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婶三封信的原件至今还锁在我的保险柜中。说实在的,何婶现在还健在,连鲁国明的儿子都说了媳妇,公开这三封信是有些难为情,但写到这里了,如果我不公开这三封信,这段历史就无法说清。我思忖再三,最终又给何婶和鲁国明通了电话,电话中我听得出何婶犹豫再三,还是同意了我的意见。
下面我就按何婶信原来叠放的顺序将三封信一一摊开。
第一封信是写给鲁国明的。
国明:
我苦命的孩子,娘的心头肉。(这里的纸让眼泪洇湿了,“心头”两个字都湿得有些模糊了)
你见到这封信的时候娘的心已经碎了,不,当娘决定要写这封信时,心就已经破碎了。(这里的眼泪洇了一块儿)
孩子你出生在冬天,冬月这个小名是你爷爷起的,他说名字俗一点好,俗一点,孩子能留得住。当时娘心想,要是生的是女儿,娘一定取名叫白雪。因为那天,大雪下得纷纷扬扬。你就是在家里生的,你奶奶整天掐着手指算你出生的日子。那天一清早,你奶奶就让你爸去把老娘婆接到家里等待接生。
孩子,你出生的时候很顺利,并没给娘带来多大的痛苦。但你一落地,就张着小嘴哭喊,你的哭声和全家人的笑声融在一起,当娘把****放进你的小嘴时,你立即停止了哭声,我想这可能是娘这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刻,是娘值得铭记一生的最幸福的感受。
你从咿呀学语到蹒跚学步,从走路拉着娘的后衣襟到背上书包走向上学路,都是在娘的注视中度过的。你喜欢吃甜食,但娘觉得那对你牙齿不好,就说小虫子也愿意吃甜的,将来你的牙里会钻出许多小虫子,于是你就不那么爱吃甜食了。有一次你和小朋友们在外面玩,学会了一句骂人的话。中午吃饭的时候,你在饭桌上就骂了出来。娘把你扯在外间屋,打了屁股。你的哭声让全家人都没有吃好饭。
孩子,娘很后怕那次打你,那也许是娘唯一一次打你,你疼,娘也疼啊,你疼在屁股上,可娘是疼在心上啊!(这里有一大滴泪痕,几乎让两行四、五个字都模糊了)
孩子,娘走了,别的不担心,就担心你太软弱。你每次和小朋友和小同学打了架或拌了嘴,都要跑回来找娘,让娘去给你说理。但娘每回都把你训斥一通,娘是想,你无论如何都要和同学搞好团结。你是娘的好儿子,娘希望你一定坚强起来。这往后,娘不能在你跟前了,你可一定要坚强起来啊。你将来得成为一个坚强的男子汉啊!(这里又有一片泪水洇湿的地方)
孩子,你的衣服都放在东屋靠北墙柜子东边那里,还有两双鞋。可是,可是娘不能再给你洗衣服了,娘不能再帮你了。(这里有一大片泪水洇湿的痕迹,许多字都洇了)
娘走了,要走了,要去你姥姥家,或许要走得很远。你实在要想娘,你去姥姥家找娘,但姥姥家离这里有十来里路,你最好别去,娘怕你让车撞着怕你走迷了路哇!怎么着你也还太小啊!(这里连着几大片泪痕)
孩子,最让娘难舍难分的就是你呀!
孩子,娘走了,是娘自己要走的,现在也好,将来也罢,你都不要怨,更不要怨你的爸爸,要怨就怨这社会上还有恶人!
孩子,你本来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生活,本该就无忧无虑地去当一名好学生,然而现在你不该承担的都让你承担了,难道非得让大人的不幸也落到还不懂事的孩子的头上吗?
天哪!救救我苦命的孩子吧!
孩子,你为难的时候,你痛苦的时候,你饿了的时候,你挨冻的时候,你没人管的时候,你就怨娘吧,都是娘我不好!
娘写不下去了,孩子。(最后这一段,看得出何婶费了很大劲才写完,字迹歪歪扭扭的,泪水洇了好大一片)
何婶子写给鲁国明的信,后边没有署名,只是摁了一个殷红的手印,那大概是和控诉书用的血是同时的。信尾署的是时间是1967年11月1日。
我从时间上推算,这是三封信中最后写完的一封。
今天,当我郑重地把这封信端出来时,我的心也一阵阵的酸痛,因为我能把信读下去,能够读懂。可当时,干爹看信时锛锛磕磕的,哪里还能理解信的内容与母子的情感。鲁忠心里的仇恨像灌了铅似的,别的什么也看不进去了。这实际也是我能得以保管这三封信的主要原因。第二封信是写给鲁忠的——
鲁忠:
我恨你,我恨你在恶人在那个衣冠禽兽残害你的家庭的时候,你不是挺身而出地保护这个家庭,而是把自己的女人推出去,我瞧不起你,一点都瞧不起你。
过去的十来年我就不多说了,可以这样说吧,鲁家待我很好,尤其是孩子他爷爷奶奶待我如亲生儿女,我满足。可我也对得起这个家,我也在没日没夜地干。我离娘家虽说只有十来里路,但一年最多回去也就两、三趟,而且当天去当天回。
我为鲁家生了一个儿子,一个聪明可爱懂事的儿子。
自打我进了鲁家,我就把这个家看作我的窝。我在这个窝里生活着,快乐着,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了这个家。我进这个家,两位老人和全家的衣服、被褥所有缝缝补补的活儿都是我来做,所有屋里屋外的活儿都是我来做,我从来没想过我会离开这个家。
就说你吧,你除了到厂子里上班,这个家你承担了什么?屋子漏了你不管,家三伙四坏了你瞅都不瞅。这些年来,屋里从来没让你动过一笤帚,桌椅板凳没让你拿过一块抹布。钱够花的时候不够花的时候都没让你操过心,柴米油盐酱醋茶,你连问都不曾问过。
我就想,男人嘛,就得让他做男人的事,我秉持我们何家的传统,男主外女主内,可以说这个家没有让你操心过。
可是你男人,你一个大老爷们,你该做的你做了吗?老虎狮子是牲畜,雄虎雄狮还知道巡边,保护自己的领地,你一个五尺男儿,你怎么保护你的妻子你的儿子呢?
