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川生，趁着现在鬼子进攻的间隙，你带两个班去二连阵地，告诉还活着的人，他们阻击的时间已经到了，团长命令他们撤下来。你和战士们把他们接下来。”徐刚目不转睛地用望远镜盯着二连的阵地，嘴里给刘川生下着命令。
“是！”刘川生跑了出去“二班、三班跟我来。”随着他的喊声，二十多名战士拿起步枪跟着他钻出了坑道。
在刘川生的带领下，战士们排成一线纵队，在朝鲜的丘陵中逶迤前进着。满仓跟在刘川生的后面，跑了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他倒不是累的，更准确地说是紧张的。前两天都是看着别人打仗，今天他是第一回跟着进入火线。
对于联合国这次意想不到的全面进攻，彭德怀看到了志愿军的处境不妙。刚刚结束艰苦奋战的一线各部队，人员和武器给养等都没有得到补充，整个防御体系建设得也相当仓促，无法应付这样大规模的进攻。而且他没想到这次美国人的动作这么快，仅仅十多天的时间，就能让十几万大军从撤退转入进攻。这个战场转变的节奏让多数志愿军指挥员们一下子无法适应。
当然，彭德怀以及联司的几位高级将领也绝非易于之辈，遇乱不惊。很快，一个紧急应对方案就被讨论出来。根据战线侦查的情况，彭德怀了解到这次联合****的兵力部署是这样的：进攻西线的是骑兵第一师、美二十四师、英二十七旅、希腊营、南韩六师等，进攻东线的是美二师、韩八师，韩三师、韩五师等。
彭德怀认为，现在硬顶绝对不是办法，那是用我军的短处去抗争敌军的长处。而且很快就要到了汉江的解冻期，如果在汉江解冻之前不能顶住联合****的进攻，那么在江南的志愿军就要陷入背水一战的险恶。所以，他决定把战场收缩到汉江北岸。
彭德怀命令东、西线的志愿军部队按编制逐步向汉江以北撤退，赶在汉江解冻之前渡过江去。然后在汉江以北建立起二线防御，把联合****挡在汉江南边。
但是聚集在东西两线的一共有二十多万志愿军，在联合****强大的攻势下如何能安全地撤退，稍不谨慎就会弄成兵败如山倒的局面。彭德怀和邓华他们商议之后，最终选择逐次抵抗、分段撤退的办法。联司给东西两线的所有防御支点都下达了抵抗的时间表，命令每个支点必须支撑至规定的防守时间才能放弃，以掩护大部队有条不紊地撤退。
二连的规定防守时间为二十四个小时，从昨天早上到现在，已经数不清美军发动了多少次进攻。即使是在晚上，美国炮兵也把照明弹不断地发射到阵地上空，然后一阵一阵地用炮火袭击。满仓和三连的几个新兵对二连佩服得五体投地，在这么猛烈的攻击之下，今天早上严重减员的二连，依然打退了美军的一次连级冲锋。
刘川生带领的两个班战士逐渐接近了二连的阵地，三虎跟在队伍中间越跑越纳闷：这个副排长前进的方式可真怪，明明有直线却不走，非要沿着路边山坡走曲里拐弯的路线。别看副排长猫着个腰，但跑起来可是真快，自己直着身子都有点追不上他。再看别的老兵，也好像跟副排长一个模子出来的似的，提枪弯腰，唰唰唰沿着路边飞快地前进着。
渐渐地，三虎有点看出点儿名堂来了，原来副排长和老战士们的前进路线并非完全无规律可循，他总是在寻找隐蔽点，例如一棵大树或者一块石头，甚至是一个转弯。副排长带着老兵们总是从一个隐蔽点飞快地进入另一个隐蔽点。
“用得着这么小心么？”三虎心里嘀咕了一句。这里毕竟离火线还有一段距离，况且现在是美国鬼子的进攻间歇，整个阵地周围都显得那么宁静。“这不是自己吓唬自己么？”三虎觉得副排长小心过了头，他一挺身就想冲到前面去。可是当他刚要从刘川生身边擦过的时候，被刘川生一把给拽住了。
“你******不要命啦！”刘川生瞪着一双眼睛，那表情好像要吃了他。
“副排长，我。。。”三虎还觉得有点委屈，正想争辩几句，一阵急促的啸叫打断他后面的话。
轰轰轰，十几发炮弹打在刘川生他们前进的路上，三个暴露在空旷地段的志愿军战士瞬间就被包裹在铁与火的世界里。
