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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复仇女神的战车(1)

乔苏眼前掠过一丝幽暗的凄楚,遂道:“那三个人,也是我杀掉的。”

“为……为什么?”

发问的是面色铁青的庄士顿。

“为了复仇!”乔苏两眼充血,额角浮起一根青筋,在红发下格外扎眼。

1

谭丽珍近期已是理直气壮地懒,因沈浩天横死之后,她暗结珠胎的秘密已大白天下,身边的女同事不再捏她的肚皮取乐,荷官更不敢取笑她半分,反倒有些同情的意思。尤其是潘小月托老章私下给了她一笔钱,说是安胎费,要她好生在赌坊养着,不必再出来干活,这让谭丽珍对老板刮目相看。她从前也是见识过其手段的,道听途说的故事更是悚人,孰料如今却是菩萨心肠,非但没有把她赶出去,反而在赌坊后边腾出一间房来,让她退了外头又窄又闷的租屋,搬进来养着。

“潘老板果然是好人!”谭丽珍心头热热的,抓住老章道,“我该去当面谢谢她。”

“不必了。”老章推开她那双刚刚受人恩惠的手,冷冷回道,“老板有这份心意,你只管受着便是。”

此后,谭丽珍便挺起大肚皮养胎。老章居然还拨了个服务生给她,吃什么用什么都有人照顾,竟也不怎么需要出门。虽然她也有愁孩子生下来之后该何去何从,但转念一想,还是选择走一步看一步。她骨子里是个阴沉的人,也想过把孩子送人,再找个老实人嫁了,将过去一笔抹杀,又觉得如此对不起那个死鬼,可是……她真有在乎过那死鬼的想法?她吃着羊羹,忍不住笑起来,人各有命,活人还顾不过来,哪里还要考虑死人?

于是放了一百个心下来,尽情享受潘小月的施舍。

但怀孕期间到底体质有些不一样,不是吃什么都长肉,反倒是吃一半吐一半,半夜胸闷气短,开了窗吹风怕冷,关了窗只烤火又憋得慌,于是为难了伺候她的姑娘凤娟,要天天替她摇扇子通风。凤娟腰身有些粗笨,面盘黑黑红红的,虽健康却不是特别撩人,谭丽珍甚至奇怪赌坊怎么突然没了眼光,竟招了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人进来,于是少不得多问了几句,才知凤娟原是沈浩天的一个堂妹,本是投奔堂哥来的,孰料到了才知依靠的人已经死了,哭得死去活来,老章无法,只得安置了她,这举动倒是为赌坊落得了一些好名声。幽冥街的平头百姓又哪里知道潘小月目前正血洗“仇敌”的秘密行动呢?

凤娟倒是个实在人,与她堂哥不一样,手脚虽慢些,倒也珍惜这份工作,依她的话讲:“在老家反正也找不着好婆家,不如到这里来碰碰运气,还能接触些有钱人,沾点儿贵气。”她这般天真的表述,倒是让谭丽珍放下了戒心,怀有这类“淘金梦”的女子一抓一大把,凤娟只是其中之一,且依她的外貌,估摸着怎么也不会有攀上高枝变凤凰的一日。所以谭丽珍也不嫌她野心大,只旁敲侧击地劝她:“待挣到些钱,便回老家找个好归宿,莫再生那些不着边际的念头。”

然而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谭丽珍便觉得不大对劲了。起初是饭菜的问题,她怀上之后便强烈地想吃酸的,连吃个茄子都要拿醋来调。凤娟下厨手艺一般,却也过得去,但某天她却在里边吃到了一些怪东西,嚼在嘴里硬硬的,不是茄子。起初以为是花椒,便也不大在意,只嘱咐那姑娘道:“我不爱吃花椒,以后莫放。”

孰料那姑娘一脸诧异道:“我也不爱吃,所以没放啊。”

她这才想起凤娟的菜是从她的量里拨出来的,于是也没往心里去,只强调:“想是不小心放了些,今后注意吧。”

可次日在酸辣土豆丝里又吃出同样黑乎乎的东西来,还是带须的,她这才紧张起来,再仔细放在手心辨别,竟是切碎的蟑螂!

