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村富饶的土地是西辽河从小腾格里沙漠中冲积出来的。
西辽河汇集了许多从山地冲出来的支流,携带着大量的泥土冲进小腾格里,进入沙漠后,反倒放慢了流速,也就让大量的泥土在两岸积蓄成沙漠中的平川。
但要是让漠北村最有文化、字眼儿最深的绰号胶皮脖子的任三爷讲,漠北这地场可有说道。
这说道其实有一个和柳毅传书有几分相似的故事——
传说漠北村很古的时候有个叫赵百川的大户人家,沿着西辽河这趟川,良田万顷都是赵家的地。
这赵百川年轻时只是去天津、北京跑点儿小买卖。
一次,从北京贩货回来在滦河岸边遇到了一位被打得遍体鳞伤的青年女子直喊救命。赵百川把这女子扶到树下,给她喂了水,又把随身带的干粮也送给她。那女子悲悲切切地说:“我娘家本在石门府,嫁到滦河这里,谁知夫君是个恶棍,三天两头就打我一顿。这次耍钱又输了,非要拿我顶账,我不从,就把我打成这样。”
女子哭着说着,从蓬乱的头发中抽出一根银钗,又薅下三根头发一并交给赵百川,满眼流泪地说:“好人,你回去到石门山右边举着银钗连喊三声‘三叔’,有人到你跟前,你把我的银钗和三根头发都交给他,我就能得救了。”
“好人,你快走,越快越好,要是送迟了信,我就没命了。”
这赵百川是个讲义气的人,最受不了看别人受人欺凌。听完这女子的话,二话不说,撒开大步日夜兼程,赶到石门山,照那女子的说法,如此这般。眨眼间,只见眼前一闪,一个莽汉宽衣博带,眼如铜铃,面似重枣,方面阔唇,鼻翼上翘;身后跟着两个青衣小厮。莽汉喊了声:“何事唤我!”赵百川递上银钗与三根头发,只见莽汉神色突变,向赵百川深深鞠了一躬道:“好人,暂无报答,十日后此时此地,你定要来,我有话要说。”
十天后,赵百川如期而至,莽汉叫小厮捧一个紫檀匣子打开,从中取出一份文书道:“此乃辽河县颁发的地照,这石门上下百里河川尽归好人所有。”莽汉看赵百川一脸的疑惑又说道:“甭看眼下这河两岸全是白沙坨子,今年腊月初三会有一场大水,那时你再看究竟。”
这赵百川半信半疑地接过文书,看见上面果然扣着辽河县的大红印章,便急忙回到村里。
说话间,也就快到腊月门子了。
这赵百川挨家挨户劝说人们快往沙漠里搬东西搭窝棚,村里人也就有信的有不信的。不信的人说赵百川起了什么幺蛾子,不定打什么鬼算盘。
到了腊月初一,突然彤云密布,不到一个时辰天黑得像锅底一般,十冬腊月竟又是霹雷又是闪电的。
到了腊月初三午时,只见西辽河河面上封得好好的冰面突然崩裂。那大水像是从西边天上泼下来一般。
冰排山一样推向西辽河两岸,一下子将河道拓宽了十余里。
人们侥幸听了赵百川的话,站在高高的沙梁上看水景。也就有细心的眼尖的人看到几十只黑乎乎的足有三间房子房顶那么大的家伙在浪头里踅来踅去,一个个的沙坨子让它们一转就没了踪影。足足有半个月的光景,河水才消了,石门山上下果然出现了百里平川,河两岸是黑油油的河滩地。更让人称奇的是,第二年的春天,满地都长出了高粱苗子。
漠北人落下一句话“十冬腊月发大水,冲得满地高粱头”,这都是后话了。
且说,这赵百川真是名副其实的占有百里河川的大财主了。不几年家中骡马成群人丁兴旺。一****第五房姨太太的小儿子过周岁生日,他去石门山请来了莽汉同乐。这莽汉特讲究人情,不但亲自前来赴宴,还特意从石门山水底下选了一块上好的赤玉给赵百川的小儿子做礼物。赵百川高兴过了头,一时忘乎所以,用尽了所有法子让莽汉喝自家烧制的烈性白酒,漠北人叫“烧刀子”酒,要是现在按度数说,得有七、八十度。莽汉也一时兴起,最后竟搬只酒坛子喝起来。渐渐地那莽汉从头开始变了起来,先还像个人似地坐着只是脑袋癞癞疤疤的,然后背也拱起来,四肢成了爪子,滚落在地上竟是一个大大的蠢物癞头鳖。那癞头鳖自觉事情不妙,摇摇晃晃地冲出门去,像一条野牛奔向石门山。
这赵百川因交了王八朋友,从此威信一落千丈。
第二年的春天开河后又一场大水,但这场水却是一场穷水,河两岸原先许多黑土地汆成白沙滩,西辽河两岸变成现在的样子,黑土地只是一湾子一湾子的。
有人说,人、神、妖、鬼其实都有翻脸不认人的时候,那石门山下的癞头鳖先是有恩报恩,后来就是恼羞成怒了。
胶皮脖子任三爷说,你别看这事传得玄乎,可确有其事。赵三秧子、赵大嚷嚷、赵老蔫就是赵百川的后代儿孙,要不人们咋说老赵家有块赤玉做传家宝呢?赵三秧子甭看是响当当的贫下中农,可他太爷那辈子还雇五、六个耪青的,到他爷爷那辈子抽大烟把个家业给抽没了,到他爹那辈也不争气,整天五马倒六羊的,算是彻底把个家业败致个光腚光的,到了赵三秧子这辈儿,没钱也耍钱,闹得老婆孩子连条裤子都穿不上。解放都这么多年了,人家都有吃的有穿的,他家两个儿子连媳妇都说不上。听说他耍钱输得最惨的时候,有人递十块大洋要买他的传家宝,他死活都不干,可见这事是真的呢。
漠北人瞧不起那些做买卖的人,称这些人“五马倒六羊”,不好好莳弄庄稼就不是正经人。
我很爱听任三爷说话,他也很愿意跟别人说话,说话时脖子总是一抻一抻的。
任三爷手中端一只旱烟袋,烟杆长长的,划火点烟时也把脖子抻得老长。即使走路的时候随着脚步的迈动,他的脖子也是一抻一抻的。
我曾经偷偷地拿根草棍把他的脖子和别人的比量过,他安静的时候脖子并不比别人长多少,只是探着身子和人说话或者给自己旱烟袋的烟袋锅点火时脖子要比别人长那么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