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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魔术师的忏悔(2)

“跟潘老板肌肤相亲那么久,看来你还是不怎么懂她的心思了。刚刚可曾听她讲过‘好菜得留到最后才吃’?先前我也许不是她最想吃的那一道,但我请来阎大帅之后,已经成为她的头等大菜了,自然要留到最后一口。而你呢?鄙人深信,会看到和阎大帅一样‘肝脑涂地’的情景。”

扎肉忽然意识到什么,遂不再说话,只转头看着杜春晓。

“什么?”杜春晓一脸的焦急,额头布满细汗。

“看来,咱们果真活不过今晚啦。”

扎肉这样讲着,脸上居然漾起了笑意。

3

若望只觉耳边有数千只苍蝇在不停打转,发出同一频率的振翅之音。自踏入圣玛丽教堂的那一刻起,他的身体便不再是自己的,比如现在他的身体属于一个聪明的孩子,他能迅速判断某件事的性质,作出最准确的反应,甚至操纵一切可以操纵的力量为己所用。而此刻,他与惊惶失措的教友见证了多桩死亡事件,尽管大多数时候他们都背对着灾难,却仍能清晰地感觉到恶魔在他们耳后轻轻吹气,令他们寒毛乍立。若望庆幸此刻他深谙谋略,知道一切都被那个叫潘小月的女人掌握,从她急促凌乱的呼吸判断,她撑不了半个小时就会发疯。复仇的急迫、逃生的渴望、对钱财的执着,及隐隐约约的绝望感,在她脑中翻江倒海,他太理解这样的压迫感,会将脑浆挤爆。

“天主,你在保佑我们不受伤害吗?”身边的阿耳斐口中念念有词,他比以往任何时候看起来都要更脆弱。

“你放心,主即便会保佑我们,那其中也不包括你。”若望的声音虽是自鼻孔里钻出来的,但一旁的阿耳斐还是能听得真真切切。

阿耳斐又惊又怒,又不敢发作,只能咬牙垂头,一言不发。

“田玉生?哼!”若望粉肉的嘴唇里吐出了一连串让阿耳斐心悸的句子,“神父大人的无心之举,险些造成了误会,让你与那俄国妓女都以为找到了亲人。你别以为你们两个偷偷在教堂后边幽会的事情没人知道,除了神父大人,我们都清楚得很。起初,我以为你们只是错误地互认母子关系,但是那一天,神父抽打你的时候,那妓女的眼神不像是心疼自己的亲生儿子,却似看着恋人。”

阿耳斐被彻底击中要害,站姿变得愈发僵硬。

“我当时便奇怪,那妓女死了之后,你居然轻抚她的脸,烧到神志不清的时候嘴里叫的不是‘娘’,却是她的名字——乔苏。想来,你们必是日久生情,她起初将你视作自己的亲生子,后来大概是得知你们并无血缘关系。于是,虚假的亲情联系碎了,取而代之的,居然是荒唐的男女之情!这里的每个兄弟,夜里都陆续有一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我听与你同居的费理伯讲过,你从来没有,他们还一度笑话你不是男人。其实,你已经成为男人了吧?为了不捅破这层关系,捍卫你的尊严,那妓女服下了你悄悄递给她的乌头碱,临死前还咬破自己的舌尖,就怕我看出来她是服用我制作的毒药而死的。你之前不是还向我要过冰糖吗?到我花房里来翻这翻那,其实是想找乌头碱吧?那妓女因为费理伯的死而被抓,你怕你们的关系会被她捅破,这才决心让她去死,通奸之罪也可以让死去的费理伯来背。你当时一定很害怕,尽想着如何牺牲他人来保护自己。但是,乔苏临死之前,却把一张恋人牌放进那姓杜的女人手里,向她坦白了你俩的关系。

“当时不止是你,神父也看出来了,这就是他后来想支开我们,把你单独留下来问话的原因。你是为了逃避他的质问,才故意假装发作,抓住我拼命的吧?这是为了转移注意力,没想到,那之后我们却都病了。阿耳斐,你一直是圣玛丽教堂的耻辱,如果说这里有哪一个兄弟的死是众望所归,那就是你了!你永远比我们吃得饱,精力甚至比安德肋更加旺盛,神父喜欢带你抛头露面,你正是利用这样的机会引诱来这里忏悔祈福的妇人,骗取她们的钱财和食物。是这样的吧?!”

