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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北京的藕(2)

老何说,你也说不出哪个医院,我咋还?等等吧,现在这藕抓紧出塘,老板说,这段时间出塘,能卖好价钱。下一拨就得等过年了。别瞅我,咱是有孩子的人了,注意形象和素质了,要不天安门在肚子里都学咱。不会赖账的,头年,我肯定去找着医院。

藕塘被老何划开了两铺炕大小的地方,伤口像是一条拉锁,里面有水汽冒出来。老何麻利地把切冰机推到边上。用撬棍把冰翘起来,搬走。一池塘水就明晃晃地浮现在眼前了。老何拿了高压水枪,换上下水穿的“水鬼服”。“水鬼服”其实就是胶皮的衣裤,虽然隔水,但是不能隔断温度。水里的温度在零下十几度,最多也不能超过四十分钟,老何就得上岸来缓一缓。

远处开来辆警车,闪着警灯,偶尔响了两声。岸上的翠喜正在摆弄捞藕的网,一会儿老何挖出新鲜的藕,翠喜就用网把藕兜上岸来。翠喜听到警笛声音,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喊老何,快点,警察来抓我了。

老何咧嘴笑了,说不可能。你别害怕,这警车经常来抓人。不是抓你的。咱们挖藕的工人,干啥的都有。准是哪个又犯事了。

翠喜还不放心,老何点颗烟,狠吸。说,我抽完这颗烟,下塘挖藕。你别害怕,你细想,你在医院你都没说你叫啥名。医院咋能告诉警察,再说,北京这样大,警察的事可多了。你这不算事。跟我一起挖藕的那小孙,找不着活干,天天去超市专捏人家方便面,一个月,捏碎了好多方便面。电视上后来都播了,到现在也没有人来抓小孙。

翠喜听着老何的解劝,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警车。警车在藕塘边上停下来,有个警察下来,朝翠喜和老何喊话。你叫何长远?老何嗯了声。警察就开车门,带下来一个红毛的小伙子。警察说,何长远,你儿子何远大,因为聚众斗殴,被警方处理。破坏公物了,得赔钱三千,这几天到公安局补交。

三个人都没说话,老何盯着水面,那下面就是鲜活的藕。他想着要把藕给抠出来。翠喜盯着老何看,她搞不明白老何到底是个啥样的男人。不是说没有结婚吗,咋就突然冒出一个满脸疙瘩的小子来?红毛小伙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看翠喜和老何,也不看警察,梗着脖子看天。天上连只鸟都没有,不知道看啥。直到警车开远,红毛还是看天。

藕塘边上翠喜一声凄惨的嚎哭,吸引了远近挖藕的工人。

有挖藕的工人老远劝一句,翠喜,不为老何想,还不想想肚子里的天安门!

老板晚上过来收藕,发现老何压根就没有下塘。打听明白老何家的状况,知道心急也不成。老板跟老何的关系处得那是没得说,老何冬天挖藕,其他季节管理老板承包的藕塘。老板从车上卸下来米面油肉,还搬下来一个电暖风。在藕塘干活,老何的电费都是老板结算。有了电暖风,屋子里暖和一些。

老板说了,再不行,就得从别处调人了。老何说,家里的事,慢慢解决。明天准保下塘挖藕。时机不等人,这个道理懂。老板有肉吃,我们才有汤喝。这事必须要在晚上解决掉,明天必须要干活。

翠喜说,你瞪眼说瞎话,不是说没乱来吗。咋就冒出来一个儿子?

老何说,都是多少年的事了。再说他是不是我儿子,还另说。

翠喜说,你看你个熊样,跟这小子有多像。除了毛不是红的,你这鼻子你这脸,还有你那脑袋瓜子,都不用做鉴定,一看就是你的种。这都有现成的模子,要是天安门是丫头可就毁了,这猪腰子一样的脸,咋找婆家?

老何说,好了,你干嚎有啥用。事情出了,慢慢解决。

翠喜说,人家堵在家里要钱呢,能慢得了吗?本来你就赚钱不多,这下倒好,还来跟着争嘴的了。

红毛说,老何,你是个骗子。我长这么大,你管过我吗?

老何瞅红毛,闷头抽旱烟,半天问一句,咋惹的篓子?

红毛舌头伸出来,舔嘴唇,漫不经心地说,不爱念书,跟我老舅出来学手艺。工程队的活,泥瓦匠干不动。就去歌厅当服务生。老板叫干啥就干啥。

老何说,叫你打架你就打架了?

红毛点头。

老何说,叫你赔三千?他们没事?城里人就知道欺负咱乡下来的。

红毛反驳说,他们判刑了。

老何叹息,你老舅还在工程队干活?

红毛摇头,不干了,从脚手架上掉下来,腿摔断了。

老何看翠喜,说,都不易。远大他妈为了给她弟弟娶媳妇,嫁到我们村。跟我过了一年。我们村买了不少外面的女人当媳妇,不知道怎么就犯事了。警察调查,远大他妈结婚的时候心里不乐意,当着民警的面就说她也是买卖过来的。我在外面打工,不知道这事。糊涂着远大他妈被解救了。走的时候肚子里带着远大呢。头几年,我还给他们寄钱。后来远大他妈改嫁了,断了音信。远大,你是咋找到我的?

红毛说,我老舅说的。

老何问,你老舅不是腿断了吗?

红毛说,我老舅腿断了,是自己跳下去的,这样好跟老板多要钱。

翠喜一直听着爷俩的对话。听一会儿,瞅瞅灰暗灯光下的这爷俩的大长脸,摸自己的肚子,委屈地“哇”一声哭了起来。

老何站起来,低吼一声,憋回去。在这等几天,卖了藕就折腾出钱来了。

翠喜怯怯地问,死老何,你是个骗子。你跟我说实话,你外面还有女人和娃吗?