这一气非同小可,直接连盘带菜便往凤娟脸上摔了过去。凤娟捂着脸哭了半晌,但不及谭丽珍当晚吐得厉害,且她一连两天粒米不进,后来到底撑不住,抵不住外头冰糖葫芦的叫卖声,巴巴儿跑出去买吃的了。

黄昏时分,幽冥街上总弥漫一股馋涎欲滴的油烟味,炖菜的气味,卤味铺前吊码整齐的熏腊肠闪闪发亮,还有一些专为俄罗斯人准备的饭馆,大锅的红菜汤包冒着汩汩热气,将那些白皮肤蓝眼珠的食客骨子里的寒气蒸发得干干净净。香甜的空气让零零落落的雪珠子不再冰冷,谭丽珍口中已涌起甘美的唾沫,她走进一家糕饼店,买了好几块酸枣糕,边走边吃,糕屑不停掉在被奶水涨足的胸脯上。

这个辰光,冷不防有人撞了她一下,她并不动气,只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肚子,冲那冒失鬼打了个饱嗝,方才看清对方从头到脚包着黑斗篷,像从夜色里裁下的一条人影。

“赶快逃走!”

她这才发现自己无法动弹,因捧着酸枣糕的手被那人紧紧捉住,似是用了千钧之力,怎么也挣脱不掉。

“什……什么?”

“赶快走!离开幽冥街!”那声音不像是人说出来的,似是从地狱里发出的警告。

她直觉那人疯了,因辨不出男女,只得用尽力气狠狠甩开对方的束缚,刚要喊叫,那人却幽灵般消失。

谭丽珍站在原地,待回过神来,却见酸枣糕已落了一地,被路人踩得稀烂。她往地上啐了一口,狠狠骂道:“疯子!”

“哟!这不是谭姑娘嘛!近来可好?”

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自谭丽珍身后响起,尖尖窄窄的腔调,又蕴含某种教人安心的体贴。

回头瞧了,系大姨婆。

所谓的“大姨婆”并非谭丽珍的大姨婆,却是幽冥街上唯一的稳婆,原名汤金兰,四十出头,一双大脚,细眉细眼,皮肤光滑,自十多年前丈夫失踪之后,身后也无子女,她不曾改嫁,却一个人活到现在,靠接生过活。因待人和善,与世无争,也懂一点儿医道,在她手里鲜少接下死胎,于是成了这里的“菩萨”,街坊都戏称她“大姨婆”,显得亲切。

巧遇大姨婆,谭丽珍自然有些欣喜,忙道:“大姨婆呀,吃过啦?”

大姨婆点点头,欠身摸了摸谭丽珍鼓起的肚皮,笑道:“还有五个月就该生了吧?”

谭丽珍有些害羞,垂头不语。事实上,她不大出门还有一个原因,便是生怕街上的人说闲话,一个未拜堂成亲的姑娘大了肚子,可也是不大不小的丑闻。虽然幽冥街与其他地方不太一样,众人并不怎么爱嚼舌根,尤其是那些红毛鬼子做派开放,多半都不计较这些,令原本保守的中国人也跟着宽容起来。

“啧啧……”大姨婆忽然面色一紧,竟蹲下身将耳朵贴在肚皮上仔细听了一会儿,方才抬头道,“好似胎位有些不正,分娩时是要吃苦头的。”

“那……那怎么办?!”

“少走动,明儿我带些清艾条过来熏一熏,兴许有用。”

谭丽珍这才放下心来,拿出几张纸钞塞进大姨婆手里,急道:“到底还是大姨婆疼我……”

“哪里的话哟!都是女人,不容易。”大姨婆竟将钞票还于谭丽珍,径自去了。

“离开幽冥街!”

虽是一切风顺,但那偶遇的黑衣人沙哑的告诫却在谭丽珍耳边久久萦绕,于是竟在床上辗转到凌晨。索性起身,唤凤娟倒些茶水来,半天没有回应,拉亮电灯去看,她铺上居然没了人。

“这小贱人是半夜出去等狼了?!”

她恨恨地下床,自己从炉子上拎起热水壶倒了一杯,喝了几口,总算舒服了些。躺下后依然不曾合眼,再要坐起,却听见门外有些响动,系凤娟的脚步声,于是气鼓鼓地用被子蒙了头,背转身去,假装没有听见。

待凤娟脚上两只鞋落地的动静过了,她才突然起来,冷不防拉亮电灯,喝道:“你三更半夜是出去见鬼呀?”

凤娟唬了一跳,从铺上跌下来,连忙爬起,哭丧着脸回道:“只是出去解个手,就凶成这样?”

“解手?哼!”谭丽珍听对方狡辩,更来了气,“嚯”地起身下床,劈头拍了凤娟一掌,骂道,“解手哪要那么久?可是在那里连孩子都生下来了!”