若望米黄的眼白宛若精瓷,那身触目惊心的白因激情而泛起一缕血色:“我一直奇怪,你与我还在五爷手上的时候,我从未听说你有个叫‘田玉生’的本名,被教堂收留之后,却突然告诉我们你叫田玉生。你当时大概是发现这里吃不饱,必须想办法从来做礼拜的乔苏那里捞些好处,才出此下策吧?偏巧你又从五爷他们那里听到过乔苏的事情,所以你才假借‘本名’给了她那样的暗示,让她时时刻刻照顾你,动不动就给你吃的。久而久之,你发现原来除了侍候天主之外,还有一条填饱肚子的捷径,于是就干起了见不得人的勾当,时间长了,乔苏也就只是你的金主之一。我猜想,乔苏后来认出你非她所生,必是因为你身上的某个印迹引起她的怀疑,比如瞳孔的颜色。乔苏的眼珠子是湖蓝色的,据说她的男人是中国人,必定是黑色眼珠,可你的眼珠子却是淡绿色的。当然,那是我的猜测,不做准。在她知道你非她亲儿之后,你知道用肉体勾引她是唯一的出路。乔苏之所以没有离开幽冥街,而是躲进教堂,也是因为放不下你吧?但是她为了不让你受牵连,却去求助费理伯,他就这样因为你而死……”

“不是的!费理伯的死与我无关!”阿耳斐尽量憋着喉咙抗议。

“好了,现在不是争辩的时候。”若望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你应该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很可能看不到明天早晨的太阳了。这个女人无论会不会把我们打死,她都得死在这里,但让我们几个陪葬就太说不过去了。我们何罪之有?”

“对……”阿耳斐拼命点头。

若望继续道:“但是,要想活下来,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怎么办?”

“把这个女人制服。”若望语气坚定,“只有把她制服,告诉外边那些当兵的,是这女人杀了阎大帅,而咱们又齐心合力把凶手抓住了,也许还会有一线生机。”

“可是,要怎样才能抓住她?”

“那就得靠你了,你演戏那么好。”若望又悄悄挨近了他一些,在其耳边窃窃私语:“我要你……”

潘小月已命庄士顿将斯蒂芬捆绑起来,所有人都受制于她,她却无从下手,因似乎哪一个都是她攻不破的堡垒。扎肉的冷眼、斯蒂芬的嘲笑、杜春晓的怒视,以及庄士顿肃穆悲怆的神情,都是将其理智推向崩溃边缘的黑手。她现在只想尽快把这些人干掉,然后往自己的太阳穴上来一枪!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啊!饶了我吧!呜呜呜呜……”

被捆成一串的门徒里,有一位正缩着肩膀哭泣,声音细碎而凄楚。

“不许哭!”潘小月转过身来狠狠道。

“我不想死,不想死啊……呜呜呜呜……”那孩子仍未住嘴。

“阿耳斐,你不会死的,安静。”庄士顿忙安抚阿耳斐。

“可是……神父大人啊,我们要是说出这几个人的钱藏在哪里,不就可以不死了吗?呜呜呜呜……”阿耳斐抽抽噎噎地道出惊天动地的一句。

在场所有人均呆怔了片刻。

还是潘小月第一个回过神来,将枪口对住尚且手脚自由的庄士顿:“把那孩子解开。”

庄士顿犹豫了一下,只得上前帮阿耳斐解开绳子。阿耳斐踏着乖巧而瑟缩的步子走到潘小月跟前,他深谙什么样的表情和姿态才能讨女人欢心。

潘小月大抵已忘记外头被阎大帅的部队围得水泄不通这一后患,竟将裹在枪上的皮毛扯下,拿枪口顶住阿耳斐的眉心。阿耳斐吓得两腿发抖,却坚持用那双融霜化雪的淡绿色的摄魂“猫眼”望着她,像只无辜的鸽子。

“小子,我潘小月最讨厌什么,你可知道?”她怔怔地回望他,好似被迷惑了,竟有些神智错乱的麻木。

“知……知道……”阿耳斐拼命点头,转念又似悟到什么,换成了摇头,“不……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

“阿耳斐!别闹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庄士顿不由大叫。

不幸的是,阿耳斐的漂亮脸蛋上竟流露出天使的纯真。

4

夜虽深不见底,圣玛丽教堂却因外头被阎大帅的部队架起的火堆照明而变得不再阴沉,钟楼、秃树、石板小径均蒙上了一层金红的薄光。三条人影便在那红光里迈向钟楼,阿耳斐与庄士顿走在前边,潘小月的枪口一直在他们背后游移。

进到钟楼内,打开花房大门的时候,庄士顿还在不停地向潘小月解释:“这孩子病了,他烧得神志不清,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些?!”

