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一座印度村庄周围的空气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气味，对于几乎所有的通过鼻子进行思索的动物来说，气味就像音乐和麻醉药对于人类一样，使人疯狂。莫格利抚摸了黑豹有好几分钟之久，然后，黑豹就像一只猫在炉火旁躺下一样，他把爪子缩在自己的胸脯下，半闭上了眼睛。
“你属于丛林，又不属于丛林，”最后他说，“而我只不过是一只黑豹。不过我爱你，小兄弟。”
“人类在树下有说不完的话，”莫格利说，并没注意到黑豹那最后一句话，“布尔迪一定讲了好多瞎话。他们很快就会把那女人和男人从陷阱中拽出去，放到红花里。他们会发现牢房的门打开了。嗬！嗬！”
“不，听着，”巴赫拉说，“狂热现在已经离开了我的血液。让他们在那儿找我吧！在看见我之后很少会有人离开他们的房子了。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进笼子了，而且我想他们未必会用绳子把我捆上。”
“那么，放机灵点儿！”莫格利笑着说。因为他开始觉得自己和黑豹一样莽撞，他为自己进过那个小屋而觉得高兴。
“哼！”黑豹巴赫拉已经溜进了小屋，低沉地咕噜着说，“这个地方全是人的臭味儿，不过这里正好有一张床，正是他们在奥德普尔国王的笼子里让我躺的那种。现在我躺下了。”莫格利听见，在这头巨大的野兽的重压下，那张帆布床的带子发出了“嘎嘣嘎嘣”的声音。“凭解放我的那把破锁起誓，他们会认为自己抓住了一个大猎物！来，小兄弟，坐在我旁边。咱们一起给他们来个‘祝打猎好运’！”
“不，我肚子里另有打算。那个人群不会明白在这场玩笑中我起了什么作用。你打你自己的猎吧。我不想看见他们。”
“那好吧。”巴赫拉说，“啊，看，他们来了。”
远处村头，无花果树下会议变得越来越嘈杂了。在疯狂的喊叫声中散了会，男男女女狂呼乱叫，挥动着棒子、竹子、镰刀和大刀，拥上了大街。布尔迪和婆罗门领头冲在前面，一群暴徒紧紧跟在他们后而，他们大喊着：“女巫和男巫！让我们看看滚烫烧红的硬币能不能让他们招供！把屋子在他们头顶上点着！再敢收容狼魔鬼，我们就对你们不客气！不，先揍一顿再说！火把！多点儿火把！布尔迪，把枪筒烤热！”
这时，打开门闩遇到了一点儿麻烦，门闩得太紧了，不过那伙人硬是用身体把它挤开了，火把的光照亮了屋子。
屋内巴赫拉伸直了身子躺在床上，他的爪子交叉着，从床头上轻轻地吊下来，他像陷阱一样黑，像魔鬼一样可怕。有半分钟光景异常寂静，人群的前几排惊慌失措，连抓带扯地从门槛处拼命往回跑。就在这时，巴赫拉抬起头，打了个哈欠——煞费苦心地，小心翼翼地，故意夸张地——当他想侮辱一个对手时，就会这样打哈欠。那两片有毛边的嘴唇往后一拉，再往上一提，红红的舌头卷着，下颌往下垂着，低垂到你简直都要看见那热乎乎的咽喉；巨大的犬牙清清楚楚地长在凹下的牙床上，直到它们“咔嗒”一声，上下又啮合在一起，像一把钢钥匙的凹槽在保险箱边棱上使劲儿插的声音。霎时间，街道上空无一人。巴赫拉穿过窗户跳出来，站在莫格利旁边；在这同时，一阵呼喊尖叫的洪流蔓延、翻腾开来，一个接着一个的人在仓皇之中，跌跌撞撞、乱哄哄地往他们自己的小屋逃去。
“天不亮他们是不会动的，”巴赫拉轻声地说，“怎么样？”
整个村庄十分安静，好像都沉浸在下午静悄悄的睡眠之中。不过当他们倾听的时候，他们能听见沉重的粮箱子从土地上拖过去安顿在门后面，顶在了门上。巴赫拉完全正确，直到天亮，村民们都不会动一动。莫格利静静地坐着，思考着，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我干了什么呀？”巴赫拉终于说话了，他站了起来，一副讨好的样子。
