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面说过了,赵大嚷嚷和翠花打了对光换了手巾事也没办成。孙大裤裆他爹孙小辫看赵三秧子因为一件花夹袄就把儿子的终身大事整砸了,翠花又长得如花似玉,仗着自己的日子还富裕,立马卖了头毛驴,赶紧托人去翠花家说亲,多出了两件花夹袄让翠花她妈乐乐呵呵地把闺女给了孙家。
翠花婶当时见了孙大裤裆比赵大嚷嚷个子矮一头,模样也没赵大嚷嚷英俊,心里挺不愿意的,可那工夫也就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中期,虽然都在喊婚姻自主,可还是爹妈说了算,得爹妈批准嫁谁才能嫁谁,说白了漠北这地方青年人的婚姻自己还是做不了主。虽然翠花婶当时和赵大嚷嚷把手巾换了,但那只是个形式,人家闺女只要没过门子就不算成婚。打对光还是婚姻自主的一种意向,是一种进步,但婚姻成与不成还得爹妈最后拍板。翠花婶最后还是得嫁给多给两件花夹袄的孙家。
漠北这地方管女人结婚叫过门子。翠花婶过门子那天孙小辫雇了鼓乐,去了两匹马拉的花车,花车上搭着篷子,拉着绣着花的红轿帘。据娶亲婆说,翠花婶上了花车就低声唱着“西辽河的姑娘”,一直能唱下十段来真不简单,并说唱了好几遍呢,可是这媳妇唱是唱了,我咋听着没人家唱的乐呵呢?倒好像是哭着唱的。
办喜事那天中午、晚上,孙小辫摆了十几桌的酒席,把儿子的婚事办得风风光光。晚上掌灯后,孙小辫他老婆子又找了一些年轻小伙子、大姑娘去闹洞房,漠北人叫搅酒,就是紧慢不让新媳妇新女婿过早地上炕睡觉。等人们闹够了,各自回家去了,孙大裤裆和翠花婶才上了炕,进入了早就由孙大裤裆他妈铺好的被窝中。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翠花到这个地步只能跟着孙大裤裆行动了。
孙大裤裆比翠花婶大两岁知道的事多,他妈又给他做了些点拨。孙大裤裆百般温存,那一夜两人颠鸾倒凤,快活得不行。第二天早晨,翠花高高兴兴地起来帮助婆婆烧火做饭,给公公婆婆沏茶,一家人欢欢喜喜,孙小辫瞅着鲜花儿似的儿媳妇乐得合不拢嘴。晚上小两口又早早地睡了,漠北人有一句俗话叫“新媳妇觉急”,孙大裤裆又弄出些新花样,两个人都笑出声来了。害得孙小辫连咳两声,轻轻地跟老婆子说:“这俩孩子干那事忒闹了。”两个人听老人屋里有了动静,才把情绪收敛些。
第三天,孙小辫老早就预备好礼品,二斤点心,两瓶白酒。漠北地区的人们讲究闺女出嫁三天回门,孙大裤裆牵着驴提着点心酒,翠花婶骑在驴上,小两口高高兴兴回门了。
再说,翠花婶和孙大裤裆办喜事那天,赵大嚷嚷跑到石门山,在山坡上整整躺了一天。他想,要是有人让他当牛做马给他一件花夹袄能把翠花娶过来他都干。然而一切都过去了,他听着隐隐约约的锣鼓声唢呐声鞭炮声,禁不住地流下了眼泪。打对光时,翠花就让他眼前一亮,论模样长相,翠花是他见到过最水灵最漂亮的姑娘,在全漠北百里挑一,他甚至觉得要是把翠花娶到家,他可就是漠北村最高人一等的人了。然而就为一件花夹袄,翠花让别人娶去了,他的心像让别人割了一刀子那样难受。他不怨爹不怨娘,他只怨自己家穷,他没把穷跟爹娘联系在一起。他发誓,将来不穷了,他一定娶一个模样长相抵得住翠花的姑娘。他咬咬嘴唇坐起来,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今生今世好好干,娶一个翠花那样的女人。
往后的日子,赵大嚷嚷只要碰见翠花扭头就走,显见得他心中有翠花但忌恨翠花。翠花婶也心知肚明,对孙大裤裆让她不随心如意的是赵大嚷嚷。现在生米煮成熟饭了,究竟是你们赵家穷还是抠,财礼那么多都能掏,难道就差一件袄?反正婚事散在你们老赵家。两个人虽然当村子住着就隔一条门对着门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土道,可始终别扭着,都觉着是对方对不住自己。
翠花婶回门那天,天气闷热。
漠北这地方两边都是沙漠,中间一条河,那时候柴草多,满大漠满河川都长着东西,沙漠里桦树、杏树一坡一坡的,柳条子、蒿子一坑一坑的。沙漠外的河川中,庄稼一片一片的,再就是长着一人深的水草的水草地,一个一个的水泡子。现在形容多水分的热天气有一个非常准确的词叫桑拿天,那时候五黄六月的漠北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天气。
孙大裤裆做为新女婿头一回上老丈人家去,甭提多高兴了。他穿着一身他妈给他做的新衣服,白褂子蓝裤子千层底布鞋白袜子,缅裆裤子扎一条红裤腰带。走热了,把白褂子的怀一敞,红裤腰带格外显眼。他牵着他们家的豆青大叫驴,驴的皮笼头上扎着红缨,驴脖子上挂着金光闪闪的铜串铃,走起来“当啷”“当啷”地响着,很是悦耳动听。翠花婶这两天也挺快乐挺舒心的,在驴背上哼着,“西辽河水呀长又长,石门山下有位美丽的姑娘,姑娘骑马回石门哇,马脖子上的串铃当啷响。……姑娘回家为的啥哇,为的是见见爹和娘。……”
