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复合修辞法及其作用(1)

在文学创作过程中，无论古今中外何种题材的文学作品里，所谓复合修辞法都是屡见不鲜的，其表现形式也多种多样，呈现出缤纷的色彩。那么究竟什么是复合修辞法呢？

一、复合修辞法及其分类

我们运用修辞时，大体上有两种用法：一种是单独运用一个辞格来描写事物，表达思想。如王实甫《西厢记》中的“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峰华岳低”就是用单一的夸张手法来表现人物的悲愤心情。

钱钟书的《围城》中有这样的描写“据说曹元朗（四喜丸子）在十五岁时早下决心不结婚，一见了苏小姐，十五年来的人生观像大地震时的日本房屋。”这也属单用辞格（比喻）的例子。

另一种是将两个或数个辞格结合起来运用，以描述比较复杂的事物或表达比较复杂的思想感情。如贺知章的《咏柳》中“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就综合运用了设问和比喻两种辞格来写早春的景色。另如：

赵衰，冬日之日也；赵盾，夏日之日也。

——《左传·文公七年》

赵衰为春秋时晋国的上卿，性格温和，人们把他比作冬天的太阳，温煦可爱。赵衰死后，他的儿子赵盾执政。赵盾性格暴烈，人们把他比作夏天的太阳，灼热可畏。这段文字运用比喻和对比的手法，生动描写了赵氏父子性格的不同，也形象地表现出了晋国人民对他们父子二人的不同感情。白居易的长诗《琵琶行》中“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描写琵琶女演奏琵琶的美妙声音也综合运用了比喻、摹声等修辞手段。

现代文学作品中为了刻画人物，揭示人物的复杂心理，也经常可以见到多种修辞法的综合使用。比如《围城》中对方鸿渐初恋情人唐小芙的描绘就颇具钱氏学者的言语风采：

唐小姐妩媚端正的圆脸，有两个浅酒窝，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

作者刻画“唐小姐”的外貌时，除了运用比喻之外，还使用了衬托手法，十分巧妙地突出了主人公的清雅、漂亮。

相比之下，单用一种修辞格的手法比较简单，形式上，内容上也大都比较单纯，而后一种用法，形式上复合的描述和表达的内容也较为复杂。前者称为简单修辞法，后者为复合修辞法。

一般认为，如果是一个辞格兼具另一辞格的不认为是“复合修辞法。”如“燕山雪花大如席”一句，人们一般认为这是夸张兼比喻的手法，或是通过比喻来夸张的表现手法。

辞格的综合运用需要作家拥有丰富的联想和想象力，前苏联著名作家高尔基在他的《意大利的故事》中有这样一段景物描写：

太阳像一朵火花在天空中灼烧，把它的光的金粉散播在岩崖的灰色胸膛上，而每一条石缝里都有生物贪婪地伸出来迎接太阳——翠绿的青草，蓝得像晴空的鲜花，光的金黄色火星，在水晶般的饱满露珠里一亮一灭地闪烁。

作家用比喻（“像一朵火花……像晴空的鲜花”）、拟人（“岩崖的灰色胸膛上……贪婪地伸出来”）等修辞手法来表现景物，充分显示了他作为文学大家的超凡想象力和对自然独特的感受力，为作品增添了别样的神采与魅力。我们注意到，行文段落中不同韵味的词语常常会连缀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使读者在获取信息的同时，感受到字面下的多种修辞隐喻及其诗意。我国现代著名作家郁达夫的《海上通信》中有一段写景就是极富诗情画意的：

这一条陆地岸线之际，陈列着许多一二寸长的桅樯细影，绝似画中的远草，依依有惜别之余情。

文中以“画中的远草”来比喻远处的“桅樯”，使它们人格化，仿佛它们正“恋恋不舍”地向作者告别。而“依依有惜别的余情”则综合运用了比喻、拟人的手法。复合修辞法的使用突出了作者离乡远去时那种依依惜别之情，也堪称将情、景巧妙融合的典范了。

《围城》中有一段方鸿渐对唐小姐殷殷相思的心理描写也相当出彩。

见面是有瘾的：最初，约着见一面就能使见面的前后几天都沾着光，变成好日子。渐渐地恨不能天天见面了，到后来，恨不能刻刻见面了。写好信发出，他总担心这信像支火箭，到落地时，火已熄灭了，对方收到的只是一段枯炭。

