辞去我们大学的工作就行了。”小草觉得也是这个道理,才放下心来。
自那以后,杨小草内心总有种忐忑不安之感,因为她曾经对其他中国同事说过,介绍自己到大学来教课的是经济系的一个教授。她后悔自己在众人前撒了谎,谎话被戳穿时,就意味着暴露了和大森的关系的事实。多年前的“口红事件”不断浮现在眼前,仍然那么清晰强烈,久违了的梅花针又开始不断敲打她,时时打得她头痛欲裂。她虽然认为大森说的非常有道理,但怀疑邻人“偷了自己的斧子”和做贼心虚的心理在作怪,令她不得安宁。开会或在其他场合看到其他中国老师,她便察言观色,仔细琢磨对方的每句话,揣摸对方是否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秘密,她得做好随时准备受审的心理准备,这种精神状态持续了很多天。
12月是忘年会季节。每年到此时,日本的大街小巷就热闹非凡。人们三五成群喝“梯子酒”通宵达旦。所谓“梯子酒”即出一家店再进一家店的接连喝酒。
忘年会是日本人的生活惯例,无论公司职员,还是政府机关,甚至家庭主妇之间,每到12月就专门有人负责开始筹备忘年会。大家找个饭店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儿,忘记一年的不愉快,迎接新的一年到来。也有的公司不单开忘年会,还开新年会,目的是协调同事之间和上下级之间的关系。在等级森严的公司里,服从上司是天职,背后说同事坏话的人会受到鄙夷,这样的风气给公司带来了良好的管理秩序,却也封闭了人的自然情感。酒后吐真言,这话日本也说。大家喝了酒,可以把平时不敢或不能说的话说出来,由此,上司就能够掌握部下的真正想法,以及对公司或所属部门有哪些意见,做出调整,使得工作关系和人际关系和谐起来。
家庭主妇们平时外出不过是买菜、逛商店之类,除了偶尔与朋友见见面以外,与人打交道的时候不是很多,忘年会是她们在公共场合露面的大好机会。小学、中学、大学的同学,或是常打电话聊天儿的几个朋友,甚至孩子们的家长之间都可以组织个忘年会。有的主妇12月里要参加多个忘年会,她们为此兴奋不已,因为只有这时候,才是她们在公众面前展示自己的机会。
日本有句俗话“上了钩的鱼无须再下诱饵”,说明结了婚的丈夫不必像婚前那样关注自己的老婆。在男人眼里黄脸婆也好,国色天姿也好,老婆就是老婆,是不用再下诱饵的上了钩的鱼。女人则不然,任何时候女人都非常在意自己在别人眼里的位置,无论多大年龄都愿意别人说自己年轻漂亮,虽然明知自己并不年轻漂亮,明知人家是奉承话,却也心甘情愿受“欺骗”。恐怕日本女人最注意不要露出自己素颜,有些女人甚至早晨外出倒垃圾时,都不能忘了往嘴唇上涂口红,生怕邻居看见自己的“真面目”。因此她们要抓住所有出头露面的机会展示自己,确认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位置。
孩子的家长会、入学典礼、毕业典礼、同窗会和忘年会,每有机会到来,她们便一反平时家庭主妇的穿戴打扮,努力把自己装扮得像贵夫人。为了这些活动,她们每年会花上不少时间和金钱去逛商店,挑选参加各种活动的漂亮服装。她们会从照片上查看自己去年在各个场合穿的是什么衣服,牢记在同一个会上,去年穿过的今年决不能再穿。当天,她们会花上大半天的时间去美容室美容、做头发,然后才心满意足地盛装赴会。一切都做得那么合理成章,圆满到无可挑剔的程度。
文学部的忘年会,几乎所有的讲师教授和非常勤老师都参加了。
今年的忘年会是在一家中国餐馆举行。小草前几年都因为晚上中国文化学院有课,没有参加。今年晚上的课都换到了白天,所以忘年会也可以参加了。忘年会上大森没有露面。
忘年会于晚上六点半开始,酒席已经摆上,胖乎乎的学部长站了起来,他清了清嗓子,开口致辞。
“各位老师,晚上好!这一年来,本学部在各位老师们的支持下,顺利完成了教学工作,我代表学部向大家表示感谢。今天为表达谢意,本学部设下薄宴,请大家吃好、喝好,虽同属文学部,因平常课时安排不一样,互不相识的很多,希望通过今天的会,能使老师们相互了解,交流学生情况,更好完成明年的教学工作。”
学部长说完这番话,带头举杯大声说:“干杯!”
