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走到远房伯父的灵堂门口,邓冬兰已经远远听到灵堂里面传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接着,有人一声接一声哭诉道:“呜呜呜,我亲爱的爸爸啊,您是世上最好最好的爸爸,您这辈子为了这个家的幸福,为了儿女们的成长,咽下的是苦,扛起的也是苦,流出来的是带血的汗,您一辈子从没享受过一天清福。呜呜呜,我亲爱的爸爸呀,您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爸爸,您在农药厂上班时,天天加班,天天干十四个小时,就是想多挣几块钱来供儿女们上学读书;呜呜呜,过五一节时单位会餐,您也舍不得动动筷子,把属于您自己肚子享用的那份红烧肉用塑料纸包回家给我们吃……”
邓冬兰鼻腔像突然灌了酸水。
这时,刚从灵堂出来的一位亲戚走过来跟邓冬兰打招呼。邓冬兰道了一声好后,很感慨地:“伯父家教真好。”
这亲戚奇怪地问:“跟我一样,平常你也很少到他家走动,怎么看出他家教如何好呢?”
邓冬兰说:“听哭声。一听就知道。”
“哭声中能听出点什么吗?”
“伯父的后代都对他有感情,这哭声可不是一般人能哭出来的。”
亲戚拉起脸皮笑道:“那当然哭得非同一般。因为花钱了,他家请来七八个演员帮着哭丧,不错,比播放什么哀乐效果还要悲恸。”
邓冬兰恍然大悟:“请人哭丧?有意思。我孤陋寡闻了。不过,这悲痛欲绝的哭腔也够带足感情的。”
“他们又不是第一次哭丧,号称专业哭丧队。他们里面有个名气挺大的演员,四十几岁的这个男人哭起来就像自己死了老子老娘一样悲伤。对了,人民大剧院你当过院长吧,这个男人好像从人民大剧院出道的。”
陡地,邓冬兰倒抽一口冷气:“不、不会吧?”
“我都问过,这个头发有些发白的男子姓孙。”
“姓孙?”邓冬兰那颗心加速坠落,脑海里忽地浮现出一个影子。但当即她来了一个很坚决很果断的否定,“不是他!决不会是他!”虽然反复这么自我暗示,当她披起一块白巾刚刚低头走进远房伯父的灵堂,双腿便哆嗦起来。而且,好像掉进了一个冰窟窿里,她整个身子陡然冰冷了。
果然,邓冬兰远远看到伯父骨灰盒旁边跪着孙付云,还有他好看演艺团的三五个演员。即使孙付云这般跪地埋头,她也能一眼认出他。
她听到了,孙付云在痛哭!
她觉得自己被两只无形的手撕得支离破碎,痛得她差点无法支撑自己。
天呀,这就是他孙付云的演出!
她不敢走到远房伯父遗像前去鞠躬。孙付云的哭诉声中,她抬手捂紧脸,开始挪动着步子,一步一步往门口退出去……
邓冬兰回到疗养院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服务员邝爱月在楼梯口正好跟她遇上,便问:“邓局长,您没去餐厅吃晚饭。您吃过没有?餐厅还没下班。”邓冬兰没答话,低头直奔三号套房。一进套房,屁股就重重落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看到她满脸苍白,又不说一句话,还耷拉下头,赵二妹和刘卓青面面相觑。
突然,邓冬兰把自己的头双手一抱,哇地大哭起来。这忽变的情景吓傻了刘卓青和赵二妹俩。二十几年来从没见过流泪的邓冬兰,这一哭起来竟然这么痛苦,如此绝望,让人撕心裂肺的。
刘卓青和赵二妹连忙起身,一左一右扶着邓冬兰的手。赵二妹连声说道:“邓局长,怎么你哭了?你别这样哭!”
“邓局长,有什么事你就说出来,别哭别哭!”刘卓青也劝道。
谁料邓冬兰哭得越来越凄惨。
赵二妹说:“听卓青妹说,你一个远房伯父过世了。人嘛,都会老的,老了就得走。邓局长别哭坏自己的身子。”
“节哀吧节哀吧。”刘卓青眼圈也发红了。
七八分钟过去了,邓冬兰才好不容易止住哭声。但她仍然使劲抽泣着,肩膀一下一下耸动着。她说:“我哭伯父干什么?跟他又没半点感情,一辈子见他面也不过二三十次。我没哭他。”
刘卓青说:“别哭了。你当院长,你当局长,人家背后都说你是一个没有泪腺的女人,一台铁石心肠的机器!今天怎么哭成这个样子?号外。”
“这次我能不哭吗?”
“哭什么?”
“哭什么?我哭什么?我哭我自己!哭我自己无能!哭我自己连一个下属的工作都安排不好。当了二十几年的领导,连他的事都没解决好,还有脸见人我?连你们俩,我都没脸再见呀!”
赵二妹觉得自己怎么想都想不清楚,只得巴起眼问道:“哪个下属?”
刘卓青也问:“谁呀?”
邓冬兰抬起一双红肿的泪眼,怔怔望了望刘卓青,又望了望赵二妹,哆嗦着:“不怪你们,不怪你们,要怪就怪我。当年我要是不打个人小算盘,也不会把他逼走的,更不会逼他走上这么一条替人哭丧的路。”
“哭丧?还有替人哭丧这职业?”刘卓青问。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
赵二妹说:“去替人家哭丧?这、这不是很下贱的活吗?”
“谁?”刘卓青已经紧张起来,她看了赵二妹一眼,还是壮起胆子问下去,“谁替人哭丧?”
邓冬兰摇摇头:“谁?你们说是谁?我、我不敢说。我说,我没这勇气哇!不敢,我不敢……”
“谁?你说是谁?”刘卓青忐忑不安地催道。
赵二妹也问:“谁呢?谁?”
“说出他的名字,也会撕碎你们的心,更会撕碎你们整个人。我不说!”
“你说你说。你说出来吧。别把我们憋死好吧。”
“我说,我说,我说……”邓冬兰好像竭尽全力为自己找回几口气,喃喃好久,才说出三个字,“孙付云。”
“什么?孙付云替人哭丧?!”刘卓青的心里早已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但她还是被邓冬兰说出的三个字惊得两眼瞪得老大老大。赵二妹顿时一副哭腔地:“什么,什么,他、他替人家哭丧?”
邓冬兰点了一下头,又是哇哇哭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