我这回这一步是走错了,但我一个女人该怎么办呢?当我第一次去送饭看见你和孩子他爷爷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时候,你猜我怎么想?我想的是怎么想法让鞭子落到我身上几下,让你们减轻一道刑罚。当我第二次送饭,看见你鼻孔的血迹时,我哭了,我似乎觉得自己的鼻子也在淌血。
当那个禽兽向我提出要求时,我回敬他的是一记耳光。但是当我见到你们的时候,我的心跟你跟孩子爷爷的嘴角同时在淌血。
我第四次去的时候,你们被打得更厉害了。孩子他爷爷扶着墙,都有点站立不住了,你一只眼已经肿得睁不开了。你说我怎么办?鲁忠,你说我一个女人能怎么办,打我打不过他们,说没处说理去,家里还有一个孩子,还要我去照料。我只好应了,具体的经过我将写在控诉书里。
赵大嚷嚷他是个农民,见过的市面没你多,但他能说句公道话。他说我这样做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鲁忠,论年龄你比他大,但是你白活了。
我和那个衣冠禽兽一共四次,四次都写在了控告书里。
你和孩子他爷爷放回来了,我高兴但心里沉重,我有一种负罪感。回来的第一天夜里我抚摸你身上的疤痕,我在淌泪。第二天夜里,你说了他们审你打你的经过。我知道,你对他的兽行的仇恨。第三天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那个禽兽丑恶狰狞的嘴脸好像在我面前晃动,我实在憋不住了,我快憋疯了。我才对你说,张军锋他糟践了我,我知道男人最忌恨这种事,但我没想到你会采取让你的妻子,为你和你爹减轻刑训的妻子用牺牲了自己人格与名誉去报仇的法子。鲁忠,你也太卑鄙了。
我那天晚上本来还想告诉你,他们抓你们放你们的一些事,但没等我再说,你的拳头打过来了,你就知道跟你的女人耍威风。
我要说的,是你们被抓被放的一些事,我不是看你,看你们鲁家才说的,我是凭一个女人的良心。
张军锋说,他就是想整治整治你们鲁家。
张军锋说,你们鲁家的一个亲戚在广州一个什么军区当参谋长,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已经两次通过部队内线来电话询问你们鲁家的情况,那边称孩子他爷爷为老哥。张军锋说谁打电话也没用,那叫远水不解近渴或鞭长莫及。但最后还是一位部队首长直接打了电话,他们才不得不放人。
我对你说,鲁忠,我后来精神快崩溃了。我看他们还是不放你们父子,我彻底绝望了。后来张军锋又把我领进他的那间办公兼寝室的屋子,我不知我是如何变成另外一种形象的,我把两只袖子一撸,跟他喊:“放不放人在你们了,姑奶奶我现在疯了。”我窜上去要挠他的脸,他吓得倒退了好几步。
我连命都不想要了,我还怕什么?
张军锋赶快对着门外喊:“犯人家属精神失常了,赶紧送出去!”
立刻就冲进几个人,抓住我的肩膀和胳膊把我强行推出群专门外,把大门关上了。
我最后一次送饭,那个禽兽不如的张军锋再没敢动我,只是站在远处看着我。
也许你们鲁家那位亲戚的关照的确起了作用,也许在你们身上他什么也没审问到,也许他在我身上什么也捞不到了。
在我去的最后一次的第二天,你们被放了出来。
鲁忠,我写这些话不是让你原谅我,我有什么还需要你原谅的。我告诉你,我失身也好,让人强奸也罢,都是为了你和他爷爷!你不但不体谅我,还要把我往火坑里推,你这是男人该做的吗?
我要报仇,我要控诉,我这一辈子就一个目标要把禽兽不如的张军锋整倒。但我绝对不会用对我亲人的伤害去报仇。
我也告诉你,鲁忠!我不会原谅你对我的损害的。
最后我只想求你一件事,你如果是个人,是一条汉子,是一个父亲就多照看着点国明,他还是个孩子。我们的事对国明是个非常大的伤害,我不知道这孩子今后怎样过活。
这封信的后面,何婶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写信的时间是1976年10月26日。
鲁忠草草地看完前两封信,鄙夷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把两封信用手一团扔在地上。我瞅了干爹一眼,发现他好像无动于衷,他似乎并不知道信中写了什么,除非我一句一句念给他听。
鲁忠看第三封信的时候,我偷偷地把团成纸团的两封信捡了起来。当时没有更多的想法,一是好奇我想看里面究竟写了什么,另一种想法就是以后能给国明说些什么。因为我肯定,鲁忠不会把何婶写给国明的信交给国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