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卡拉回到自己的帐蓬，觉得有些冷清，两天来的热闹，使他忘记了孤独和疲倦。奶食和肉食焕发他的精神活力，原来像雪雾一样混浊的脑海，一下变得像解冻了的河流，思路敏捷了，闲不住的脑袋又开始了各种各样的思考。对于承包，他原来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过，现在静下来一想，这只是个“放缰绳”，还不是“解绊子”。松松缰绳，能跑得快一些，虽然是责任承包，效益承包，总比不承包强多了；这一机动，给个人增加了压力和责任感。压力的结果就会产生动力。水不逼不上墙，马不打不奔跑，这是大有好处的。但是，缰绳还抓在别人手里，想放就放，想搂就搂，最怕的是搂着“嚼绳”胡勒，一胡勒马蹄就会乱、方向就会变，到时就不由自主了。不过，他已学会从“放”字窥测到风向要变，北转南，风力要推动时政转向，如封似闭的状态要打开。历史的河流有封冻也有开化，不可能是封而不开、冻而不化的。阻挡历史的躯体，就像雪人，温度上去了一块儿化掉，所以，历史的河流，总是按照它自己的规律向前奔流的。
江卜拉几天没过去，江格尔让严静桑放学回来绕道去看看，如果没有什么事，让他过来。他想，如果承包马群的人来了，自己不知道该咋包，叫江卜拉来好好给自己说说。
严静桑去了公社，蒙更花几次问她见到江卜拉没有。严静桑说，怎么，你想他啦？蒙更花笑着说，好吃的东西，吃了一次还想吃，好看的东西看一次还想看。不过我现在不是想他，我是想见到他，你没发现，他的身上有一种吸引异性的魅力。另外说正经的，桑宝力格大队给宰来羊啦，让他来驮回去吃。再说，现在是冬天，家里来个人总得有肉吃吧。严静桑笑着说，你好像个女主人似的给安顿，你的心太好了。蒙更花说，好出门不如歹在家哩，来到我们这片草地上了，我们不照顾谁照顾？严静桑一想也是，她们来到这里，蒙更花帮忙真不少，所以才两个人变得像姐妹一样相处了。要不是有她，她送儿子上学、儿子念书，她这一天怎么过？就是有个坐的地方也觉得无聊吧。这在她家，两个人有同样的爱好，一谈起诗来，有时把儿子放学的时间都忘了，诗成了两个人的拴魂绳了，一提诗“绳”就迷了，她忘了熬茶，她忘了接孩子。诗使她们的心靠得近了、贴得紧了，诗使她们变得开化了，浪漫了，不理解她们的人，总说她俩到了一起就着魔了。
这天是周六的下午，孩子放学早，严静桑接上小金巴，跨马绕道去了江卜拉的帐篷。江卜拉刚从马群上回来，他生着火正熬茶，听到拴马桩上他的马在嘶叫，能听得出来，是来客人了，他的马是在呼唤同类的到来。他放下手里的火剪出门去迎接，一看是小金巴和他的妈妈。江卜拉惊喜地喊了声：
“金巴！”就奔跑过去抱起来转了几圈，吻着他那粉红发紫的脸蛋儿说，啊呀，叔叔好想你呀。严静桑高兴地说，光想他不想我们吗？江卜拉脸贴着小金巴的脸说，都想，都想啊，可我最想的还是我的小金巴，看这脸蛋儿也冻成红苹果了，叔叔快给温温。
熬好茶先喝着，江卜拉就张罗着给做饭。严静桑不让他做，她说，别做了，跟我走吧。江卜拉说，过两天去吧。江卜拉推辞，严静桑坚持，小金巴拉扯。江卜拉最后说，那就这样吧，我明天一早去。严静桑说，我知道你的心理，你是怕留你住夜，早晨去下午就走了，你太多心了，咱们从了里之外来，到这里都像亲的一样了，你还取什么心事，走吧。江卜拉找理由解释，可是严静桑懂得他的理由，没一件是太当紧的，她说，你要不去，我们也不走了，那咱们就在你这儿住吧。江卜拉有些急啦，这可不行，这……
