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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伦纳德·科恩:从先锋小说到民谣经典

Leonard Cohen, Avant-Garde Novelist and Folk Rock Legend

2008年,75岁的加拿大民谣歌手伦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获得了第52届格莱美终生成就奖。这般高龄得奖,似乎老了一点。不过,科恩好像从来都没有年轻过,1967年他开始演唱时,已经是34岁的“老人”,比当时涌现的一代歌手年纪都大得多:比披头士、滚石的歌手们年长十岁左右,比民谣摇滚“元老”鲍勃·迪伦年长七岁,甚至比“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Elvis Presley)这样的“前代人”都大一岁。20世纪60年代是西方文化风云变幻的时代。嬉皮士有句口号“别相信30岁以上的人”,科恩竟然成为这个极端口号中的例外。科恩的演唱方式更像是吟诗,苍凉沙哑的男低音背后,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漠然。他的乐调大多节奏缓慢,主旋律低沉单一,配器简单,不花哨不华丽,音乐界艳称“科恩式单调”。 20世纪70年代英语歌坛就有“四大天王”之称:1974年《时代》周刊选出迪伦、科恩、列侬、范·莫里森(Van Marrison)四人。此后各种“歌王”名单层出不穷,无论哪种长长短短的名单,都必然有科恩。

在这个歌手独占盛名、文人默默无闻的大众文化时代,人们还记得科恩出道时首先是个诗人、小说家,唱歌只是中学时代玩乐队的余兴。1956年他还是个大学生时,就出版了第一本诗集,而1965年出版的小说《大大方方的输家》(Beautiful Loser)(国内已有译林出版社译本),至今是加拿大小说史上的重要作品。当年他的笔耕生涯朋友,加拿大著名文艺批评家琳达·哈钦(Linda Hutchen)和作家迈克尔·翁达杰(Micheal Ondajie)都把这个犹太青年视为加拿大文学的希望。但刚过了而立之年、前程远大的天才作家,偶然转悠到了纽约艺术家圈里,在与著名歌手裘迪·科林斯(Jody Collins)打电话时,兴之所至哼起歌来,一曲《苏珊娜》(Suzanne)就此成名,而且一唱就持续了半个世纪。

Suzanne takes you down to her place near the river

苏珊娜带你来到她住的小河旁

You can hear the boats go by

你能听见船儿在漂荡

You can spend the night beside her

你可以在她身旁度过这晚上

And just when you mean to tell her

正当你打算告诉她

That you have no love to give her

你没有爱可以给她

Then she gets you on her wavelength

她却给你她的波浪

And she lets the river answer

让河水来回答

科恩成为歌坛巨星后,依然写诗,半个世纪以来先后出了六本诗集,四本诗文合集。一般认为,诗与歌词最明显的差别,是诗遣词造句精妙,书面阅读,让读者反复咀嚼才觉得美;而歌词是口头传达,不得不平易晓畅,唱得出听得懂。但1961年科恩出版的诗集《大地香料盒》(The Spice-Box of Earth),其中多首几乎就是歌词。比如这首与集子同名的诗:“我的女人可以睡在/一方手帕上/如果是秋天/可以是落叶一张/我见到猎人们/跪在她的裙前/哪怕睡着时/她都转身不理。”科恩的诗,词句如歌词一样平易。他的歌词,也经常取自于自己的诗,例如1961年写的诗《你有好多情人》(You Have Lovers),二十多年后才配上曲。1967年他唱的第一首歌,即他的代表歌曲之一《苏珊娜》,也是他以前的诗作。科恩对自己的歌诗合一的努力非常自觉,他经常把诗与歌词合在一个集子里推出,例如1993年的《奇特的音乐》(Strange Music)。科恩的诗和歌词如此相似:成功地化艰深为平易,或者说,把深刻藏在平易之后。很多人喜欢听他奇妙的词句。在让歌词获得诗意上,科恩无与伦比,是英语文坛第一人。论者甚至评价说:“他让迪伦显得尚未长大。”

