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止了哭泣，复仇的信念支配着她，她突然干劲十足，变得从未有过的坚强，甚至产生了某种快感。她抱定要与大森拓野决一雌雄的信念，执意要让他为自己的愚行付出牺牲和代价。此刻她头脑清醒，刻不容缓地开始制定复仇计划，考虑用什么办法给予他致命打击，哪怕与他同归于尽也在所不辞。
她打定主意首先搜寻和大森来往的所有电子信件，把这些信件打印出来给大森老婆寄去，证明不是她纠缠他，而是男女双方自愿，也让她看清自己丈夫真正的嘴脸。接下来再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做，她十分清楚这种男女自愿的事情去诉讼是劳民伤财，不会有任何结果。她考虑自己是找大学校长还是去和专门登丑闻花边新闻的杂志社联系。她很清楚日本的大学教授社会地位很高，正因为如此，人们会对教育者的要求和关注也就越大。她决定要在众人面前把这个伪君子的伪装彻底剥光，让他站在光天化日之下，受到人们的戳骂，用丑闻把他摔个粉碎，为他的背叛永远后悔。此时她就像一个被真枪实弹武装起来的将要出征的战士，勇气倍增，雄赳赳气昂昂，即将奔赴战场，要与敌人刺刀见红。
复仇的信念可以使无论多么软弱的人都能变得坚强无比。她已经完全不是过去的杨小草了，她没有了任何顾虑，一个一无所有，再没有任何可失去了的人也就无所畏惧。她被无坚不摧的信念鼓舞着，脑子里不断完善她的复仇计划，她想象着大森受罚的场面，那场面使她既开心又难过。
不知不觉中她睡着了。她一会儿梦见自己变成了塞壬，用迷人的歌声诱惑了大森的船只，使他触礁身亡。一会儿又梦见自己变成了把负心的伊阿宋置于死地的复仇女神美狄亚，手里拿着金光闪闪沾满毒汁的美丽长袍，驾着毒龙车在追赶惊慌失措狂逃的大森拓野。
十一
一早醒来，她去洗手间洗脸，无意间对镜子一照，大吃了一惊。
镜子里映出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脸孔发青，一副恶魔附体的样子。怨毒之心使面部扭曲可憎，紧皱的双眉间一道深深的皱纹宛如刀刻，深陷的眼窝里射出的目光充满了恶意。她怀疑自己的背后是否立着另外一个人，这镜子里映出的不是杨小草，而是那个可怕的不速之客。她迟疑了一下，又一次定睛看镜子里的人，她看清了那镜子里映出的影子的确是自己。她再次为自己的形象惊骇，不禁深深叹了口气，不敢再朝镜子里多看一眼，匆匆洗了把脸就回到屋里。
她还念念不忘昨天的复仇计划，斗志昂扬地端坐在电脑前，分别打开手机和电脑，开始查看大森给她来的一封封电子信。多年的来往信件加起来也有上千封，除了定约会时间和回答小草的问题外，凡是大森对小草表达爱慕之情的信她一封也舍不得消除，一直保存到今天。她开始从头到尾细读每一封曾经让她感动得流泪的信。
显示在电脑和手机上的收信时间唤醒了当时的记忆。每读一封信，当时的情景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仿佛昨天刚刚发生过一样。不可思议的是当时收到这些信的兴奋和幸福无比的心情不但记忆犹新，就是此刻看了心依然在咚咚地跳。
“每次和你在一起，我都感到非常幸福，因为你有东方女性的美和温柔，和你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今生我们虽不能白头偕老，来世一定要走到一起，你仍然是小草，我仍然是我……”这是一次和大森温存，两个人恋恋不舍分手后他来的信。她奇怪自己都到了在找复仇证据的此刻，看这封信为什么仍然在心跳？
“昨天在学校我看到了你的背影，我多想走上去抱住你的双肩啊……”她记起接到这封信时让她流了不少眼泪，她为此激动了很多天，她感受到大森对自己的关爱，完全相信他对自己的感情。
“今天让你悲伤，我感到非常对不起你，责任都在我这里，请你原谅我。我不该总是让你等待……”这封是大森本来约她见面，但临时有事只好改变计划，听了小草发出的怨恨之后，写来的。
“我思来想去自己是个有妇之夫，而你还是独身，我不该这样耽搁你，希望你能够找到终身伴侣，在你没有找到合适的男朋友之前，我应该尽量陪你安慰你。”这封信是见面时大森说要回家给孩子买生日蛋糕，没呆多久就急匆匆走了后写来的。
看到这里，小草的眼睛已经被泪水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了，她关上电脑不再往下看了。大森的音容笑貌从来都没有像此刻这样清晰，他的每个拥抱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感受强烈。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他会是无情无义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他和伪君子对上号。