“这什么，快走吧。”江卜拉看着严静桑那两只期待的眼睛，一股热流跑遍了全身，他感激地说，嫂子，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感激之情，你们俩口子的热情，像冬天的火炉温暖着我的心。她笑了，你也学会做诗丁，好了咱们都当诗人吧，诗人的心灵既纯又美。江卜拉说，我觉得也是，你和蒙更花，都那么纯而又纯，美而又美。严静桑说，说起蒙更花我想起来了，她给你杀好了羊，让我通知你去取。江卜拉有些吃惊地说，她真的给弄羊了，我以为是随便说的，她……
他不知该怎么评价她好，他觉得心里不平衡，觉得收之有愧。可人家的情意又怎么能拒绝呢？真是不好意思。严静桑看出了他的心思，她说，你又不好意思了，其实你不了解蒙更花，我们刚来也是这样，今天给弄这。明天又给弄那，我当初也和你一样，也有点不好意思。后来才知道，她挣几个钱，尽做了好事，照顾孤寡老人，帮助外来人，移场户差不多都受过她的恩惠。江卜拉深有感慨地说，草原上到处有无私奉献的人，这是我们民族的优秀品德。
江卜拉感到推不过了，只好收拾了东西跟着严静桑走。他觉得，诚实的心只能用诚实来对待，草原上的人们，不会要那些虚假的客套，你要来虚假的客套，大家会看不起你、疏远你。甚至会抛弃你。城里人把不会客套看成是“不拘小节”，草原人是看大节，看诚实，所谓的“节”，也就是个“节制”。城里人“节制”多，迎宾待客、举止言谈、穿着打扮等，都要讲究讲究，甚至走路，也要讲究个步态，看看影子。草原人不要，他们寻找的是人性的真实，不去扭曲，要的是诚实、粗犷和原始的美。
回到家里，严静桑给江格尔说，我给你叫来了。与其说叫来的，不如说逼来的，推推辞辞不想来。江格尔说：
“以后不许这样，应该主动来，多来，来了咱们好好谈谈，不要麻烦你嫂子再去请你了。”江卜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真不好意思，让嫂子费心了，”
“心到没多费，是费马脚了，你哥说了，以后不用我去请了，你就自觉地多来，省得一个人闷得慌。”
江格尔知道江卜拉要来，早早就把肉煮好了，面也擀好了，吃完肉，在肉汤里一揪面片，非常美。严静桑和小金巴边喝茶边吃肉，江格尔和江卜拉二人对坐，一边吃肉喝酒，一边聊天。江格尔问起承包的细节，江卜拉给他做了详细的介绍。从农村承包到牧区承包都做了对比说明，他觉得承包也不那么简单。
“其实再简单不过了，”江卜拉往下说：
“这就是个责任和效益的承包，实际就是奖勤罚懒。我是想，改革的内容大概不仅仅是个承包。就是再退一万步讲，把地分给农民，把牧畜交给牧民，不也是个集体指导下的分户自主经营吗？本来么，种地、养牧，几千年来都是农牧民自己干的事，心血来潮，一鞭子都把牧畜赶到集体的□□里，由党政干部按照自己的主观意志来调遣，严重地挫伤了农牧民的积极性。不合理的生产关系，影响了生产力的发展。现在改，改变一切不适应生产力发展的生产关系，重新调动农牧民的积极性，承包是第一步，以后还有第二步、第三步。”江格尔听着听着摇起头来，他说：
“兄弟，你好像成了预言家了，这国家大事，政府的大事，你能说清一步两步连三步吗？”
“这可不是我会预测未来，这是我们‘马背知识摇篮’请来专家教授讲的，人家从理论的高度提出来分析的。我相信中央既然制定一条新的路线，绝不是那么简单的。如果光是个承包，还用制定政策路线吗？中国的事都是阶梯的，一个一个阶梯的往上走。”江格尔说。