凤娟不敢还嘴,只呜呜地哭。

谭丽珍听了愈发气极,吼道:“不准哭,半夜出去做了贼回来还委屈你了?!”

她这才发现凤娟脸上红晕未褪,脱下的外套竟是她最好的一套桃红色硬绸夹袄,谭丽珍遂忆起自己从前犯下的风流韵事,心下便犯起嘀咕:“难不成这贱货有了相好的?”

2

有了三万块的本钱,夏冰自然松了一口气,主张将债务清了,等下一列火车到站即刻动身,离开这个鬼地方。孰料他的提议却是没有人听的,因扎肉与杜春晓在饭桌上商量的是另一回事。

“你说咱们欠的债究竟是多少来着?”提问的是杜春晓。

“不多不少三万,赶紧还了拉倒。”夏冰忙道。

“那还是少。”

因有这笔巨款撑腰,扎肉讲话也有了底气,对着一锅炖肉大快朵颐之际,口齿含糊不清道:“甭忘记拖延的那几日还有利息的。”

“那利息要付多少?”夏冰脑袋“轰”的一声。

“哪里算得清楚。”杜春晓也只苦笑,一口喝干杯中烧酒,许是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酒量也变得好了。

“那……那要怎么办?”夏冰听了当下有些气馁,因这笔钱是他们两个人诓来的,与他无关,于是讲话难免气短。

“还能怎么办?那姓周的傻子正疯了一般四处找咱们呢,只有赌坊才是最好的藏身处。”扎肉吞下一口肉,劲头愈发足了。

“可在赌坊又不能来钱……”

夏冰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蠢了。

自那日起,杜春晓与扎肉便在赌坊的五张台子上夜转百圈,白天则呼呼大睡,不省人事,梦呓都在喊“九点”或者“二十一点”。依杜春晓的算法,认为玩二十一点赢的几率大些,赌大小最干脆,然而却有“一牌定江山”的意思,太恐怖。但扎肉始终觉得百家乐好玩一些,只可惜他不再出千之后,胜负全凭胆色与运气,而且老章禁止他和杜春晓出现在同一张牌桌上,事情便愈加难办了。

连续好几晚,他们输赢出入都不大,但三万的本钱却正在一点一滴地被磨光,赌场很少有完全的赢家,所以不知不觉中,骗来的不义之财便又散出去了。不过杜春晓还是兴致勃勃,夜夜流连忘返,将老赌客都打量得仔仔细细。

“扎肉,最近有没有你新开张的摊儿?”

杜春晓笑呵呵地问这位沉溺于纸牌游戏中不可自拔的江湖老千。

扎肉有些丧气地摇头,掰着指头数道:“三天里连续赌了两天的是寿衣店的金老板,每次都输个三四百,完全算不上钱;跟他一样运气平平的还有两个卖熊胆的红毛鬼子,还有离开女人就活不了的哈爷。不过在没碰上你之前,我来这家赌场踩点两个月,确是见过一些奇怪的客人,面生,进来却像是熟门熟路似的,由专人领着绕到那赌大小的台子后边的门帘里去了。我琢磨着里头该是还有一个秘密赌场,专经营大客户,要不然就这五张台子,那些来去不大的输赢,潘小月还养着那一帮人,哪有财力把整条街都玩弄于股掌,简直是痴人说梦!”

“还有这里虽是鱼龙混杂的边界地带,可到底还是中国人占了大头,居然开设西洋式的赌场,摆明了是要将一般的赌客排除在外,最容易也最能迅速见分晓的轮盘赌居然还没有,赌场收入来源就更是少了好几处。”杜春晓也接口道。

“可是就算后头还有个秘密赌场,以供大手笔的客人豪赌,也不见得就日进斗金了。这娘们精得很,就算是熟客,进来也非扒层皮去不可。可那些受到特别招待的主儿倒是个个心甘情愿的模样,而且……你还记得那短命的五爷不?他也是能进到里边一层的贵宾,却在进去之前先到外头的台子上玩两把二十一点,从那里出来以后,会再转去那几个台子玩一圈,直到天明才回去。怎么在里头赌了大把还不过瘾,竟又来玩那些不起眼的?”

扎肉越讲眉头皱得越紧,像是在努力解一个复杂的绳结。

“睡过几回了?”杜春晓冷不丁冒出这一句来。

“什么?”扎肉莫名其妙。

“少装蒜!”她用力掐了他的胳臂一把,虽隔着厚棉衣,却还是掐住肉了。

扎肉惨叫一声,可怜兮兮道:“两回!才两回!”