她抽泣起来，抽泣渐渐变成号泣，她泪如泉涌放声大哭，就像被雇佣的哭丧女一样，哭得那么放肆那么无节制。她哭得捶胸顿足，地上周身都沾满了泪水，她就这么一直哭下去，直到最后声嘶力竭，如同被枪弹击中、浑身抽搐即将咽气的小兽一般，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地上，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不知不觉她又和着泪睡着了。
她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雾中，周围什么也看不清，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知该朝哪个方向迈步，心里急得要命。她想要弄清自己究竟是在哪里，她的手乱拨，拼命想要撕开屏蔽了视线的这层白雾，想要找到离开这里的路。可是她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脚底如同钉上了钉，寸步难行。
就在她焦急万分、一筹莫展时，一只软软的手拉住了她。定睛一看，是个身穿白色长裙的女人拉着她的手。女人有着一头飘飘的金色长发，一双海一样的深蓝色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小草，使她镇定下来，小草紧握住这只软软的手跟定了她。
不知不觉四周的浓雾散了，她们来到一个巨大无比的坑前，这坑之巨大犹如喷完岩浆之后的火山口。小草探头朝坑里望下去，这一望使她惊恐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坑里的景象令人毛骨悚然，她不由得闭上眼睛后退了几步。
那巨大的坑里烈火熊熊，无数裸着身体的女人双手向上苦苦挣扎在火海里。女人们被烈焰烧得体无完肤，痛苦哀号着，拼命挣扎着要爬出这火坑。奇怪的是一些挣扎着爬上火坑边坐下来的女人，烧焦的皮肤一瞬又都恢复了原状。她们静静地坐在火坑边，迷惘的眼睛里透着幽幽的目光注视着小草。
不一会儿，来回巡逻在坑边上的几个凶神恶煞般的守卫，来到这些爬上来坐着的女人身后，用长矛般的物件将她们又一一捅回到火坑里。这恐怖的场面吓得小草不能挪动一步，白衣女人已经不见了，眼见拿着长矛物件的守卫向她走来，她忽然醒悟到自己也将要被抛进这火坑。她心里害怕，想要逃跑，但全身动不得；她想呼救，却发不出声来。她急得无计可施，明白了自己此刻的命运和火坑里的女人们一样，一切挣扎都是徒劳，留给她的只能是闭上眼睛，接受这即将降临到头上的可怕的瞬间。
什么东西在她脸上蹭着，蹭得她脸痒痒的。醒来睁开眼一看，四周静悄悄的，房间里已是一片黑暗。波斯在舔着她的脸，她搂起它，静静躺在黑暗里，回想着刚才的梦，仍心有余悸。她庆幸这不是真实的，只是一场可怕的梦。黑暗使她进入了狂风暴雨后的平静，她依然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思索着。
“我早就提醒过你，你和大森的关系迟早要有结局，不是最终结合，就是半道分手。”冥冥中声音又来和她对话。
“是的，事实证明你的判断是正确的。”小草无力地回答说。
“你们最终结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是从开始就有的前提。唯一留给你的就是这条半道分手之路，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口口声声说要把一切都告诉他老婆的不也正是你吗？不愿正视现实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声音教训着她。
“说老实话，我和他恩恩怨怨多年，对他有爱有怨也有感激。没有大森，我也不可能在大学里教课。”小草老实承认道。
“这么多年在他的关爱下，你不是才不感到寂寞吗？即使用天平来称，大森已经给予了你很多很多，你应该知足，应该对他感恩才是，对他复仇就是恩将仇报。”声音诲人不倦。
小草也开始用各种理由说服自己：“你要理解大森有他的无奈，两个孩子是他不能放弃的，他跟同样是学者教授的夫人有共同语言，夫人有的东西，你杨小草肯定没有。和夫人相比，你该自惭形秽，你早选择离开他，也不会落到现在的下场。你不要再抱着复仇的意念，那是恶魔的心理，不是你杨小草应有的行为。”
在一番激烈抗争之余，当濒临绝望之际，倏然返回自我的人，即可认清自己和世界，进而改变自己的所有本质，超越自身和一切的痛苦，进入无比崇高、平静、幸福的境域。
叔本华?《禁欲》
内心的冰块开始融化，周身的血液也流畅起来。她为自己想了那么多恶毒的报复计划脸红，感到羞愧可耻。她意识到昨天的自己受了恶魔的左右，是潜伏在内心的恶魔兴风作浪，命令自己用恶毒的手段惩罚报复，同时这恶魔也在拼命吞噬着自己的身心。这恶魔用无比的憎恨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还要把人拖进黑暗的地狱。为了解救自己，让它的魔力消失，首先要把它从内心深处彻底驱赶出去。