“你们真不简单，‘马背知识摇篮’，把北京的教授都‘摇’来了，太幸运了。”
“人家这些教授，在党中央身边工作，又经常到发达国家去，知识渊博，讲授深刻，连听三次讲，胜读十年书。”严静桑说：
‘好啦，‘马背摇篮’现在就‘摇’到这里吧，我们俩今天就报名‘入学’了……”
“对，我俩也‘摇一摇’吧，”
“好吧，知识武装的人越多，我们的草原会变得越快。这也是我们最希望的……”
“也是我们渴望的，”这才叫心心相印，三颗火热的心又撞击在了一起，撞击出蓝色的光，紫色的焰，红色的花朵……
江卜拉想了想说道：
“对于生活在今天的牧人来说，特别是渴望改变命运的牧人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如何养畜放牧，而是应该去充分地体会，深刻地意识到，这样的命运长久地下去，不去彻底地改变，就会像逆水行舟一样，不进则退。”
“是吗？”
“是的。人口在逐渐增加，需要牧畜大量发展，可是依赖什么生存？从自然界来讲，沙化和退化是两大致命点，如果看不到它的严重性，就像现在这样麻木不仁下去，不去还回生态，治理草场，改变自然气候，我们将来会被草原抛弃，或者被沙漠赶离草原。我们如果离开祖先开辟的生息之地，到别地他乡去谋生，我们会更加贫穷，因为干别的我们显得低能，特别是在人口爆涨的国家里、竞争激烈的国土上，我们是劣势。
“我们赖以生存的环境就像一棵大树，人类是依附于大树上的微小生物，树身在摇动的时候，他们的身子也会颤抖，如果大树发生了变革，他们的一切也都会发生变化。
“被风沙塑造的祖先们，还没有经受文明的驯化，他们有勇敢创业精神，他们踏着满路的荆棘摘下了胜利的金果。风雪为我们展现了压抑的历史画图，对我们的心理是个冲击。不管你怎么自大、自悲，历史却默默地按照它自身的面貌顽固地存在着。它嘲笑一切人为的装璜与扭曲。无论用过去的光辉怎么来插花，用五千年来壮胆，都不会找到真正的心理平衡。黄铜用它的光辉掩住自身的锈斑，只能说明它还要继续下去。这些锈斑不忍痛铲除，光用绵纱来擦拭的自我安慰，把痛苦的精神麻木起来，那是以牺牲民族生机为代价的。只有承认历史的真实，才能找到现实的起点。如果只是沿着老路走下去，会在草原上消失……”
江卜拉一口气说下去，说得眼圈儿都红了，他喝了红茶，润润发烧的嗓子说：
“前人留下了精神翅膀，将由后代子孙继续扑煽，这个翅膀就是民族之魂，而不是塑像。前人消失了，功绩成为了历史，唯有这只精神翅膀是最宝贵的，如果后人能继续扑煽，民族有希望草原能腾飞……”
“太好啦，老弟这一番论述让我的肺都煽起来了。‘马背知识摇篮’果然好，学到的东西太深刻、太能触动灵魂了。真的不好好想、不好好认识不行了。祖先创下了光辉业绩，上辈人完成了他们的历史使命，不能再靠他们了，应该是由我们这一代人来扑煽翅膀了，不能只拔根羽毛当令箭，那样只会当自然的奴隶。”
“现在，历史终于走到了它自身的反面，由它铸造的奴隶也聪明起来了，而会思考的奴隶不允许历史对他们长期戏弄了。一条改革之路将会带他们融化于现代世界的文明之中。”
炉火赤赤，肉香酒醇，一双双凝重而深思的脸被炉火映得通红，热血在血管里奔流，激情荡漾在心头。草原的冬夜和小金巴悄悄地睡了，蒙古包里正孕育着未来的美景蓝图。
马儿远嘶，狗儿在不时地吠叫，寂静的草原之夜，三颗火热的心在激烈地跳动，长谈像河流静静地拉向远方，拉向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