“神志不清?”潘小月在他身后发出幽魂一般的冷笑,“你怎么不担心我神志不清呢?”

他蓦地意识到,她的胁迫更似求救,那些或迷乱或凶残或贪婪或疯癫的表现,都是做给他看的。他甚至想到自己都不曾吻过她,她的嘴唇,她的脖颈是怎样的触感,他全然不知。这几十年来,他一直活在她最陌生的范围之中,却又无法割舍下她。这漫长的布道之旅中,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她,同时又带有某些莫名的怨恨。

阿耳斐摸到门廊下一盏煤油灯,用火柴点燃,拎起,推门进入花房,动作是那样熟练,庄士顿面上的愁云却愈积愈浓。

花房内依旧冷香扑鼻,成串的天堂鸟自高处垂下,已被清扫干净的巨大木笼上挂着几缕若望银白的发。费理伯那眼球被掏空的尸身还摆在花榻上,干瘪变形的面庞半埋在玫瑰干花瓣里。不知为什么,那些已失去生命的物体聚在一处,竟让整个房间显得生机勃勃。

“在哪儿?”潘小月踢了踢木箱,它们回以空空的响声。

“这里!”阿耳斐瞄准角落的一堆箱子,奋力将它们一个一个搬开,直到搬尽最后一个,露出坚实的核桃木地板。他拼命抠挖地板上的一个类似蛀洞的木结,整块木板随之掀起。

潘小月亦不由得兴奋起来,往那凹入的地板里层望去,却不料眼前突然涌出一阵白雾,她冷不防吸了一口那雾,瞬间犹如冰针刺入脑髓般清醒且疼痛,眼睛还未睁开便朝白雾喷出的方向开了一枪!

待眼睛睁开时,却见阿耳斐正在大喊:“神父!快抓住她!”

庄士顿愣了数秒,方明白过来,于是疾速扑向潘小月,将她牢牢压在身下,那把精巧的手枪亦被远远甩了出去。

阿耳斐拿手捂住口鼻,重重地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缓过了劲儿,得意洋洋地从旁边抽出一条草绳,递给庄士顿,示意他可以绑住她了。

“你一直知道这里……”

“是若望告诉我的,你现在只要绑着她,等她出现幻觉之后便会很老实了。咱们把她送给外边的人,告诉那些人是这个女人杀了他们的大帅,就可以逃过一劫了!”阿耳斐因这次小小的胜利而欣喜若狂,完全不顾被白雾喷成雪色的头发。潘小月更是面目全非,只一双暴睁的眼睛还是漆黑有神的。

庄士顿接过草绳,将潘小月捆住,她却突然一阵大笑,喊道:“恶有恶报!恶有恶报呀!哈哈哈哈!恶有恶报!恶有恶报呀!”

将潘小月押回礼拜堂之后,却见里头伤的伤,被绑的被绑,竟一个也没动过。看到女魔头竟被制服,全都愣住了,唯独若望笑得非常释怀。

“神父大人,我的计划果然成功了。”

阿耳斐兴奋上前,意欲解开同伴们的束缚,却被人在背上推了一把。他脚未站稳,当下便扑倒在地,被庄士顿扶起,他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轻声道:“先等一等。”

“为……为什么?”阿耳斐满脸的委屈。

“因为你们的罪还未赎完。”

庄士顿的语气变得坚硬且正直。

夏冰已浑身发冷,庄士顿将若望曾经为阿耳斐治疗鞭伤的黄色药粉撒在他伤口上,血竟奇迹般地止住了,但他仍能在空气中嗅到某种末日一般的绝望气息。每个人都在内心想一个“死”字,冰沟外的冲天火光已映到礼拜堂的彩色玻璃窗上,渲染了门徒们黯淡的黑袍。原本素洁的地板流光溢彩,宛若天堂之门已在头顶开启,神的荣光温柔洒落,教人不由目眩神迷起来。

“小月……”庄士顿手里握着她那把珍珠柄手枪,食指并未搭在扳机上,“我们都该赎罪了。”

“赎罪?你还有脸提赎罪?要赎也是你先赎才对!”潘小月愤愤地抖动头颅,那白粉的药力显然已让她舌尖麻木,口齿亦随即不清晰了,“你他妈有种就杀了我!磨磨蹭蹭地算什么?!”