泪水熄灭了复仇之火，荡涤了怨恨的污浊，驱走了恶魔的咒力。杨小草仿佛挣破了蛛网束缚，恢复了自由之身的飞蝶，展开双翅飞向自由的蓝天，获得了新生。她释然了。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她决定原谅大森做的一切。她不再踌躇了，动手把和大森来往的数百封电子信件从电脑和手机上全部消除，彻底清算了和大森之间的感情债。
卸下了心灵上的重荷，她感到自己备受炼狱之火煎熬的灵魂得到了净化，获得了彻底的解脱。
第二天，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向大森所在的大学提交了辞职报告，报告书上写着：
因种种原因，本人从下学期起，不能在贵大学继续任教，特此提出辞职，敬请予以批准为盼。
文学部中国文学科非常勤讲师杨小草
已经在这所大学教课教了多年，和学生相处得很好，还认识了顺子和玛丽这样的朋友，虽然近来和顺子并不很投机，况且十来万日元的收入也没有了。小草内心不是没有斗争的，但只要处在能够感觉到大森的气息，能够看到大森影子的环境下，她对能否把握住自己的感情没有自信。为了今后，她决计斩断对大森在感情上的任何留恋，斩断一切后退之路。
几天后，她在电子邮箱里看到了大森的邮件来信。信中写道：
我知道我对你的背叛是永远不会取得你的原谅的，我也没有任何资格求得你的原谅。我只是想告诉你事实真相，是一个人写给我妻子一封匿名信，把你的姓名告诉了她。妻子让我诚实地说出事实真相，我不想欺骗她，就把你和我之间的关系毫无隐瞒地告诉了她。我请她做裁决，尊重她的意思。她考虑了很久，决心保住我们的家庭和两个孩子。她的决定使我深受良心的谴责，我感到非常对不起你和我的妻子，我伤害了你们两个人的感情，我已经在自己的心头上刻下了鲜红的“A”字 ，今后我将永远背负这个十字架，不断为自己忏悔，为自己的行为羞愧。真诚地为你祝福。
大森拓野
如果说小草内心平静如水，就像在看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小说中的一个情节，那是不符合事实的。看了这封信的小草还是在感情上产生了波动，但这波动已不足以引起情绪上的愤怒和悲伤。对她来说，事实真相到底如何已经不那么重要，一切都成了过去，这个过去已经得到了清算，成了需要从记忆中彻底抹去的部分，尽管那是不可能的。
她默默地把来信消掉，关闭了多年的电子邮箱。她决计抛弃过去，走另外一条人生之路，重新开始另一个人生。
十二
极度的痛苦才是精神的最后解放者，唯有此种痛苦，才强迫我们大彻大悟。
尼采
兰兰在戒毒更生设施里度过了几个月。她一直与毒瘾做着斗争，也有过发作，不过，有规律的生活使她恢复得很快。小草在中国商店给她买了大量的中国书带去，她在精神好的时候，把大部分时间花在看书上。天生快乐的她过去看书不多，在这里，却得到了读书的好机会。
她仔细回顾了自己到此为止的一生。
从小喜欢跳舞，高中一毕业就到歌舞团成了一名舞蹈演员，虽然不是主跳，但有时A角和B角都不能出场时，自己也代替过主跳。和小提琴家结婚后，一直都是一门心思对待他，离婚后仍然不时想到他。在这件事上，她总是不断责备自己，后悔不该做陪酒工作。如果不做陪酒工作的话，现在可能早已回国，仍然和他在北京一起生活，后来的一切也就不会有了。
和IT社长结了婚，本以为能过上安定日子，却经历了流产、抑郁症、老公破产，被讨债人追逼如丧家之犬，连昔日手下的公司职员也来追讨，而老公至今仍下落不明。这世态炎凉令她心寒入骨，软弱的自己又自暴自弃，染上吸毒，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一生可谓尝尽了人间的酸甜苦辣，多少次都萌生过以死来了结这不幸的一生的念头。
人生是什么？幸福是什么？自己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上？她找不到答案，又不知从哪里可以找到。
她来回翻看最多的还是那本从北京拿回来的《走近佛教》，可以说达到爱不释手的地步。这本从“良子足浴”得来的薄薄的小册子似乎使她从中悟出了些什么。她被里面浅显易懂的佛经故事迷住，深受故事哲理的点拨。书中告诉她，人生下来就开始了无尽寂寞的人生之旅，在旅途中必须忍受心灵的孤独之苦，目睹身边的生老病死，最终走向人生终点。书中的一段关于人类自身之谜的提问也正是她一直对人生抱有的疑问。
“我是谁？人生的目的是什么？安心立命之处何在？”
“人一死，是永灭，还是有来生后世？”
“如果人死后不再继续某种‘生活’，那么生前的善恶还有多少意义？”
“如果有生之前、死之后的世界，那么生从何处来，死向何处去？”
这一连串的提问让兰兰开始了对人生的思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