众人也齐呼“干杯!”
人们开始相互敬酒。
老师中有日本人、中国人、韩国人还有欧美人。小草除了见过几个中国老师外,大多数人都不认识。坐在旁边的一个英语女老师主动对小草自我介绍说:“我叫玛丽,来自澳大利亚的悉尼,非常高兴跟你认识。”说着伸出手来。
玛丽竟然会说中国话,小草很吃惊,她也赶忙握住玛丽的手,问道:“想不到你会说汉语,你是在哪儿学的?”
“我去过北京,在外语大学里教过两年英语。其实除了‘你好’‘再见’‘好吃’‘不要’以外,其他什么汉语都不会说。”玛丽谦虚地告诉她。
玛丽大概有30多岁,蓝眼睛,个子高高的,人很健壮,金发居然齐着耳朵扎成两根小辫儿,看穿着,可以知道她不那么注重打扮。玛丽的上课时间和小草不在一天,所以以前没见过面。如玛丽自己所言,用汉语交谈确有困难,二人谈话用英语加日语。玛丽说话很风趣,不像日本女人那样含蓄、让人摸不着真意。她也觉得小草可亲,席间二人说得热闹起来,成了朋友,约好今后经常保持联系。
平常没有机会见面的几个中国老师,除了小草在跟玛丽说得热火朝天以外,大家都凑在一起也是聊得火热。据说这家饭店的老板是从沈阳来的,北方菜做得相当正宗,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抑或其他国家的人,无不称赞菜的味道好。这里的酸菜火锅味道棒极了,棒到足以勾起同胞们的乡愁。火锅里面竟然还有冻豆腐、腐竹和粗粗的粉条,小草在日本还没吃到过这样具有地方特色的中国菜。
酒席间,饭店老板为大家敬酒,赠送了一大盘凉拌心里美萝卜,在日本能吃心里美萝卜实在少有,人们都吃得心满意足。
酒拉近了老师们的距离,聊天也随之热烈起来。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了。学部长又端起酒杯让大家再把杯子斟满,相互碰杯喝干,以日本固有的宴会结束形式,有节奏的鼓几次掌后,宣布忘年会到此结束。
散会的日本老师们又都互相约着再去别的酒馆喝梯子酒。
小草告别了玛丽,随几个中国同胞进了一家居酒屋,开始第二轮的聚会。
本来在忘年会上已经喝了不少酒,在这里,大家随便点了几个沙拉,每人要了杯啤酒,边喝边聊,话题都集中到现在的中国上。
小草多年没回去,除了从日本电视报道上获得的一点知识,听兰兰告诉自己的北京的情况外,根本不了解国内的现状,她自认没有发言权,专心听几个同胞发表议论。大家共同的感想是国内变化大得惊人,发展的速度也快得惊人。
沈阳人说:“去年,我时隔两年回家,家里周围马路扩修,几座大楼突然拔地而起,说了各位可能不信,我竟然连自己家门都找不到了,在附近转悠半天才摸了回去。”
“听说现在中国人都有自己的住房,不少人还有几处住房呢。”
“可不是嘛。”上海人插进来说:“二十多年前,我们全家挤在一个里弄的两间房里,想拥有一套住房比登天还难。如今我们那个里弄里的居民都住上了大公寓,有的公寓面积大到几百平方米。”
天津人说:“何止住房,中国人手里有大把的钱,秋叶原的家用电器都让他们包了。”
大家抢着议论,小草只觉得听着新鲜,根本插不上嘴。
年轻点儿的西安人拍了拍手,提高嗓门说:“诸位同胞,你们知道吗?国内人用几个‘气’字来说咱们这些在国外的人。”
小草赶忙问:“是哪几个气?”