杜春晓笑道:“按理说,睡几回也不是大事,睡出金山来才好。既是已知道有财路可挖,你小子不可能一点底都探不到,要不然那日就巧成这样,你怎么就跟那进到里头去的客人一桌耍呢?”

“姐姐呀!”扎肉拼命揉搓被掐过的胳膊,嬉皮笑脸道,“就知道瞒不过你这女神算!不过你也在这里住着的,知道这赌场隔出的几间除住人之外,便是摆放食物的地窖与停尸间。这两层中间,其实还有一层,便是那秘密赌房!”

“你进去过?”夏冰显然被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唱戏般的对话蛊惑住了,急忙追问。

“怎么可能?”扎肉拿脏兮兮的“纱布手”拍了一下大腿,龇牙咧嘴道,“据我所知,那赌房并非每晚都开,我踩点的两个月里,大概也只开启过两次,其余时间都是大门紧闭,神秘得很。”

“凭你的伎俩,要潜入探个究竟,不是小事一桩?”

“没错,对小爷来说自然不在话下。但是,你可曾见过哪个赌坊会赌完之后还把钱都堆在赌过的台子上的?还不都收进小金库里去。我就算知道,也没兴趣进去扑空呀!”扎肉讲得唾沫横飞,显然又有了无限勇气。

“少跟我来这一套!你若没打那房间的主意,何必又去接近五爷?话说五爷是什么来头?”杜春晓抬眼给扎肉吃了个“白果”,复又抬手欲掐。

扎肉忙闪出老远,道:“听说专做人口买卖……”

话未说完,头顶已挨了她一巴掌,只听杜春晓恶狠狠道:“怎么不早说?!”

“你也没问啊!”扎肉满脸的委屈。

杜春晓却已挂起不怀好意的贼笑,在扎肉耳边轻声道:“扎肉呀,看在姐对你这么好的份儿上,说说这条街上还有谁在做人口买卖?怎么做的?我可是从那吓死人的白头发浑小子那里听过贩孩子的事儿了。”

在这样的软磨硬施之下,扎肉却嘿嘿一笑,道:“我讲得再好,不如姐姐自己亲身走一遭知道得痛快。”

“也是。”杜春晓作恍然大悟状,拍拍对方肩头道,“这位爷自做了人家相公之后,任务艰巨,还得赶在夜里赌坊开张之前服侍潘老板一回。哦,不不,一回不够就两回,两回不够就三回,三回不够就……”

“姐姐这是要把你的好弟弟往死里整呀?”

“这是哪里话?只要整到你能打听到那间秘密赌房几时再开,便大功告成了!”

小刺儿没有手,只两个腕子上裹着一层皮,两条腿都是弯折的,越过背脊架在肩膀上,整个人于是被叠成一个瘦骨嶙峋的“人团”,只拿胸腹处抵在装滑轮的木板上,不得站起坐下,这一世都要看着路人的脚背讨生活。虽然是这样的“低姿态”,却无法遏制小刺儿身上长出的“刺”。他日日在街心处乞讨,认准目标便强行抱住人家的裤腿,凶巴巴吼道:“行行好!行行好!三天没吃饭了!”

路人给了还好,若是不给,他必要往对方鞋面子上啐一口,再迅速连人带木板滑开。被人劈头盖脸追打一通的几率也是高的,但也不乏怕了他的,乖乖投下几个银角子。虽然在幽冥街这样胆小的人极少,却还是有的,小刺儿就凭那身脆弱的“刺”生存至今。

那一日,小刺儿如往常一般在一个肉铺旁哭丧个脸,高声大气叫:“行行好!”那屠夫也颇恼他,赶了好几次,将他的木板推出老远,但隔一会儿这“人团”还是会滚回来,百折不屈地行乞,似乎是打定了这里的主意。只今天一早便下过雪子,气温异常之低,再经风刮过,街面上的石板都结起一层厚霜。虽然隔着木板,小刺儿还是清楚地感受到自地底透上来的寒意。他不由缩了一下身子,裹紧了身上的破棉布,原本为了更有效果,他应该将棉布脱下,只穿个光膀子的汗衫博同情,可他上个月已经咳嗽三次了,实在不想再冒险。何况……现在还吃得起肉的人,大抵也不在乎施舍他几个小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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