漠北人讲究闺女三天回门,说“丈母娘疼女婿,一顿一只大母鸡”。中午的时候翠花娘闹了满满一八仙桌子的菜,有炖鸡、炖鱼、腊肉炖粉条、炖茄子、炒辣椒、炒柿子。翠花爹也就把孙大裤裆带来的酒开了瓶。翠花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都管孙大裤裆叫姐夫。漠北人有个风俗,小舅子小姨子都和姐夫闹着玩,喝酒能把姐夫灌醉了才算闹得有水平。翠花她爹跟女婿碰了两杯酒照例就离开了桌,翠花她妈只管往桌上添菜,这几个小舅子小姨子可就闹翻了天,一顿把个孙大裤裆给喝高了。老丈人老丈母娘疼闺女、女婿,当天就没让走,把西屋拾掇出来让一对新人住。新女婿和闺女三天回门时住老丈人家在漠北也是常有的事。
夜里吹了灯两个人躺在炕上,就着酒劲孙大裤裆就又想起那事,翠花摁住他说:“别,等都睡了再,让人听着不好。”孙大裤裆说:“正好,我来尿了,去尿泡尿回来再……”
于是他蹑手蹑脚地开了屋门到房子的西山墙边撒尿。回门这天正赶在农历上旬月初,月亮还没出来,天黑黑的。孙大裤裆下炕时那东西就己经胀了,再加上有尿憋着,越发的硬挺。刚撒出尿来,哪成想翠花娘家养着一条大黄狗,虽说狗认亲不咬女婿,那是熟悉了的。这头一回来的女婿,大黄狗辨不出熟悉的气味,也就很不客气地猛扑上来。这狗又是条偷下口的狗,让孙大裤裆连个防备也没有。等孙大裤裆反应过来紧提裤子时,已经来不及了,大黄狗一口就咬住了孙大裤裆下身最突出的部位,凶狠狠地扯了下来。只听孙大裤裆“妈呀!”一声倒在地上,并失了声地“妈呀”“妈呀”地叫着,大黄狗也吓得倒退了几步发出“汪!汪!”的凶狠的吠叫声。
屋里的人听到孙大裤裆的喊声和狗叫声都边问着“怎么啦”边跑出屋子,老丈人忙抄起根棍子把狗打跑。只见孙大裤裆双手捂住自己的裆处,血直顺着指缝往外流,一边“妈呀!妈呀!”地叫唤着,一边在地上疼得直滚个儿。翠花爹和翠花还有她两个弟弟急忙把孙大裤裆抬到西屋炕上,又连夜去请治病的先生。
先生姓童,是远近闻名的老中医,而且治红伤特别拿手,有祖传接骨良方。童先生开药全部用童子便作药引子,于是人们背地里戏谑地称其为童子便先生。童先生掀开被子,用手轻轻地触摸一下伤处,然后摇摇头说:“怕不好治了,我接骨接的都是硬骨,这是软骨,现在就连着点皮了,狗嘴是齐着根给嗑下去了,保是保不住了,我给他箍上红伤药,三天后要是不再发热,或许能保住命。”童先生说着话,打开药褡子,取出红伤药敷上,又包了许多包药嘱咐早午晚各服一包的话。翠花爹问:“先生,要不要童子便做药引子?”童先生说,“那还用问,必须的,用童子便,最好用三岁童男早起的第一股尿,三盅即可,三盅即可。”
翠花爹又听说剪了咬人狗的狗毛烧成灰敷在患处能治咬伤,也都照法做了。
孙大裤裆让狗咬伤的消息马上送到漠北孙小辫家,孙小辫连忙赶到亲家家,守在儿子的身旁哽噎道:“这都是命啊,老天不是要断我们孙家的人根吗,真就一点也接不上吗?”
三天后,烧倒是没烧起来,但那个连着点儿皮的家什彻底与身体划清了界限。后来童老先生又来两趟,拨弄着有个尿道能尿出尿来,孙大裤裆也算万幸了。翠花抱着她妈哭啊,直喊命苦,又不敢通着孙大裤裆哭,天天躲在背人的地方以泪洗面。等孙大裤裆那块地方结了痂,能动的时候,翠花抚摸着那曾经给她带来无比快乐无比幸福的地方,那小精灵已荡然无存了,只剩下两个滚圆的毫无用处的肉球儿,两个人不免抱头痛哭一场。过了些天看没事了,翠花她爹套挂牛车亲自把女婿女儿送回去,孙小辫也没什么好说的,这样的事谁愿发生呢?
孙大裤裆让狗咬了带来很多麻烦,整天拉拉尿。翠花婶冬天得在棉裤里给他做个垫子,夏天也得在单裤裆上放个垫子,人们开玩笑说孙大裤裆的裤裆都拖拉到地上了,能把地拖一溜沟,孙大裤裆这个名字就是从这时候叫出去的。那时候漠北人穿的衣服都是家里手工缝的,裤子都是那种大裤腰的缅裆裤子,翠花婶年年给孙大裤裆做的裤子比常人的裤裆得大出一多半来。
但人有所短也有所长,别看孙大裤裆整天拖拉着裤裆干活不顶个好老娘们,却有一手绝活,就是烧砖烧瓦能看火候,烧红砖还是烧青砖全在他一句话。
这几年公社建了个砖厂,孙大裤裆就成了砖厂的技术员,砖厂烧砖他就去砖厂干,砖厂不烧砖他就在大队干,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个亦工亦农的身份。
这几天公社砖厂又开工了,通知孙大裤裆到砖厂上工,提出的口号是,“鼓足干劲争上游,烧出一九六七年反帝反修第一窑革命争气砖!”
孙大裤裆背起铺盖卷就上公社砖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