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阵子曹树林三天两头就骑着他老丈人家的毛驴往红石镇跑一趟，魏金山下台后，曹树林骑马上红石镇的待遇没了，所以他只好骑老丈人家的驴。他有时还要拽上小学校的王老师，因为他觉得在漠北大队只有他俩还有点共同语言。曹树林每次去红石镇都要见一见魏反修和他原来在县委机关食堂吃饭熟识的几个哥们儿。曹树林是有曹树林的打算，他认为让他回家是修正主义路线对他的迫害。现在造修正主义路线的反，也包括对他错误处理的纠正，所以他要贴着红卫兵造反要翻案。可是他几次都碰了钉子，这个钉子不是别人，正是辽河县委组织部的周部长。这姓周的部长是个铁面无私的家伙，连县长县委书记有时也要让他三分，曹树林的事就是他亲自处理的。
周部长大高个子，刀削似的脸，浓眉大眼，是一位军转干部，在部队时是团政委，为人极讲原则，就是县长县委书记跟他说的事他也要搬搬政策条文。周部长虽然不是大当权派，但也不是造反派，是个小当权派，现在也算是靠边了。
曹树林心想，过去我怕你，是你管着我，现在文化大革命了，咱们肩膀头一样齐了，我还怕你啥，闹不好你得叫我一声“曹同志”，得朝我笑着点点头或给我倒杯水请我坐下慢慢说。然而等自己到了他跟前，曹树林就像小鬼见到钟馗似的，先就怯了阵。每次要张口说话时，他看着周部长眼中射出的鹰一样的目光，就把准备要说的话吓丢了。只有一次他跟几个哥们喝了几两酒，壮壮胆子，才敢在周部长面前嗫嚅道：“周，周部长，这都文化大革命了，你看我那事？”周部长义正辞严地说：“你什么事？文化大革命共产党的天没变，你那是铁案，你在搞四清那个村子把那个大姑娘的肚子搞大了是假的吗？”一句话就把曹树林顶了回去。曹树林又嘟囔说：“我只是个生活作风问题，不是阶级立场问题更不是路线问题。”周部长厉声地说：“你违反的是共产党的纪律，你泄露的是工作队的机密，都可以追究你刑事责任！”曹树林一看周部长还是那么硬气，只好扭身走了，他害怕周部长的大嗓门会说出更不好听的话，招来更多不该听到他事情的人。
曹树林也曾跟魏反修说，让魏反修跟县委干部给他搭搭线，可魏反修说，县委的干部大多数都是他们的对立面。和他一起在食堂吃饭的几个哥们只有一个是和魏反修一个观点，但他人单势孤。他倒怂恿曹树林直接造周部长的反，他说：“周部长在县里别看不是大当权派可他是实权派，干部都归他管。”可曹树林让他帮助找两个人和他一起去造周部长反时他就缩了回去，他只是表示会乐见其成。曹树林知道，蛆多拱倒酱缸，但一、两条蛆连挪动一下酱缸都不可能。
这次红卫兵在漠北大队辩论争斗，女红卫兵被烟头烧了帽子和头发，让他觉得又是个机会。他一下子就想到这事肯定和于桂云有关。按当时的话就是他的阶级觉悟非常高，能及时发现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曹树林从于桂云想到赵老蔫，他进一步推断是于桂云指使赵老蔫扔的烟头，把红卫兵一次革命行动搅黄了。那么赵老蔫的后边呢，是赵大嚷嚷，他心里一阵高兴，立即去了辽河县中学把他的新发现说给了魏反修。
魏反修巳经很长时间没回漠北村了。自从曹树林来跟他说，魏金山让赵大嚷嚷打倒了，公社也表态承认他是走资派，木匠刘三、小学校王老师揭发的材料都很严重等等。魏反修立刻贴出大字报，说走资派就是反动派，他要和魏金山一刀两断划清界线。从此后魏反修就连家的边也不沾了。
这几年看电视，韩剧、日剧都有不少反映家庭生活的场面，夫妻间、父子间、同事间那种彬彬有礼的镜头很是动人。我就想，这其实都是中华文化飘洋过海在异国他乡生根结果了。我们呢？一场阶级斗争的暴风骤雨，把社会秩序搞乱了更把人情搞没了。像魏反修声明和老子划清界线断绝关系这类事情，在全国多的是。
魏反修听完曹树林对现场遗留烟头的分析咬着牙拿拳头一砸桌子说：“这就叫树欲静而风不止，姐夫你不愧是革命干部，政治嗅觉就是高。”曹树林说：“我看辽河县两派已经斗起来了，这漠北公社离红石镇比较近，贫下中农这股子力量应该争取过来。可赵大嚷嚷这人靠不住，几次事情都说明他和咱们争造司不在一条革命路线上。”魏反修说：“能争取过来更好，争取不过来就把他打倒！你刚才说的这个意见真的很重要。”曹树林又说：“要打倒赵大嚷嚷可得好好核计核计，他现在在咱们村可是站住脚了。”
