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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宣言

校长先生接到了一个电报。依习惯先看末尾,写着“教厅哿”三字,是教育厅来的。眼光像闪电一般射到电文的开头,又像蚂蚁那么爬,爬过那些蓝色复写的文字。原来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这才定了心。

电文的意思不过是你们那里有一班教职员最近发布一篇宣言,那篇宣言是谁的手笔,望调查清楚,立即电复。

“宣言确曾在报上看见过,谁的手笔可不知道,”校长先生想。“他们干这种事情仿佛只瞒着我一个人,各校教职员签名的有五六十个,我校的二十几个同事,除掉一个公民教员,都在里头了。直到报上把那篇宣言登了出来,他们还是若无其事,不对我提起一声。我说,‘今天你们发表了一篇宣言?’张先生正在我的对面,他眼睛看着墙壁,说,‘不错,我们发表了一篇宣言。这样乌烟瘴气,喉咙口忍不住了,说了这一番话,才觉得爽快一点。’其余几个人好像没听见我的话,顾自看他们的教本,批他们的笔记,还有一两个装作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的样子,匆匆走开了。总之,他们不愿意同我谈到那篇宣言。我不是瞎子,我看得明白,我为什么定要同他们多谈呢?”

但是,教育厅的电报执在手里,那边在等着电复,现存是不得不再同他们谈一谈了。私下打听也未尝不可,可是所费的时间多。去问别的学校参加签名的教职员,又当然不及问自己的同事来得直捷痛快。自己的同事有二十几个,问谁呢?那几个假作没听见的有点儿讨厌,不去问他们。还是张先生,他虽然眼睛看着墙壁,对于人家的询问总算给了个理睬。只要他说一声,那篇宣言是谁写的,把那人的姓名回复教育厅,一件公务就办了了。

于是美术教员张先生被请到校长办公室。校长先生让他坐下,就提出简单的问话:“你们的宣言由谁起的草?我要知道这个,请你告诉我。”

“王咏沂王先生起的草,”张先生毫不迟疑地说。

“王先生起的草?我可没有料到!”校长先生立刻感到这件公务并不怎样轻松,仿佛有一条拖泥带水的长鞭子抽过来,缠着他的身体,一时未必容易把它解脱。

“虽然由王先生起草,意思却是共同决定的,”张先生说着,用手指梳理他的留得很长的头发。“那天大家聚在一起商量,一个说,这一层应得提一提,另一个说,那一层也得说一说。大家斟酌过后,凑齐了一串的意思。记不清是谁提议道,‘就请王咏沂先生把这一串意思写下来吧,他是国文教师,笔下来得。’王先生当仁不让,回来就起草了那篇宣言。”

校长先生一个手指敲着桌面,搭,搭,搭,搭,眼睛直望着章炳麟写的一副篆字对子,自言自语说,“事情只怕有点儿不妙。”说了这句随即缩住,脸上现出后悔的神色。但是经过了半分钟光景的踌躇,眼光终于移到张先生脸上,轻轻地说,“教育厅刚才来了电报,叫我调查起草人呢。”

“调查起草人,这是什么意思?”

“谁知道什么意思?总之不会因为那篇宣言写得太好,要请起草人去当总秘书,这是一定的。王先生当时不担任起草也罢了,旁的学校也有国文教师,何必他老先生出手?”

“担任起草并没有错儿呀。”

校长先生对这个离开学生生活不久的美术家看了一眼,叹息说,“张先生,你的想头太天真了。你多担任几年教师,想头就会跟此刻不同。你说没有错儿,依我想,他们在调查,保证有错儿,只不知是重是轻。即使很轻,偏偏落在我们学校里,你想,岂不是麻烦的事情?”

“这样吗?”美术教师感觉怅惘,又有点愤愤,一时说不出什么。

“既然是王先生起的草,我不能不据实回复,不过总得告诉他一声,”校长先生重又自言自语。随即按电铃招来一个校工,叫他去请王先生。

王先生来了。坐定下来,依习惯摘着胡须根,油亮的袖底几乎涂满了红墨水迹。听完了校长先生的叙述,他有点激动,两颊发红,可是沉静地说,“这确是我起的草,请校长回复教育厅就是了。我想,这里头并没有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要维护领土的完整,要保持主权的独立,无非这一点意思。只要是中国人,只要是有心肝的中国人,醒里梦里谁不想着这一点意思!”

张先生接上说,“前几天北平二十多个大学教授发表一篇简单明了的宣言,意思也是这样。用一句老话,可以说人同此心。”

“大学教授可以说的话,在中学教员嘴里也许就不配说了,所以最好还是……”校长先生觉得这样说下去未免多事,就换个头绪说,“那篇宣言既然是王先生起的草,对于教育厅方面,我不能不据实回复。你王先生也谅解这一层,自然再好没有。不过为减轻责任起见,不妨说明意思是共同的,只是由一个人执笔罢了。”校长先生的声调显得非常关切,怜悯的眼光透过大圆眼镜落在王先生不很自在的脸上,好像面对着一个淘气而不见得可厌的孩子。

“这样也好,”王先生接着说,就同张先生退出了校长办公室。

校长先生把复电打出以后,当天晚上,又接到教育厅的电报,叫把王咏沂所教两班学生的作文本子快邮寄去。“果然不出所料,”这样的一念闪过校长先生的心头,缠在身上的无形的鞭子仿佛更收紧了许多。这不比平常的抽查成绩,显然是祸事临头的预兆。如果祸事像一群陨石,不只打着一个人,却落在多数人头上,那真不堪设想。天气本来已经寒冷,这当儿尤其觉得凛冽,好像换穿了单衣似的。

两班学生的作文本子由王先生收了来,校长先生就留住王先生,请他陪同做一夜的夜工。

王先生泰然说,“校长的意思是把这些本子复看一遍吗?我想不用了。对于批改的工作,我自己有数,不至于马虎的。”

“不是这么说。王先生,你想,如果这些本子里有什么不妥当的话,事情不是很糟吗,尤其对于你?”

