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客知酒醉,常年不识味,人在酒醒时分,意识往往那般缠绵,待大脑的回路搭建完毕,便会自问出那三个哲学上的终极问题。
我是谁?
我是李决。
从那里来?
从皇宫中面圣回来。
到哪里去?
要回黑旗军的营地去。
然而,一如李决的自我认知那般,他不是个寻常人,所以,他的问题要比寻常人多一个。
我在那儿?
我在那儿是个好问题,是限定了时间的情况下,对空间的诉求,往往暗藏了一个条件,便是此时此刻。
此时此刻,李决躺在一张四柱床上,两侧垂下秀气的帘幕,挡住了窗外的阳光,不知时日,四根透着金色条纹的红褐色床柱,黄梨木,身下垫着的是苏绣织的蚕丝冬袄棉,盖的是蜀锦的暗纹提花织被,虽不如御用贡品那般难得,却也是寻常人家没处寻的事物。
按照自己醉酒的规律,李决大致算了一番,大概是第二日中午,起身,准备下床,却发现自己身上的衣物已被人换了,急忙掀开被褥,果不其然,连裤头也是新的。
想到昨日那冯大总管的一身妖像,李决惊出一身冷汗,下床时的脚步迈得大了些,未曾想,自己新醉之后,又在这软绵绵的床榻上睡了一夜,身子骨早已酥透了,一个站立不稳,腿脚一软,便摔在地上。
“咯咯咯。”一个清脆的笑声从一旁传来,好像是小母鸡的啼鸣,原来这屋内还有别人。
从地上爬起来,李决看见了那人,是个与他差不多高的小侍女,一身素色的侍女服,大白裙下露出一双小脚,小圆脸,高鼻梁,一双大眼正滴溜溜得转着,掩口而笑,笑弯了腰,头上扎了两个丸子,束发的彩带拉得老长,垂在双肩。
见李决从地上爬起来,那侍女急忙停住笑,放下双手,交叉摆在小腹上,努力憋住笑,维持着端庄摸样,双肩却在微微的颤抖。
“有这么好笑么。”李决说到,接着又问了一个问题:“我这是在那儿?”
“咯咯,公子你醒了,我去给你打些水来洗漱。”那小侍女也不理他,一边笑着,一边蹦跳着向门外跑去,不时发出几声轻笑,两个丸子头左右晃着,有些可爱。
小侍女走了,一切又恢复了宁静,被一人留在屋内,李决开始打量起周围。
这是一间不小的房子,南边有门,两扇窗,一张檀香木纹桌,几杯青花瓷茶盏,两盆文竹悄然而立,顶上挂着吊兰,既可是小家碧玉,亦能暗藏书香。
因为没有在富贵人家住宿的经历,李决并不知道客房的规格,只是觉得有些奢华,加之那被褥上熏香的味道太过浓郁,所以他的心情并不舒畅。
“昨夜睡得如何?”又是一人的声音,一回头,不知何时,门口立了个女子。
“我叫元惜,算得上这王府的半个主人,所以你可以叫我二王妃。”
昨夜睡得如何李决自然不知,但自己能熟到裤头都被人扒了也没醒,想来是睡得不错,心思正在记忆的海洋中漫游,忽然听了那女子称自己为二王妃,急忙回过神来,记起来时陆先生总结的面圣事宜,眼前这女子虽然身材不高,但却一生贵气身份也算得上高大,倒下便拜。
那女子见状,伸出一只手来,托住了李决,他便拜不下去,说道:“这王府内没那么大的规矩,你若要磕头,等见了王爷再说。”
“王爷,这里是岐阳王府?”李决这一拜僵在半空中,很是尴尬,不过好在,两者皆不是那么在意。
虽然未长在这大梁,李决还是知道王爷和皇帝的区别,更何况,南来的路上便被叮嘱过。这京城里唯一的王爷,皇帝殿下的一母同胞岐阳王,李决可是记得清楚,只是不知,为何自己酒醒时分,便到了这王府之中。
“难不成,这王爷还有假?”元惜笑道,如那乱颤的花枝。
自古汉人便少有姓元,而这女子出嫁后还留着名字的则更少,李决长在北国,不知其间缘由,所以不以为意,却不知,若是寻常人等,单是个元字便能被吓得够呛。
“快把自己拾到干净了,一会儿,我带你去见王爷。”
正说着话,门外传来脚步声,是那小侍女端着水回来,脚步一深一浅,满满一盆清水,路上便撒了一半,衣衫透湿杏花雨,人却抬起头乐呵呵的笑着。
“宝珠,你个丫头可真不让人省心。”一把夺过那丫头手里的水盆,放在屋内一角的盆架上,元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伸手在她脑顶上一拍,说道:“看来,是我平日里把你宠惯了,自己去向李婆婆领些活计,若是干不好,可别怪我罚你。”
“大奶奶,李婆婆待我可凶了,要不让我去找王婆婆吧?”那小侍女头上挨了一记,想试吃疼,瞪着一双大眼,泪汪汪的恳求到。
“不行,每次都想到王婆婆那里混时日,那有这等便宜好让你占,快去快去,莫再拖延。”
虽有不甘,那叫做宝珠的小侍女却还是撅着小嘴跑了出去,一回头,乘那元惜不注意,给李决做了个鬼脸。
打发了小侍女,李决也穿戴整齐,由二王妃领着,出了客房,向会客的正厅走去。
路是假山园林的弯弯绕,一旁的花草是没见过的珍奇,想来都是千金难求的宝贝,一路上,李决总是沉默,王妃也难得开口。
没有对话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不一会儿,便到了,一抬头,李决见到那坐在堂上的王爷。