老何吐了口吐沫,说,我一个挖藕的,哪来那么多女人和娃。

红毛扑哧一声笑了,看到老何瞪眼,咯嘣一下把笑声吞咽了回去。

晚上的冷风拽着窗户框撕心裂肺地响。翠喜本来想继续酝酿悲伤的情绪,打算边哭边数落一顿老何。无奈的是努力半天没有成功。

雪落无声,外面其实已经是一个洁白的世界了。

早上推开屋门,天地间还飘着大朵的雪花。翠喜在灶间点火做饭,老何紧紧裤腰,看见漫无边际的藕塘,已经被白雪覆盖。昨天切割开的藕塘经过一晚上的冰冻还没有愈合,在天地间像一块醒目的帷幕,冒着水汽铺在那。老何好像看到了那块帷幕之下新鲜的藕。

老何准备先挖藕了。朝屋子里喊一声,饭好了喊我。

红毛懒懒地出来,显然是被尿憋醒了。趿拉着鞋子奔房后的茅房。老何已经麻利地穿上了“水鬼服”,试探着下到了藕塘里。翠喜忙里偷闲地跑出来,把高压水枪递给了藕塘冰水里的老何。下雪的天,藕塘下的温度相对好一些。还有这满天的雪花,给这个空旷的冰雪世界增添了一份情趣。走到茅房边上却没有进茅房的红毛就站在雪地里撒尿。尿液呈一条抛物线一样挥洒着,在雪地上舞出了一片图案。

老何的脚底踩到了淤泥里,水下的凉意瞬间在下身弥漫开来。裆下都跟着一紧。老何努力调整一下站姿,弯下腰,脸就快贴到了水面上。凭感觉,脚下就有一根新鲜的藕。老何的高压水枪一按,强大的水流瞬间在水下翻花。那藕被呲出了淤泥,乖乖地触碰到了老何的身体。那是一截不错的藕,老何的裆下感觉到了触碰。伸手一捞,藕抓在手里,顺着水流的劲头抠一下。水面上就腾地浮现了一大截生动的藕来。

红毛的眼睛被吸引了,系了裤腰带跑过来。好奇地看着藕塘下面的老何。老何不抬头,继续在藕塘里忙活。忙活的成果都在水面上漂着。好奇的红毛伸手试一下水温,猫咬一样抽回了手。红毛嘴巴里夸张地嘶呵着跑回了小屋。

风在雪小以后悄悄来了。没有征兆,在空旷的藕塘上空掠过,藕塘冰面上招风的地方,积雪被吹走了不少。

四十分钟不到,老何急急地上岸。翠喜噘着嘴巴,手脚却也麻利做好了饭菜。老何猫挠一样脱了胶皮“水鬼服”。脚底不知道被什么硬物硌出一个洞,有冰水灌进了鞋里。老何脱了湿袜子,脚已经冻成了红萝卜一样。翠喜把电暖风调到最热,帮助老何烤脚。老何顺手抄起饭桌上的小烧酒,猛灌了一大口。

皮靴子破损了一个洞,老何吃完饭以后去附近找挖藕工要502胶水。老何急急地下桌,没有交待就推门出去。

红毛斜躺在炕上不下地,翠喜看不惯。却也找不到吵架的借口。翠喜感觉特别大的委屈,却又不知道委屈什么。老何在自己面前说了很多谎,当这些谎言戳破的时候,翠喜却无力去还击。

翠喜出去在藕塘边上看了两次,还是不见老何的身影。翠喜返回来,不愿意看红毛的懒相。一个人到藕塘冰面上,抄起网兜,把老何刚才的劳动成果捞上来。新鲜的藕出了水面,防止冻伤,有现成的塑料布要遮盖上。

翠喜怀了身孕,身子笨。苫好了一边的塑料布,往另外一边去的时候,脚下一绊,翠喜顺着冰面摔进了藕塘里。身子是躺着下去的,翠喜第一感觉是凉迅速转为冷,然后就是冰水呛进了嘴巴里。翠喜一下子就懵了,喝了两大口冰水以后明白明白过来:再这样喝几口,就彻底沉在这了。

翠喜本能地挣扎一下,手里攥住了一个硬物,那硬物是一大截鲜藕。翠喜站了起来,脚下却陷入了淤泥当中,拔不出来。

翠喜绝望地嘶喊一声。

红毛在炕上斜躺着,知道翠喜厌恶自己,俩人也不说话。刚才翠喜拿塑料布的时候,红毛看见了。一转身的工夫,翠喜不见了。正纳闷的时候,红毛看到了藕塘里湿漉漉挣扎起来的翠喜。红毛惊呆了,下意识地身子就弹下了地,扑向藕塘里的翠喜。

翠喜喊,拉……拉我一把!

红毛不知所措,手够不到,慌乱中看到了网兜,伸过去。翠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命拽住。想不到红毛的力气不大,慌乱中被翠喜一下子拉下了藕塘。

红毛比翠喜还狼狈,接连灌了几大口冰水以后,也不管翠喜的死活了,拼命爬到了岸边。回头哆嗦着看翠喜。翠喜也哆嗦着看他。

翠喜把手里的一大截鲜藕递向红毛。红毛会意,抓住一头,这次小心地用力,像拔萝卜一样把翠喜拔了出来。

红毛说,****的老何!

翠喜也说,****的老何!

两个人心里其实想的事情是一样的,这个骗子老何,在这样的冰水里泡了十年!十年啊!骂完,俩人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他们的身边是北京的鲜藕,在雪后的藕塘里安静地躺着。

老何拎着补好的“水鬼服”回来,揉着眼睛,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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