只见西安人一字一句摇头晃脑地说:“花钱小气,穿着土气,说话洋气。”
大家听了都捧腹大笑起来,这话说得多么贴切,一语道破了海外华人的现实。小草想起了兰兰曾说过“被朋友说成是上个世纪的人”的话。
沈阳人喝了一口酒,语气低沉地开口说:“现在日本的一个县里,接收了大量来自巴西、秘鲁等国家的日本人的第二、三代到这里打工。这些二代、三代的祖父母是在100年前,从日本移民到南美的。当时日本土地狭小,人口多,政府就组织移民到海外谋生。现在移民的二代、三代们都回到日本打工挣钱。将来恐怕咱们的二代、三代也要回到中国去打工挣钱了吧?”
大家频频点头称是,异口同声道:“那还用说,非常有可能。”
“口袋里的日元越来越缩水,十年前,我回国请朋友们吃饭,现在回去,朋友们觉得我在国外挣钱不容易,都纷纷请我吃饭。我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我不用再掏腰包了,难过的是还想靠手里攒的日元回国养老呢,可到老的那天,这点儿钱恐怕连吃饭都不够了。”天津人神色沮丧,诉苦道。
听了天津人的唉声叹气,大家都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诉起苦来。
西安人面带愁容说:“我快四十岁了,想回国也晚了,连国内刚毕业的大学生找工作都困难,我这把岁数回去,工作也找不到了。早十年回去,还能当海归,受国家照顾,如今海归都成了海待了。我什么也不想了,既来之,则安之,还是在这里多做点儿非常勤实际。”
“话又说回来了,现在日本这么不景气,少子化造成学校多学生少,听说有的大学因为生源不够,已经发生经营危机了。前景不妙,令人忧虑。咱们大学听说也要减课呢,还不知轮到谁头上。”
小草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天津人突然把头一转,大声问小草道:
“杨老师,你听大森教授说过减课的事了吗?”
这突如其来的发问,问得小草措手不及。她先是一愣,接着连忙摇头表示不知道。
天津人用叮嘱的口吻又说:“你可得在大森教授面前替大家美言几句,咱们几个同胞可都是靠非常勤吃饭,无论如何饭碗不能丢。”
她说的完全是实话。
其他人都注视着小草,她感到自己心虚得很,不敢抬头。只是低着头边喝啤酒,边搜肠刮肚找词。她想向同胞们说明自己与大森不过是认识而已,可又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况且天津人也没有什么恶意,她觉得很尴尬,脸上的表情不自在起来。大家见她不想触及这个问题,便也识趣地转到了其他话题上。
八
好久没见到林雪影了,只是从电话里知道她的一些近况。她婆婆病得越来越重,一刻也离不开人,小草决定去她家看看。
上午10点多,到了林雪影家附近的车站,在车站附近买了一些水果,考虑到做饭麻烦,又无法带老人出去吃午饭,就又买了三个盒饭,直奔林雪影家。
一进门,便从林雪影面容憔悴的样子,感觉到了她的辛苦。
客厅里有把轮椅,轮椅上坐着林雪影的婆婆。小草记起了几年前,就在这个客厅里,婆婆给自己端茶倒水、给她们放录像看的情景。
林雪影大声对轮椅上的婆婆说:“小草看你来了。”
只见轮椅上的婆婆毫无反应,双脚无力地搭在椅子上,核桃皮样干枯的脸上目光呆滞,不声不响地呆望着窗外。不一会儿,大概感到脖子累了,突然又把头垂了下来,嘴里似乎咕哝了句什么,口水滴滴答答地流了出来。林雪影赶忙过去,用别在婆婆肩膀上的一块小四方巾替她擦嘴。小草记起儿子小时候,千代也是在他的肩上用别针别了一块小四方巾。