我们看到正是由于作者巧妙运用了拟人、顺承、比喻等辞格，形成了一种亦叙述亦描写兼评论的言语风格，诙谐机敏，活灵活现地勾勒出了人物那种忐忑而又坐立不安的激动心情。

有时语言变异所产生的复合修辞手法，比如比喻、比拟、夸张、借代、反语等其语言情趣的产生当然也离不开语言环境的制约。

苏小姐看上了方鸿渐，想尽办法暗示，方鸿渐是聪明人，当然不会不明白，但又好像心有不甘，因为苏并非自己真正心仪之人。于是发生了十五月圆之时，在苏家花园里方鸿渐被迫吻苏小姐的情景。作者在描写这个吻的时候，竟然连用了三个喻体涉猎古今中外事例，将其轻微和细小表现得形象风趣，妙不可言。

这吻的分量很轻，范围很小，只仿佛清朝官场端茶送客时的把嘴抹一抹茶碗边。或者从前西洋法庭见证人宣誓时的把嘴碰一碰圣经；至多像那些信女们吻西藏活佛或罗马教皇的大脚趾，一种敬而远之的亲近。

——《围城》

《围城》一向被誉为20世纪40年代的《儒林外史》。有外国评论家将之称为中国现代“最伟大的小说”。历经几十年，魅力未减。一方面因其用浪漫主义的手法生动、形象地刻画了中国旧知识分子的代表形象；另一方面，在于它生动、贴切的比喻的运用，创造了一种“钱钟书式”的幽默诙谐的风格。书名《围城》本身就是经典的隐喻。“家庭”就像一个金漆的鸟笼，在笼外的认为笼内舒适安逸，很想飞进去，里面的认为笼外自由，于是想飞出来。爱情就像人筑的城堡，城外的想冲进去，城内的想冲出来。人性不也如此吗？现实生活中，人们常常是得不到的想得到，得到了又不在乎，不懂得珍惜。在小说的艺术境界中，高明的作家只用片言只语成就的隐喻就把这人世间的许多道理都诠释清楚了。

《围城》中的修辞最出彩的是比喻手法，作者将其功能发挥到了极致，既刻画人物心理，又针砭时弊，显示了作者非凡的想象力和对生活现象的评价。如小说开头写到法国邮船上的中国留学生鲍小姐：

只穿绯霞色抹胸，海蓝色贴肉短裤，漏空白皮鞋里露出涂红的指甲——这是热带热天某些外国女人的装束，如今出现在３０年代中国小姐身上，自是引起非议。有人叫她“熟食铺子”，是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许多颜色暖热的肉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的真理”。

这样的比喻真是奇特新鲜。“熟食铺子”很俗，而“局部真理”却很雅，把雅俗合璧的比喻用在这样一位标新立异而又俗不可耐的鲍小姐身上，真是再贴切不过了。这就是所谓一种辞格的复杂运用。作品笔墨所及竟然如此的概括周全，既细腻刻画了中心人物，又突出了周围一群文人看待这位小姐的眼色与心态，一箭双雕的犀利笔法，让人称奇。

二、复合修辞法在不同语境中的功能发挥及其修辞作用

（一）有时复合修辞法可以帮助作者巧妙而含蓄地发议论，让读者产生丰富的联想，收到化平淡为神奇的效果

如《围城》中，写方鸿渐与唐小姐交谈时就“出洋留学”一事发表议论，运用了巧妙的“设喻”的手法：

……出洋好比出痘子，出痧子，非出不可，小孩子出过痧痘，就可以安全长大，以后碰见这两种病，不怕传染。我们出过洋，也算了一桩心愿，灵魂健全。见了博士硕士们这些微生虫，有抵抗力来自卫。

这是典型的钱钟书式的幽默，别出心裁地以小孩子出痘子来做比，十分准确地针砭了当时一些知识分子只贪图虚名，不求真才实学，把出洋留学作为镀金与资本，扯虎皮当大旗的可笑可悲的变态心理，给人们以振聋发聩的警示作用。

拥有精妙的艺术技法是表达者知识渊博的一种表现。当然只有做到对客观的现实有深刻的认识，透彻的感悟，对生命和人类有大情感，才能做到纵横捭阖，尽情挥洒。设置巧妙的复合修辞法便于作者抒发其社会主张和人生见解，从而起到发人深省或讽刺揭露的作用。《围城》中写方鸿渐等人到三闾大学就教途中，饥肠辘辘，突然闻到烤山薯的香味时议论道：

烤山薯这东西，本来像中国谚语里的私情男女，“偷着不如偷不着”香味比滋味好；你闻的时候，觉得非吃不可，真到嘴，也不过尔尔。

看似漫不经心的议论，却足以让读者产生丰富的联想，收到了化平淡为神奇的效果。将不同的性质的事物拿来作比较，可有效地突出这一事物，但是需要适度。类似以上所举精巧的比喻，《围城》中还有许多，另如：

