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牛郎织女星。
瀛海上的夜晚格外得长,也格外得凉。一艘中型渔船的甲板上,一个衣衫褴褛,长胡须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头子正靠在船栏杆上。他的脑袋仰望着蓝黑色的苍穹,瘦弱的身子晃晃悠悠,也不知是因为年迈的双腿支撑不住整个身体的重量,才晃晃荡荡;还是因为海上的风浪冲击渔船,让他苟延残喘的身子也跟着飘扬。
“……瀛海有鲛人,泣而成珠,每颗可值千金……”老人望着苍穹之上的无数繁星,身子似乎再也支撑不住,轻颤着跪倒下去,他干脆卧倒在地,浑浊的老眼极力地分辨着那万千繁星中,哪一颗是牛郎星,哪一颗是织女星,他的声音低哑,像是从咽喉中挤出来的,“世人莫不趋之若鹜……小春啊,可如今即便是有千颗万颗鲛人的泣珠摆在我眼前,也换不回你啦……”
冰凉的月色中,老人的双目泛着奇异的光亮,似有泪珠滑落。
“熊老二,大晚上的,你不睡觉,念叨什么呢?”有壮年男子的声音从甲板下的船舱中传来。
“刚子,你知道啥,这老家伙有病,平时总抱着一个香囊神神叨叨地念叨什么。”昏黄的船舱中,一个黑瘦黑瘦,尖嘴猴腮的中年男子挤眉弄眼地说,“也许,是他哪个相好的送给他的吧,也不知道是哪个老太婆,瞎了老眼,看上了他……”
“猴子,说话这么刻薄干啥?”一个温和的声音插了进来,猴子借着昏暗的烛光一看,只见是缩在大通铺一角的李三家的李传宗。李三家是老爷少年时收的小厮,跟着老爷几十年了,现在也是欧阳府有头有脸的管事,李传宗是他的独生子,小时候还跟着大少爷欧阳林读过几天书。因此,他穿衣打扮,说话行事总是以读书人自居,其实,大家都是奴才,谁也高贵不到哪儿去。因着父辈的关系,李传宗在欧阳府也算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奴才。只是前段时间,他跟大少爷欧阳林的一个丫鬟私通,在花园里幽会,被逮了个正着,前途尽毁。他老子只有他这一根独苗苗,拉了老脸向老爷求情,这才让当家的老太太网开一面,免了他死罪。只是,这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不,被打发上了出海的渔船。
瀛海,又被称为“恶海”,海面上的气候瞬息万变,汹涌的风浪随时能把一整艘渔船吞没,更别提潜藏在海底的水系灵兽了。然而,富贵险中求,为了泼天的富贵,欧阳家的人豁出去了。这是大少爷欧阳林本月派出去的第三艘渔船,第一艘渔船被海上的巨浪吞没,船上二十几号人无一人生还;第二艘船被一只水下的不明灵兽摧残得支离破碎,只有一个水性极好的船员抱着甲板,等来了路过的船只,获救了;而这第三艘渔船是十日前开启的,昨日刚到瀛海的中心水域。船上有船长一名,水手若干,这些自然是欧阳家的家生子奴才,而最低等的几十名船员全是欧阳家临时招募的人。这帮人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什么绿林好汉,江洋大盗,街边的乞儿,穷困潦倒的生意人……当然,也有李传宗这样活罪的奴才。
“哟,我当是谁?原来是罪人李传宗啊!”猴子常年混迹于市井,是个泼皮,嘴上的功夫也是一流,“我看你这名字叫得不妥,谁都知道,咱们这趟出来是九死一生,能不能回去还得看老天爷的安排。你若是回不去了,还传什么宗,接什么代啊?”
“就是,嘿嘿嘿……”
众人的哄笑声让李传宗涨红了脸,他捏起拳头,心中恨道:说什么用出海抵罪,只要能活着回去,就能继续在大少爷手下当差?!谁不知道,欧阳家的渔船,十艘进了瀛海,能回去的只有半艘,那还是老天爷赏脸。然而,尽管只回去半艘,也够欧阳家那一帮子大小主子挥霍一辈子的了……
“哎,这个熊老二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人问道,“欧阳家的再缺人,也不能要这种又老又弱,几乎就要断气的老家伙吧?”
“因为便宜啊,这老家伙不要酬劳,连在海上的饭食都是自掏腰包。管事的问他来干嘛,他说来海上找人,就是那个香囊的主人。我看啊,他八成是这里出问题了——”
说话的人指了指脑袋。忽然,船身猛地一个摇晃,“哐——”手指粗细的蜡烛应声跌倒,船舱里立刻漆黑一片。
“怎么了?”