“干了件大好事。现在盯着他们，一直到天亮。我要睡觉了。”莫格利跑进了丛林，就像一个死人横倒在一块岩石上：他睡啊，睡啊，睡了一整天，黑夜又降临，才醒过来。
他醒来时巴赫拉待在他身边，他脚边有一只刚猎杀的公鹿。巴赫拉好奇地盯着看，这时莫格利用他的剥皮刀开始干起来，他连吃带喝，然后手托着下巴思考着。
“那个男人和女人已经安全地到了达卡尼瓦拉的视界之内了。”巴赫拉说，“你洞穴里的妈妈让老鹰朗恩捎话回来了。那个午夜之前，他们找到了一匹马，他们自由了，而且走得很快。这样不挺好吗？”
“很好！”莫格利说。
“再说，你那些村子里的‘人群’直到太阳出来好高，还没动一下。后来他们出来吃了些食物，很快又跑回自己的房子去了。”
“那么，他们有人看见你了吗？”
“可能看见了。刚好在天亮的时候，我在村门前土里打滚儿，可能我自己也收敛了一点儿。好了，小兄弟，没什么可做的了。来和我还有巴鲁欧一起去打猎吧。他有了新的蜂窝，想炫耀一下，而且我们全都希望你和原来一样再回来。不要那副表情，那样连我都感到惧怕！那男人和女人不会被放到那红花里去了，丛林中万事如意。不是这么回事吗？咱们把人群忘了吧。”
“过会儿，他们就会被忘了的。今天晚上，大象哈斯在哪儿吃东西？”
“在他挑选的地方。谁能替那沉默的家伙负责呢？怎么啦？有什么哈斯能做的，我们做不了？”
“叫大象哈斯和他那三个儿子到我这儿来。”
“不过，当然，说老实话，小兄弟，这不合适——对哈斯呼‘来’喊‘去’，好像不怎么合适。记住，他是丛林大王，在‘人群’改变了你脸上的表情之前，他教了你丛林的主人圣语。”
“都是一回事。现在我有对他的圣语。让他到青蛙莫格利这儿来。如果一开始他不听，就命令他来，告诉他为了布尔特普尔田地大洗劫的事。”
“洗劫布尔特普尔的田地，”巴赫拉重复了两三遍，想弄准了，“我去。充其量哈斯只会生气，我宁肯放弃一个月的捕猎，好听听能迫使那个不吭声的家伙来句圣语。”
他走了，留下莫格利愤怒地把剥皮刀使劲儿往地里扎。在看见并闻到了捆绑米苏亚的绳子上的血之前，莫格利在生活中还从来没见过人类的血——这对他关系重大。米苏亚对他非常慈爱，就他所了解的爱而言，他爱米苏亚的程度完全相当于他恨人类中其他人的程度。尽管他非常讨厌人类，讨厌他们的谈话、他们的残酷和他们的胆怯，不过丛林兽民无论给他什么，他都不至于下手要一个人的性命，让血那可怕的气味回到他的鼻孔里。他的计划比较简单，可是却要彻底得多。当他想到，是老布尔迪晚上在菩提树下讲的一个故事才使他脑子里有了这个主意的时候，他自个儿笑了起来。
“那的确是一个圣语，”巴赫拉对着他的耳朵悄悄地说，“当时他们正在河畔吃食，一听就很顺从，就好像他们是公牛。看，他们已经来了！”
哈斯和他的三个儿子像往常一样，没一点儿声响地来了。河泥沾在他们的肚子上，还没有干，哈斯在全神贯注地嚼一棵嫩绿的大蕉树的绿秆子，那是他用自己的长牙挖上来的。不过他巨大身躯上的每一个线条都向巴赫拉表明（巴赫拉什么都看得出来），这并不是丛林的大王和一个人类娃娃说话，而是一个令人惊恐的动物来到一个无所畏惧的人面前。哈斯的三个儿子跟在自己的父亲后面，肩并肩摇摇晃晃地走着。
当哈斯对莫格利说“祝打猎好运”时，莫格利连头都没抬。在他说话之前，莫格利一直在不停地摇晃、摇晃，来回倒着脚。他张开了嘴，那是对着巴赫拉而不是对着那头大象。