1934年9月21日,科恩出身于加拿大蒙特利尔一个犹太中产家庭,家中用的是意第绪语,但蒙特利尔位于说法语信天主教的魁北克省(所以他后来的歌,经常用法语重唱一遍),把他带大的保姆却是爱尔兰天主教移民,科恩接受的是英语教育,就读的是英语授课的麦吉尔大学。他的文化背景如此混杂,无怪乎他的第一本诗集有一个奇怪的标题《让我们比较一下神话学》(Let Us Compare Mythologies)。他的一生注定有宗教情结,但也注定难以独尊一种宗教。科恩被翻唱最多的歌曲《哈利路亚》(Hallelujia),有好几种版本,其中一种是《旧约》中大卫王用阴谋夺美女而忏悔的故事,另一种是情歌,科恩每次演唱会各采用几段混合起来。

科恩从1975年41岁时,也就是他的歌手生涯开始后不久,遇到了他的终生精神导师Roshi(老师),法号“杏山”的日本临济宗禅师佐佐木承周(Joshua Sasaki)。科恩开始接触禅宗,常年坚持修炼,1996年8月,他正式受戒,剃度为僧,师父给他的法名为“自间”(Jikan),意为“沉默者”(The Silent One),这倒是一个给歌手的好名字。

科恩是不是虔诚的佛教徒,这并不重要,他可能只是在禅宗中寻找心灵的平静,但禅宗至少给他提供了一种与他的精神契合的美学,“扫除文障,直指心地”的“平常语”美学,带给他作诗写歌的独特风格,以及看待世界的特殊方法,也使他能在民谣歌手中独树一帜。

科恩常被称为“悲观主义的桂冠诗人”(Poet Laureate of Pessimism),他早年的小说《大大方方的输家》的扉页题词,引自雷·查尔斯(Ray Charles)的著名歌曲《老人河》唱词“有人说,别再悲伤”。他的歌给人最深的印象是悲苦,最打动人的地方也是悲苦。他年轻时长期患有抑郁症,《多年前的事了,南希》《彩排雷格曲》等好几首歌直接写自杀的诱惑。有批评家说他的音乐是“割腕音乐”,他完全赞同,甚至幽默地说唱片公司出售他的唱片时应当附送割腕刀片。这话一语成谶,《涅

》乐队主唱科特·柯本(Kurt Cobain)的一首歌中有奇怪的句子:“下辈子我要做伦纳德·科恩,像他一样,永恒叹息。”后来柯本果然自杀身亡,年仅27岁。

然而,“悲伤诗人”科恩本人却并没有如此了结自己,佛教使科恩对悲苦有了宗教的理解。结识杏山大师时,他正在录制他的新专辑《旧仪式新皮肤》(New Skin for the Old Ceremony),完全不懂流行音乐,几乎不懂英文的杏山师父到录音棚里听了一次。第二天科恩请教他时,他说了一句:“你应当唱得更悲伤。”这句话对科恩启发很大,他感到他必须鼓起勇气来探寻人生的悲哀。信仰佛教后,科恩把愁苦理解为人世常态,这反而给他一种宁静心境。正因为有这样的彻悟,科恩自嘲说自己比悲观还要悲观:“我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悲观主义者站在那里担心下雨,我却早就淋得全身湿透。”悲观已经成为他对人生的一个基本态度,他也成为 “世界级的悲伤供应者”。

艺术给他的忧郁气质找到一条出路,他的歌不断写到人间之苦,即使是情歌也逃不脱悲愁。比如爱情是为了“让我们在一起孤独”《等待奇迹》(Waiting for Miracle),比如胜利只是证明“你战无不胜的失败”《一千个吻之深》(A Thousand Kisses Deep)。比如表面上是赞美对方的情歌,其中却是一桩奇怪的禅宗公案,《我们俩总有一个是对的》(One of Us Cannot Be Wrong):“我让医生查我的心脏,他说我应当了断,他给自己开了药方,上面竟然有你的名字。”又如这首用书信体娓娓道来的《蓝雨衣》(Famous Blue Raincoat),视角独特,唱的是一个男人对自己情敌的同情和原谅。

And what can I tell you my brother, my killer?

我能对你说什么,我的弟兄我的敌人?

What can I possibly say?

我可能对你说什么?