“难道是风浪?”
“咋办?这艘船能经得起风浪吗?”
“怕了?怕就不要来?当初拿十两金的时候,倒是拿得爽快!”
……
黑暗中,这些市井小民骂骂咧咧,好不热闹。没有人不怕死,而他们,被生活所迫,不得已,签了欧阳府的生死契,揣着拿命换来的十两金,上了这渔船。
甲板上,熊二忽然睁开老眼,颤颤巍巍地跑到栏杆边,低头一望:深蓝色的海水中,一只巨大的,黑乎乎的灵兽正甩着尾巴潜入了海地。它的个子足有半艘渔船那么大,黑皮肤上布满了灰色的斑点。方才渔船的那一通摇晃,便是这大块头灵兽的身体无意中碰到了这渔船。
“不,不是……”熊二失望地摇摇头。
“不是什么?”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熊二循声一看,只见一个穿着青衣的男子缓缓走了过来。朦胧的月色下,这男子似乎是飘过来的。他的五官十分清逸,眼睛很亮,海上风大,熊二裹着破烂的棉袄子,尚且冻得瑟瑟发抖,而这男子竟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绸衣,袖口处用颜色更深的丝线绣了一支青翠绿竹。
“你,你是何人?”熊二几乎疑心自己见到了天上的仙人,“以前咋没见过你?”
“我是欧阳家聘请来的捕兽师。”那人淡淡地回答着,他一个飞身,闪到了栏杆边,只看到那水下的灵兽已化成一个小小的灰黑色的点。
“捕兽师?”熊二家瞪大了老眼,“你是修灵者?”
那人却没再回答,而是用力吸了吸空气。此刻,咸湿的海风中似乎夹杂着一股淡淡的,奇异的清香,有一点点甜……
“来了。”那人忽然大喝一声,“快来人!”
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伴着一个大嗓门而来:“都给我上甲板,躺尸啊,快点!”
船舱中的几十号人呼啦啦一下全都涌了上来。那个大嗓门的是这船上的管事,拿着根鞭子,见谁跑得慢了,便拿鞭子使劲一挥,顿时皮开肉绽。
“大师,大师。”管事的又谄媚地看着那个捕兽师,“来了几只?”
“从空气中的气味来看,应该不止一只。”那捕兽师“嗖”的一下,将腰间的腰带一抽,一抖,那竟然是一把薄如蝉翼的软剑。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做成的,在夜色中闪着银亮的光。
“哗哗哗——”前方的海水上起了波澜,空气中,那种淡淡的甜在加剧。船员们全都不动了,只神色复杂地望着前方,那眼神里有不安,有惶恐,有兴奋,有无措……
“不对!”捕兽师忽然脸色大变,“这味道不对!”
他的话应刚落,“哗——”的一声,一只活物从水中一跃而起,划了一个抛物线,重重跌落到了甲板上,唬的周围的人都赶紧后退了几步。管事的拿眼珠子一瞪,只看了一眼,当下乐开了花,嘴里叫道:“是鲛人,快绑了它。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快——”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那东西长着人头,人身,鱼尾,它的头发卷曲浓密,将它的脸和上半身遮掩起来。它的尾部布满了金粉色的鳞片。它浑身湿漉漉的,跌落的时候,晃了晃尾部,便再也不动,像是死了。
“鲛人,真的是鲛人!”
“它死了吗?”
……
船员们兴奋地嚷嚷着,这正是他们此次出海想要收获的战利品——鲛人。欧阳家的富可敌国,凭借的便是府中豢养的几尾鲛人。而为了在海上捕获鲛人,多年来,他们派了无数艘渔船到瀛海。
几个胆儿大的,已经拿了绳索,准备去绑那鲛人。没人看到,在一个角落里,那个叫熊二的老者,浑浊老眼里似乎有激动的泪光。
“且慢!”那捕兽师竟然大叫道,“别轻举妄动,这鲛人很怪。”
“什么?”管事的问,“有啥奇怪的,依我看,它八成是受了伤,无意中跌到这船上来的。这是老天爷给我们的馈赠。”
“你见过你们府上豢养的鲛人吗?”
“不曾。”管事的撇撇嘴,“它们可都是老爷的宝贝,被秘密关押在一个地方。我们这些下等人可没资格见。”
“我见过。”捕兽师的眼里闪过奇异的光,“它们是一种很美的生物,无论是雄性还是雌性,都美得惊心动魄,然而,无一例外的,它们的鳞片都是银白色的,像水中的游鱼一般。而这鲛人,它的鳞片却是这种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