“这时候就该磕头了。”元惜的声音细若游丝,从一旁传来。
李决听闻,上前几步,跪下,磕头,而元惜却笑出了声。
见李决要行那叩头之理,坐在堂前的武慈心急忙起身,先是白了元惜一眼,然后把李决扶起,笑着说道:“可使不得这般,若是让人见了,我还得学那富家老翁,塞你几个红包。”
李决没能明白二王爷的话语,被扶起来,坐在一旁的紫藤木椅上,有些别扭。
这时他第一次见到王爷,比想象中的和蔼可亲,脸上有种熟悉的味道,却不知源自于何处,中正脸,八字须,高鼻梁,额骨微凸,眉眼干净,像个白面书生,却又有着书生所匮乏的那股英气。
“昨夜太晚,冯总管想送你出城时已闭了城门,便让你到我府上留宿。”
听二王爷将昨夜经过讲了一遍,李决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得知是那冯大总管将自己送来,若是这岐山王府不收,自己可就要跟那个妖人一道住了,心中不禁道了一声好险。
“见过皇兄了么?”武慈心问道,语气尽量保持着平和。
“没有,皇帝殿下只是要见我,却没想让我见他。”
“也是,接近年关,皇兄必然是忙得紧,顾不得与你谈上一番也是正常。”武慈心自言自语道,却像是在为他那大哥开拓。
正聊着,正厅外便传来了一人的脚步声,人未见着,声音却先传了进来:“二王爷,听闻李决那小子昨夜便是留宿于此?”
话音未落,人便入了正厅,正是那白衣贵公子,杨世贞。
“笑笑生,你要见的人便在这儿坐着呢。”王爷答道。
杨世贞一望李决,只见他其貌不扬,却有一双眉宇欲扬,清淡穿着间藏着三分贵气,透着龙凤之姿,便一抬右手,带着腰间那双宝玲珑轻响,从身后取下一把折扇,啪的一声展开,扇了几下,又啪的一声合上,朗声说道:“百闻不如一见,黑驴小将果然英雄少年。”
“哒哒哒”门外又有脚步声传来,众人皆皱起了眉头,想到这时还有谁来,一起往那门外望去。
“王爷,王爷,那,那谁来了。”那名叫做宝珠小侍女跌跌撞撞得跑了进来,气喘嘘嘘,一抬头发现大厅内聚集了一群人,小手拍了拍胸脯说道:“王爷,大奶奶,原来你们都在啊。”
元惜以手抚额,写着一脸无奈,急忙起身,拉着那丫头的手臂,把他带出去,嘴里轻声得叹着:“真是个不省心的家伙。”
待处理了麻烦,正厅里的人们也没了聊下去的兴趣,更何况快到了饭点,李决也没有留下蹭饭的想法,起身告辞。
“我送你出去。”杨世贞抢着说道。
李决本不乐意,只是这出王府的路还要有人来带,便只好无奈得跟在他身后。
“你可知道岐山王是这京城里唯一的王爷?”
“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民间一直有一句关于二王爷的话?”走在前面的杨世贞接着问到。
李决摇了摇头,心道我这成大梁的百姓拢共不到一年,你问我知不知到。
将扇子在手上一拢,仿佛知道李决在他身后摇头,杨世贞捏了个指诀,唱了起来:“跨河山,万里行路,漂泊江湖,须知那不长安,最逍遥,江河湖海皆是客,有一句话你须知晓,莫道汝乃那人中桀骜,这京城的王爷比别处高。”
李决不懂戏剧,只从那守城的老兵口中听过几句悲怆的凉州调,听杨世贞这么一唱,有些摸不着头脑,自然也不可能知道,他唱得是早些年间被禁了的词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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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丫头,到底是在打什么鬼主意?”把那小侍女带到静僻处,元惜收起脸上严肃的表情,笑着问道。
“小姑,你可捏疼我了。”挣脱了元夕的手,小侍女露出了一个调皮的笑容,揉着被元惜拉扯的手臂,两眼汪汪。
“别装,你那两滴猫泪还是留到你姑父那去落,在我这可没有用。”
“小姑,”那丫头拉长了音调,撒着娇:“你不是说,不希望姑父和那个叫李决的家伙多接触,我这么做,不就把这些都搅昏了么?”
“就你这个家伙滑头,整天起那些鬼心思,也不知以后该拿你怎么办。”
“我再滑头也比不上姑姑你啊,想是当年,在燕地提起这拓跋小狐的名字,可是脸耕地的老农都是知晓的。”
“嘘声。”听那丫头提起,拓跋的名号,元惜的脸忽然紧张起来,又在她头上拍了一下。
估计这一下打得很重,那小姑娘吃疼,哼了一声,咬着下嘴唇,一双眼睛又泛起了水气。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这名号莫要随便提,你就是不听。”
“这不是在王府里么,下手这么重,真是坏死了。”
“你道这王府里真的是干净的么,跟何况那小子还在府内,有多少眼睛望着这儿,是非只因多开口,说话可一定得注意些。”
“知道啦。”少女不耐烦道,眼睛却滴溜溜得打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