“不妥当的话?”王先生笑了,“我自问是个最妥当的人,我们的学生也被管教得妥当不过,不妥当的话怎么会像蛀虫一样钻进这些本子里去呢?”

“什么事情总得谨慎,谨慎是不嫌多余的。”校长先生有点儿窘,但是越想越觉得他的主张非贯彻不可,于是说,“我以校长的名义,请你为学校着想,帮同我复看一遍吧。”

这就没有什么说的了。王先生和校长先生直看了一夜的作文本子,天刚发亮,早起的麻雀在檐头唧唧叫着的时候,他们才把这辛苦的工作做完。眼睛虽然离开了本子,还只见歪歪斜斜的字迹,像垃圾箱上面的苍蝇,像傍晚天空的乌鸦,飞舞着,回旋着。王先生担任的是初读,读过一本,递给校长先生去复读。校长先生读得尤其当心,一个词儿,一句句子,都得细细咀嚼,辨出它含在骨子里的滋味。那滋味确是妥当的,王道的,才放过了,再辨另外的词儿和句子。可是辨了一夜的结果,只发见在《秋天的郊野》那个题目之下,有七个学生提起农人割稻,用了“镰刀”两个字。校长先生认为不很妥当,把七个“镰”字都涂去了。

“大概没有什么毛病了吧?”校长先生打着呵欠说,同时捻灭了悬空的电灯。

王先生非常疲倦,又生气,早知道仅仅涂去七个“镰”字,一分钟工夫就够了,何必消磨整个的寒夜?他似理不理地说,“校长亲自看过,大概没有什么毛病了。”

校长先生把书记员从热被窝里叫起来,叫他把两班学生的作文本子分包封固,立刻派人去等候邮局开门,快邮寄出。

教育厅来了两个电报的消息在全校教职员问传播着,各人心头仿佛沾着了湿泥,很讨厌,可是粘粘地剔不去。教员预备室里的谈话就集中在这上头。

“起草了一篇宣言,就要看他批改的作文本子,傻子也揣得透,那篇宣言有问题了。”

“有什么问题呢?里头说的只是顶起码的话,报上在说,别地方的教育界在说,北平的学生也在说,难道我们就不能说?”

“不看见昨天的报吗?上海的学生也在那里发表意见,和我们的宣言差不了多少。”

“问题大概就在这里。学生闹的事情,教职员怎么可以附和在一起呢?北平的学生该打该抓,我们发表宣言,就该受侦察了。”

“这样说起来,教职员要和学生对立才是呢。”

“哈哈,这原是现在的真理!如果不和学生对立,也就做不成教职员。我们能够在这里吃一碗饭,多少总得站在和学生对立的阵线上——并不是拆自己的衙门,真理是这样,不说也还是这样。”

“那末,我们根本就不应该发表宣言?”

“这个得分开来说。我们有双重的人格,一个中国人,又是一个教职员。在中国人的立场上,人家听不听且不问,这一番话非说不可。至于教职员,好比编配在队伍里的兵士,惟有绝对地服从,不能够自由说一句话。谁曾看见第几连第几排的兵士发表过什么宣言?”

“我们各自签上名,并没有写什么学校的教职员,正是站在中国人的立场上。”

“人家把我们移到了教职员的立场上去呢?”

“那只有受处分的份儿了。”

谈话中止了,墙上时针的的嗒声突然显得响亮起来。种种微妙的思想像蚯蚓一样在各人心里钻动,钻动,画成种种模糊的总之不见可爱的图画。

“如果处分落在王先生一个人身上呢?”美术教员张先生环视着各人的脸,热切地问。

“我们替他辩白,他没有错儿。”

“况且是大家的公意,他不过动手写了下来罢了,即使有错儿,也该大家有份。”

“为什么要自己承认有错儿呢?”

“我们可以联合所有签名的人一同去见厅长,对他说,我们无非爱国的意思,难道现在已经到了不准爱国的时候吗?……”

这当儿,校长先生的身影镶嵌到映在地板上的斜方门框里,时针的的嗒声重又显得响亮起来。

过了两天,教育厅的第三个电报又来了。校长先生慌张地拆开来看。看完之后,缠在身上的无形的鞭子似乎抽回去了,他长长地吐了一口舒畅的气。

电报的内容是这样:查阅王咏沂批改的作文本子,还没有什么不妥当,除立即解除教职外,不再给他旁的处分。

校长先生省得口说麻烦,就把这电报送给王先生看。王先生只觉身子往下一沉,模模糊糊之中,他看见东北无家可归的同胞,他看见黄河流域长江流域饥寒交迫的灾民,他看见大都市中成群结队的失业大众,而他自己的形象就隐隐约约在这些活动图画里面出现,这一幅里有,那一幅里也有。等到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悄悄地带了行李,头也不回地走出校门,坐上一辆人力车,直奔火车站。火车站上挤满了好几趟车的旅客,大家在那里说,上海学生闹事,只怕火车不会开来了。虽然这么说,大家还是等着,时时走到月台沿边去,冒着刮面的冷风,望那平指的扬旗。王先生加入这批旅客中间,手指摘着胡须根,也就怅怅地等着。

学校的教员预备室里传到王先生走了的消息的时候,大家有一种反胃似的感觉,同时朦朦胧胧浮起这么一个想头:“如果那篇宣言由我起的草呢?”

1936年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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