沈太太生得怪样，打扮得妖气。她眼睛下两个黑袋，像圆壳行军热水瓶，想是储蓄着多情的热泪。嘴唇涂的浓胭脂给唾沫带进了嘴，把黯黄崎岖的牙齿染道红痕，血淋淋的像侦探小说里谋杀案的线索。

如此新奇别致的“复合修辞”真是让人过目难忘，我们不能不佩服作者文学语言中所蕴含的辛辣讽刺和丰富的想象力。

其实，复合修辞法在许多文学形式里都可以见到，比如诗歌、散文、小说等。诗歌作品中，几种辞格结合在一起的复合修辞法综合表达的例子就不少，有些是十分经典的。如（台）余光中的《乡愁》：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整首诗从头至尾设置“比喻”的意象，形成语气贯通，气韵协调的排比句式。其表意的新颖、别致，意蕴之深远悠长，使之成为现代文学史上颇具影响力的著名作品。余光中先生说，想不到的是仅仅用20十分钟写就的《乡愁》，却几乎成了自己在中国的一张名片，想来该是那份刻骨的思乡情怀打动了所有的中国人。笔者以为，是诗中真挚的思乡情怀与语言形式美的完美结合成就了这首小诗。有人评价说，这首诗有五美，即时间词之美（“小时候、长大后、后来、而现在”这些词不露痕迹地表示出时间的变化、情感的递增）；名词之美（“邮票、船票、坟墓、海峡”这些词语美在它们选取了代表漂泊、隔离、诀别的具体事物来承载抽象的难以捕捉的恋国思家的乡愁）；数量词之美（“一枚、一张、一方、一湾”在于它们富于变化、准确形象地表示出邮票、船票、坟墓、海峡的形状）；叠词之美（“小小、窄窄、矮矮、浅浅”这些叠词的使用，增加了句子的音韵感，富有诗意，巧妙地表达了作者的情感）；方位词之美（“这头、那头、外头、里头”这些方位词，显示了空间的距离，反复应用使人感受到一种字字关情、琅琅上口的韵律）。它们共同营造了诗作回环往复、一唱三叹的旋律。我们注意到，同样是表现“思乡”情怀，来自台湾的女诗人席慕容的小诗《乡愁》则是以另一种手法——暗喻的反复铺陈，成功完成了心灵和情感的书写，同样给人以强烈的心灵触动。

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想起，/故乡的面貌是一种模糊的怅惘，/仿佛雾里挥手别离，/离别后，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

由此可见，无论只是某一种辞格的连用还是多种不同辞格的综合运用，做到贴切、传神是非常重要的。

余光中还有一篇散文作品《听听那冷雨》，可以说将复合修辞法的功能发挥到了极致，使作品文辞呈现出一种异常华美的色彩。

……听听，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闻闻，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伞上，这城市百万人的伞上，雨衣上，屋上，天线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在海峡的船上，清明这季雨。雨是女性，应该最富于感性。雨气空蒙而迷幻，细细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点点薄荷的香味。浓的时候，竟发出草和树沐发后特有的淡淡土腥气，也许那竟是蚯蚓和蜗牛的腥气吧，毕竟是惊蛰了啊，也许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许古中国层层叠叠的记忆皆蠢蠢而蠕，也许是植物的潜意识和梦吧，那腥气。

文中作者一开始将叠音和通感结合（听听，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闻闻，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接着层递与排比对举（雨在他的伞上，这城市百万人的伞上，雨衣上，屋上，天线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在海峡的船上）。用比拟来衔接（雨是女性，应该最富于感性）；后又续以叠音和通感（雨气空蒙而迷幻，细细嗅嗅，清清爽爽新新）；间拟人和夸张（古中国层层叠叠的记忆皆蠢蠢而蠕，也许是植物的潜意识和梦吧）。诗人把雨中所见所感，用梦幻一般富有音乐美的语言表现出来，给人以余音绕梁一般的清爽感觉。还记得余光中在文章中曾形象地写到：“大陆是母亲，台湾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欧洲是外遇。”简练而形象地比喻连用，则凸现了这位语言大师对复合修辞技法的透彻理解和娴熟运用。

复合修辞法可以是任何两种或几种手法的配合使用，这要根据需要来做具体的安排。如：茅盾在《右第二章》中叙说抗日战争初期日本飞机疯狂扫射上海市闸北区居民的情景时，利用了“拟声词”与比喻格的配合，读来真是让人感到心弦悸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