“我要讲一个故事，”莫格利说，“那是你们今天追赶的猎人告诉我的，故事是关于一头年迈而聪明的大象，他落进了一个陷阱，陷阱坑里的尖木桩给他留下一道伤疤，从一只脚的上面一点一点一直到肩膀头儿上，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迹。”莫格利一伸手，接着，哈斯在月光下一转身，月光照出了他那石板色身躯的一侧有一道长长的白色疤痕，好像是用烧红的鞭子抽的一样。“人们从陷阱里把他弄走，”莫格利继续说，“不过他挣脱了捆他的绳子，因为他很健壮，然后他就走了，最后伤也好了。后来，他在一个夜里怒冲冲地来到那些猎人的田地里。我现在记起来，他有三个儿子。这些事情发生在很远的地方，而且是好多好多个雨季之前——在布尔特普尔的地里。到了下一个收获季节，那些田地怎么样啦？哈斯。”
“我和我三个儿子收拾了那些地里的庄稼。”哈斯说。
“收获之后犁地的情况又是怎么样的？”莫格利问。
“无法再耕种了。”哈斯说。
“那些依靠绿色庄稼生活的人们怎么样啦？”莫格利问。
“他们走了。”
“人们睡觉的小屋怎么样了呢？”莫格利说。
“我们把屋顶撕成了碎片，丛林也把墙壁都吞下了。”哈斯说。
“还有什么吗？”莫格利问。
“我从东到西能走两个晚上、从南到北能走三个晚上的一片好地，都被丛林占领了。我们让丛林进入了五个村庄。在那些村庄里，在他们的土地上、牧场上、松软的庄稼地里，如今没有一个人类从那片地上收取粮食吃了。这就是布尔特普尔田地的洗劫，那是我和我的三个儿子干的。现在我倒要问问，人娃娃，这些消息是怎么传到你这儿的？”哈斯问。
“一个人告诉我的。现在看来，连布尔迪也能说实话。这干得好，有白疤痕的哈斯，不过第二次要干得更好些，因为这回有一个人在当指挥。你知道把我赶出来的那个人类的村庄吧？他们游手好闲，没有理智，还很残忍；他们就会耍弄自己的嘴，他们残杀弱者不是为了谋食，而是为了取乐。他们吃饱喝足以后，就会把自己的同类扔进红花中。这事我看见过，他们再在这个地方住没有什么好处，不合适了。我恨他们！”
“那就杀了他们。”哈斯三个儿子中最年轻的那个说，边说边拔起一丛草，在自己的前腿上研成碎末，然后又把它扔掉，他那双红色的小眼睛同时向两边偷眼望着。
“人类的白骨对我有什么用？”莫格利生气地应道，“难道我是在太阳下玩一个骷髅头的狼崽子吗？我已经杀死了西尔汗，他的皮在会议岩上腐烂了，不过我不明白西尔汗去了哪儿，我胃里还是空荡荡的。现在我会拿我能看得见和摸得着的东西，让丛林占领那个村庄，哈斯！”
巴赫拉打了个寒噤，蹲了下来。他能推测得出，如果最坏的事情发生了，就会有一次大象的迅猛冲击，在村庄街道人群中左右开攻或是当人们在晨曦中耕种的时候，对人们实行一场狡诈的屠杀。不过这个把整个村庄从人和野兽的眼前蓄意抹掉的计划，把巴赫拉吓坏了。现在他明白了莫格利为什么请哈斯来。只有这头长寿而睿智的大象能筹划和实施这样一场战争。
“让他们像那些从布尔特普尔的田地上逃命一样地逃跑吧。直到我们把雨水当成唯一的犁，而那雨水落到厚厚的树叶上的‘嗒嗒’声代替他们纺锤轻快的拍打声，直到巴赫拉和我躺在那个婆罗门的房子里做窝，公牛在庙宇后面的水槽中饮水！让丛林进入，哈斯！”
“不过我——不过跟他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而且我们把人们睡觉的地方捣毁，那是需要费很大的劲儿才能激起我的怒火的。”哈斯犹豫地说。
“你们是丛林中唯一的食草动物吗？把你的同族都赶来，让鹿、猪和大羚羊都来参与这件事。在田地变得光光秃秃之前，你连一掌宽的皮也不要露一下。让丛林进入，哈斯！”
“不会有杀戮吧？在布尔特普尔田地大洗劫中我的长牙都沾上血了，我可不想再尝到那种味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