“我们还是从赎罪开始吧。”

说毕,庄士顿便将阿耳斐推入忏悔室,自己则坐到另一侧。

阿耳斐还记得第一次进到忏悔室时的情景,他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做过什么错事,于是告解做得结结巴巴,尤其隔着两个网壁的神父的脸被切割得支离破碎,让他产生不真实的感觉。这逼仄的压迫感与告解厅幽暗的光线狼狈为奸,将他折磨得几欲崩溃。他过了很久才开始适应里头的环境,随着那些女教徒,乃至嗓音尖刻的老公公们对他日益青睐,他的告解亦做得行云流水起来,每次都告诉神父自己产生了怎样无耻的欲念,却又不曾实施云云。他知道说谎的要诀是必须在里头掺一半的真话,这样最能骗取信任,甚至得宠。

但是今天的庄士顿,却与以往不一样,忏悔室内的光线还是幽暗的,神父的脸还是破碎的,只这破碎里有一股执着的气势,这执着让他害怕。

“阿耳斐,你还记得在圣玛丽教堂待了几年了吗?”

“九……九年……神父大人。”

“所以你知道自己的年纪要比对外宣称的大一些,对吧?甚至比安德肋还要大。”

“是的。”

“对于你从前忏悔的那些事,还有什么是你要忏悔的吗?”

“我……我已经忏悔过了,您告诉过我主已经宽恕我的罪了。”

“你是说,你从前告诉我的,你想骗取几位女教徒的信任,从她们身上得到食物,这些贪婪之罪已经得到宽恕了?”

“可我……只是想想而已……”

“你的意思是,你与那可怜的女人乔苏发生关系,让她用出卖肉体的钱供你享用美食,照顾你的生活,也仅仅是你一个欲念?”

庄士顿吐出的每个字都钉住了阿耳斐的七寸,他无言以对,只得垂下面红耳赤的头颅。

“你还有什么没有做却必须要做的告解吗?”他依然侧转头,将一只硕大的耳孔对准他,仿佛那便是审判台,“比如乔苏的服毒自尽,难道不是你欲念的一部分?她为了保全你而选择死亡,你用毒药将她生前所有的罪都洗清了,然后又背负了这些罪过,你觉得自己仍然不需要做忏悔吗?”

“神父大人,我……”阿耳斐的喉管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紧,神父干净的、生有白细绒毛的耳孔在他眼中已大如笆斗,快要将其吞没。

“你想说什么?或者说,你想认罪吗?”

耳孔再次向他逼近。

“我……我认罪!”阿耳斐知道先前偷袭潘小月时,自己也吸食了一些粉末,如今药性已快要游遍他的每一条脑沟。

“你想认什么罪?你觉得如何才能让天主宽恕你,或者说让乔苏宽恕你?”

“我……我认……”阿耳斐难过得快要呕吐,额上的青筋正在暴露濒临崩溃的秘密,“死……死罪……”

“愿天主保佑你,阿门!”

“耳孔”突然向阿耳斐喷射出了火花,阿耳斐身体战栗,仰了一下开出血花的头颅,遂软软歪出忏悔室的门。一直对准他,聆听他忏悔的不是庄士顿的耳朵,却是从潘小月手里缴下的手枪。

这一声枪响,仿佛往所有人头上浇了一盆冰水,大家都振作精神,用或惊讶或冷漠或焦虑的表情注视着阿耳斐的死亡。雅格伯与禄茂吓得大哭起来,多默则紧紧抓住若望的手,仿佛在从对方身上汲取勇气。杜春晓眉头紧皱,看着庄士顿自忏悔室出来,将阿耳斐血淋淋的尸躯拖到一旁。

“不要啊!不要啊!!!”潘小月放声号啕起来。

“混蛋!这下外边都听到枪声了,他们很快就会攻进来的!”斯蒂芬亦气愤地大叫。

“下一位要忏悔的是你,请吧。”庄士顿扶起扎肉,将他送入忏悔室内,他从未显得如此孔武有力。

“等一下!”杜春晓高声喝道,“我先来!我要忏悔!让我先来!”

庄士顿愣了片刻,长叹一声,复又将扎肉小心扶出,随后解开杜春晓脚上的绳子,道了声:“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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