“******妈二柱！让你带好这几个新战士，你个龟儿子是怎么带的！？”刘川生看见自己排里的战士牺牲了，怒的眼都红了，破口大骂。
被骂的那个叫二柱的老战士班长低着头，他心里也是又难过又委屈：“我让他们一定要跟好我了。。。。”
“别******废话了，向后传，注意隐蔽前进，鬼子在高处有炮兵观察哨。想活命的就跟紧点儿。”刘川生又指着后面的两个战士：“你们俩，去看看还有能救的没有，把战友的遗体一定要抬回去。”
这下三虎算是彻底老实了，再也不敢离开刘川生半步。而满仓和另外几个新战士的脸已经变得煞白。前两天虽然美军进攻的很凶，但是毕竟是在开别人在打仗。现在眼瞧着刚才还和自己一起谈笑的战友，转眼间就被炸得支离破碎。这让满仓他们切身体会到人的生命在战场上是多么的脆弱。
总算到了二连阵地的下方，这里是美军炮火的死角。刘川生松了口气，看看周围陆续围过来的战士。他命令二班从阵地后面上去，他带着三班从右后上去，分散寻找阵地上幸存的二连战士。
当满仓跟着刘川生他们爬上阵地顶层的时候，眼前的情景把他惊得目瞪口呆。
此刻寂静的二连阵地上几乎已经不能看出有过人工修筑的迹象了。大口径榴弹炮以及重磅炸弹的弹坑，遍布这个两千多平米的小山坡顶，一个叠着一个，放眼望去基本上看不到空隙。美军密集炮火似乎把这里所有的东西都给炸成粉碎。几天前满仓在修建工事的时候，曾经领教过朝鲜严寒的天气是如何把土地冻得邦邦硬的，才挖一段不长的壕沟，满仓和三虎就抡断了三根铁镐的镐把。可是现在当他走在二连阵地上的时候，一脚踩下去，被爆炸翻松的土壤居然能把他的脚都陷进去。在整个阵地的地表上不知道散布着多少块炮弹和炸弹的碎片，每走一步都会有碎片的尖刺把满仓的脚硌得生疼。
阵地上寸草不生，到处都是被烧成黑色的物体。整块的石头被炸碎，粗大的原木被炸成无数的小段，然后又被烧成木炭。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黑色物体，满仓走近才看清楚，原来是一个人的尸体甚至有的只是人身体上的某一部分。满仓被吓得浑身发抖，他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传说中的地狱。
突然，一个东西抓住了他的左脚，他低头一看，一个好像是人的物体伏在他脚下，一只人手从这个物体上伸了出来，正在抓他的脚。他大叫一声，左脚下意识地一抖，甩开那只人手，猛地窜到一旁。
刘川生听见满仓的惊叫两步就赶了过来，待他看清楚满仓脚下的物体的时候，不禁勃然大怒，抬起右手就要往满仓脸上扇去。终于，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蹲下身去，伸手抱住那个黑色的物体。
满仓这时候才看清楚，被副排长抱在怀里的是一个志愿军战士。他已经被凝固汽油弹烧得面目全非，上半身的衣服都被大火烧个精光，只有一只右臂还能看见皮肤的颜色。这个战士躺在刘川生怀里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听见从他喉咙发出一阵微弱的嘶吼。他的右手痉挛地抓着刘川生的胳膊，从那一阵阵的颤抖中，能看出他正在经受着巨大的痛苦。他只有一只左眼还能睁开，死死地盯着刘川生，眼光中透出哀求的眼神。
刘川生抱着奄奄一息的战友，心里难受得一阵抽搐。他知道这个战友在哀求自己什么，痛苦的心态让他激动得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犹豫了一下，他左手还是拔出腰间的手枪，对准战友的心脏。他用右手紧紧搂住这个垂死的战友，把自己的脸贴到他那已经被烧焦的脸上，轻声颤抖地说道：“好兄弟，。。。。好兄弟。。。你走好。。”
“砰！”一声发闷的枪声在阵地上响起。刘川生呆呆地坐在地上，抱着怀中已经逐渐冰凉的尸体，久久不愿放手。