林雪影边给她倒茶边说:“她偶尔也有突然恢复意识的瞬间,那时她会问:‘我这是在哪儿?’但下一个瞬间就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小草默默望着眼前的婆婆,现在从她脸上哪里找得到几年前的样子。那时候小草来玩儿,她一身干净利索,热情招待小草,一会儿倒茶、拿点心,一会儿又去摘一盘新鲜草莓来,午饭还给她们做日本家常菜,一边炸天妇罗一边教给小草怎么做。
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几年后老人却成了这个样子。小草内心空虚起来,叹息人生的命运如此难以预料,有谁能预料到幸福的下个瞬间可能降临的就是灾难。
二人正说着,一直默默望着窗外的婆婆,突然用鸡爪般干瘦的双手撑起轮椅扶手,颤颤巍巍地要站起来。看见婆婆的动作,林雪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叫了声“不好!”赶忙奔过去搀扶她。但为时已晚,婆婆的裤脚下流出的液体湿了一地,整个屋里顿时弥漫了尿臊气味。
“知道你要来,我一高兴忘了给她穿尿裤。”
林雪影说着让小草扶住婆婆,自己急忙转身奔上楼去。
不一会儿,她手里拿着干净的衣物和尿不湿急匆匆地跑了下来。二人先把轮椅推到洗澡间,脱下婆婆的衣服,给她冲洗身体,然后用毛巾擦干,换上干净的内衣和外衣后,再把她搀扶到榻榻米的屋子里,让她躺下。接着,又打开窗户,开始擦洗轮椅和地板,忙了好大一阵才算清理干净。
“她已经到了完全不能自理的地步,虽然手扶墙还能走几步,但大小便失禁,每天要给她按时换老人用尿不湿。”林雪影对小草说。
“吃饭也得喂,喂饭是最头疼的事,她像个小孩子,有时紧闭着嘴不吃,有时又急得自己伸手乱抓。不高兴时,吃到嘴里的东西又吐到桌子上、地上,急不得恼不得,一顿饭经常弄得我大汗淋漓。”
“刚才我感到,洗澡可是重体力劳动,你得从轮椅把她抱进澡盆,换我的话,真吃不消。”小草替林雪影担忧着说。
“好在她非常喜欢泡澡,在澡盆里很安静,任凭我给她搓洗,否则在澡盆里折腾起来就太危险了。”
中午吃盒饭,林雪影做了点儿汤,二人边吃,边喂婆婆吃。婆婆今天不错,大概刚才尿裤子、洗澡使她感到疲乏了,任凭林雪影喂什么吃什么,不一会儿,见她皱着眉紧紧把嘴闭了起来,林雪影说:“她吃饱了,不吃了。”
午饭后小憩一下,就到了带婆婆出去散步的时间。
三月的春天阳光和煦,照得人身上暖融融的。林雪影家房后是一条河,河畔的樱树上已经长出了小小的花蕾,樱树先开花后长叶,看样子,再过一个星期就能开花。从河畔到河堤的斜面上长着一片翠绿的小草,草丛里夹杂着黄色的迎春花,景色非常漂亮。
二人推着婆婆的轮椅在河堤上散步。林雪影给婆婆身上披件黑色大披肩,腿上盖上一块毛毯,可能轮椅轻轻的震动和温暖的阳光使婆婆感到舒适,她开始打起盹来。二人也找个排椅坐了下来。
星期六的河堤上来往着散步的人,也有人在跑步,更多的人是牵着狗在散步。
“你婆婆活得真受罪,看了她,我都不敢想如果有一天我也这样了,该怎么办?”小草望着孩子般熟睡的婆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