I guess that I miss you, I guess I forgive you

我想我在想你 我想我会原谅你

I"m glad you stood in my way

我很荣幸你挡住了我的路

If you ever come by here, for Jane or for me

你是否能来这儿,不管是为珍还是为我

Your enemy is sleeping, and his woman is free

你的敌人在睡觉,你的女人是自由的

Yes, and thanks, for the trouble you took from her eyes

谢谢你消除了她眼中的忧愁

还有一首《我是你的男人》(I Am Your Man):

If you want a lover

如果你想要一个情人

I will do anything you ask me to

我将满足你的一切要求

And if you want another kind of love

如果你想要另一种爱

I will wear a mask for you

我将为你戴上一个面具

If you want a partner

如果你想要一个伴侣

Take my hand

就拉着我的手

Or if you want to strike me down in anger

如果你想在愤怒中打我

Here I stand

我就在这儿

I am your man

我是你的男人

这些平常语言,却包含巧妙而深情的悖论,也正是其作品“诗性”之所在。科恩的情歌是痛苦的,包含大量情色之语,却无沉溺之心。比如《你知道我是谁》(You Know Who I Am):“有时我要你裸体,有时我要你野性。”这样的句子屡见不鲜,但整首歌却毫无色情,有的是深刻的禅味:“你不能跟我走,我是你我之间的距离。”《今夜会很好》(Tonight Will Be Fine)几乎全首写的都是情色:“有时我见她为我脱衣,柔软的裸体是爱的定义,她身体动得充满勇气,今夜会很好, 今夜会很好, 今夜会很好——”,但收尾短促冷峻使人一惊:“——在一段时间里。”这样的歌曲,显然不属于那些只在摇滚中寻找刺激的男女。

在科恩看来,承认世间痛苦,超越情色,才能得解脱,祈求奇迹是一种奢侈,承认失败,接受失败,是自救的唯一方法。就像这首著名的《哈利路亚》(Hallelujia):“当一切都搞糟了,我站在歌神之前,唯一的词便是,哈利路亚 。”

《颂歌》(Anthem),被认为是科恩最得佛教真谛的一首歌:

Ring the bells that still can ring

撞钟吧,趁你还能撞钟

Forget your perfect offering

别去想完美的祭品

There is a crack in everything

是有裂缝,每样东西都有缝

That"s how the light gets in

光就从裂缝洒进

这种“苦涩幽默”(dry humor)、这种自嘲态度,以及悖论的张力,正是科恩的歌词艺术中最吸引人的地方,也是禅宗给他的最大礼物。 禅宗只能在不可能的地方寻找真相,只能“往南看北斗”,就像科恩另一首叫《禅师》(Teachers)的歌:

I met a man who lost his mind

我遇到一个人丢了魂

in some lost place I had to find

在我寻找的不知之处

follow me the wise man said

智者说:跟我来吧

but he walked behind

他却走在我的身后

科恩说,他的歌迷大多是严肃思考的人,而严肃是必要的:“很多人把忧郁与严肃搞混了……严肃使我平和,使我轻松。”1994年,他在一次采访中说道:“如果身处这个音乐界已经令你感到头脑发胀的话,你不妨想想,其实荷马、但丁、弥尔顿、华兹华斯,他们都是你的同行,你从事的事正是他们当年从事的,那就是开掘人性的力量。”

在20世纪90年代的修禅期间,科恩似乎绝迹于人世,人们以为他结束了艺术生涯。在一本旧友回忆科恩生涯的纪念集中,编者说:“科恩是一个七年未出新碟的歌手,16年未出新诗集的诗人,34年未出新作的小说家。”不料临近21世纪,科恩突然“出山”,变得更加活跃。1997年他出版诗画册《与我跳舞直到尽头》;2001年出版歌集《新歌十首》登上畅销榜;2004年出版歌集《亲爱的希瑟》;2006年出版诗文集《渴望之书》;2005年至2009年一直在欧美巡回演出。实际上,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是科恩得奖最多、艺术活动最活跃的十年,这个与年龄逆行的歌者,创造力达到新的高峰。正如他自己一贯的幽默,“很多年以前,我跑到纽约去听阿尔贝特·亨特(Albert Hunt)唱歌,那时他已82岁了。当她唱到‘上帝保佑你们’时,听者无不动容。当然,听一个20岁的青年谈论爱情也很有意思,但我更愿意听一个年老的歌手细说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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