满仓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一时间觉得自己简直无地自容。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刘川生面前，对着他怀中的战友放声大哭：“我对不起你，好哥哥，我对不起你。。。”
“不许哭！”刘川生一把把满仓揪到眼前：“哭有什么用？你好好看看他，他不想你为他哭，他想要你为他报仇！听见了没有！他要你为他报仇！”
满仓狠狠地擦了擦自己的眼睛，但是眼泪还是哗哗地往下流。他咬着牙对刘川生发誓：“排长。。。。排长。。。我跟鬼子拼了！”
“副排长，快过来。”一个战士在远处喊着刘川生。
刘川生把怀里的尸体慢慢地放在地上，挺直身子站起来，向着牺牲的战友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这才恋恋不舍地走开。
在一段差不多是阵地上硕果仅存的步兵坑道中，刘川生看见了幸存的二连战士们，一共还有六个人。
二连连长洪奇风坐靠在坑道壁上，头上包裹着厚厚的纱布，半边脸都在纱布下面。一条左腿从漆盖那里被炸断，一根止血绷带死死的绑在他的大腿上。他看见刘川生过来了，勉强歪了歪嘴角算是打个招呼。
刘川生向他敬了个礼，蹲下身来对他说：
“洪连长，徐连长让我来传达团长命令，你们坚守的时间已经到了，命令你们撤退。我们是来接你们下去的。”
洪奇风再次咧了咧嘴，露出一丝笑容：“这里还有五个战士活着，你把他们带下去吧。”
“洪连长，你不跟我们一起走么？”
“我不走啦，”洪奇风四处巡视了一下阵地，眼中透出浓浓的哀伤：“你看看这个阵地，我的好兄弟们都躺在这里。我这个连长怎么能丢下他们自己走呢。”
“洪连长。。。”
“别说了，这是命令。”洪奇风眼中流露出的决绝，让刘川生明白，他的决定已经不可更改。
“连长！我们也不走！我们二连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幸存的五个二连战士一听洪奇风不走，也坚决表示留下。
“混帐！你们不走，难道你们想让二连就此消失么？你们对得起地下的兄弟们么？”洪奇风怒了，对着几个战士大吼。他一激动，头上的伤口崩裂，一片鲜血从绷带里面渗了出来。
二连的战士们看见连长暴怒，都不敢再说什么，一步一回头被三连的战士们搀扶着走下阵地。
“来，小刘，帮我把还剩下的手榴弹都拿过来，把盖子都打开，放在我身边。另外把那挺机关枪搬过来，架在这里。然后你也可以走了。”
“洪连长，团长命令你必须下去。”刘川生还抱有最后一线希望，他一边说一边示意旁边的两个战士，他想实在不行就强行将洪连长抬下阵地。
洪奇风看出了刘川生的意图，他右手一抬，扬起了手中的驳壳枪，厉声说道：
“刘排长，请你不要有别的想法。我的手枪可从来没有对准过自己人，我也不希望对准你。”接着，他又把声音放温柔了一些：
“小刘，你看看周围，这里有一百多个跟我出生入死的战友。作为他们的连长，我必须和他们在一起。如果换做是你，你也不会走的，对吧？”
刘川生知道此时已不可挽回。他帮洪奇风准备好武器，然后带领所有战士在他面前立正站好，齐刷刷敬了个礼，转身下了阵地。
洪奇风看着刘川生他们离去，疲惫地靠在坑道里，摸索了一下自己的口袋，发现居然还剩了一根香烟。他拿出来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让烟雾在肺中循环一周，然后惬意地吐了出来。
他抬头对着天空自言自语：
“好兄弟们，别着急啊，我很快就要来找你们了。放心吧，到了阴曹地府，咱们再拉起个钢铁二连，看哪个牛鬼蛇神敢来欺负我们。。。”
远处，炮弹划空的啸叫再次响起，美军的又一次进攻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