魏反修站起身说：“我去把张拥军叫来商量商量。”不一会儿，就把那个烧军帽的女红卫兵找了来，她就叫张拥军。曹树林直截了当地问：“你知道那天是谁使坏把你的帽子头发烧着的不？”叫张拥军的女红卫兵一听，立刻杏眼圆睁，小脸绷得紧紧的，小拳头攥着用力把桌子砸得“咚咚”响，脚也直跺水门汀地，问：“你说谁，揪出来我整死他！”
曹树林说：“我刚才跟魏反修说了，应该没错，就是你们上次破四旧时，在老赵家那个不让你们砸瓷瓶的女人。”
张拥军翻楞着眼珠子回想着。
曹树林又提醒说：“那女的是赵大嚷嚷的兄弟赵老蔫的媳妇，，她爹于大下巴是地主分子。”
张拥军立刻朝着魏反修大声喊起来：“那她是个狗崽子啊！怪不得总是和革命造反派对着干呢！”她把衣袖往上拽了拽接着说：“魏反修，这可是阶级敌人向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赤裸裸的进攻，是阶级敌人向文化大革命的反扑，咱们红卫兵坚决不答应！”魏反修问她：“你爸不是群专的副指挥吗，让他去抓人行不？”张拥军说：“我爸只是红石镇群专的副指挥，不能直接去漠北公社抓人。”曹树林小眼珠转了几转说：“那如果有破坏文化大革命罪行的真凭实据呢？”张拥军说：“我回去问问我爸，看他怎么说。”
张拥军的爸爸叫张军锋，原来是辽河县公安局的一位股长，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参加到砸烂公检法黑线的斗争中表现积极，当了战斗队的一名小头头，后来选进群专当了红石镇群专的副指挥。你可别看红石镇群专副指挥的头衔不怎么大，那年月群专掌握着生杀大权，可以捕人抓人，可以审训，可以把人关进牢房，是踢开公检法闹革命很重要的环节。文化大革命中很多无法无天的事都出在群专里，任家大表哥就死在漠北公社的群专中。这张军锋更不是个善茬，后来不少在红石镇群专关过的人都控诉他吊打非刑的事，好几个受他审讯的人再一见到他就小便失禁拉拉尿。
第二天吃过早饭张拥军来说，她爸说了，只要有确凿的证据，他可以跟县群专说直接去带人。
于是曹树林和魏反修核计，曹树林马上返回漠北大队搜集于桂云的证据，那段粉纸烟头还在曹树林家里保存着，只要有证人证明赵老蔫曾用过就算是铁证如山了。一旦有了证人证据，马上把消息传给魏反修，魏反修直接去找张军锋，张军锋再找县群专，再然后魏反修派张拥军她们战斗队协助县群专的人去捆于桂云。把于桂云问出口供来，再把赵老蔫整起来，最后拔出萝卜带出泥，赵大嚷嚷也就跑不了了。
曹树林拍着巴掌说：“此计甚好，要是整得顺利，这可是一箭三雕呀，到时候我再找一帮人还是把你家叔请出来当漠北大队的主任，他本来是革命领导干部，生让这个赵大嚷嚷给整下去了。”
一看天还早，曹树林告别魏反修骑上毛驴得意地回漠北大队了。他甚至都想象到于桂云被披头散发地捆走，赵老蔫如何气急败坏地在院子里骂娘，赵大嚷嚷这个不可一世的家伙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门槛子上。他骑在毛驴上，一边用驴缰绳头敲着驴屁股，“嘚，嘚”地催着毛驴快走，一边在驴背上哼着小调，他心情很好，他一直觉得事在人为，他觉得他能够也一定能够冲出一条施展自己的道路来。
深秋的太阳干巴巴地照射着小腾格里，从红石镇到漠北大队这段路三十里有二十里在小腾格里的沙漠中。路两旁偶然看到的几墩骆驼蒿还是浓浓的绿，这种沙漠中最抗旱的植物，非到下霜时才会枯黄，生命力极强。曹树林晃着脑袋哼着，他突然想起在塔子沟大队搞四清时学会的一段《窦娥冤》中的唱词，于是摇头晃脑地轻轻唱了起来。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他随着毛驴的跑动，身子拧来拧去的，觉得这段唱词很是有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