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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节制的幽冥赌坊(3)

“既然小哥如此讲义气,那便义气到底,告诉我五爷怎么得罪你了,要这样的死法?”潘小月脸上的脂粉被因兴奋而泛起的油光剥落了大半,露出灰黄的鼻翼和下巴。虽穿着驼毛大衣内配对襟蜻蜓扣收腰棉袄,却反而将纤薄的身板填出了肉,曲线显得妖娆起来。离她数尺远的一张方桌上摆着一只两头掏空的圆木桶,并一只捕鼠的铁笼,笼子里放着五只黑油油的耗子,那都是为扎肉准备的。

“五爷是谁?”扎肉刚问出口,腹部又是一阵灼热,痛得他险些背过气儿去。但他心里明白,好戏还没开场,待那一笼老鼠爬过木桶钻进他伤口里去咬烂肠子,才是地狱。

“少来这套,说。”

那日钉过他手掌的两个小厮,一个已拿起木桶,另一个拎了鼠笼,正往扎肉这里走,吓得他冷汗直冒。

“奶奶,那你告诉我五爷是谁,我再想想知道些什么,成不成?”

讨价还价也是骗子的长处之一。

“你们坐过一张桌子,怎么还想装糊涂?那你先讲讲,那替你扛债的女人是谁?”

潘小月醍醐灌顶,扎肉瞬息忆起当日和他们同桌玩二十一点的那个不起眼的半老头子,原来他是五爷!于是忙道:“那女人叫杜春晓,是我一个同乡,脑子极聪明,也留过洋,不知为什么后来又回到镇上开了个旧书铺。后来去了上海,得罪了大人物,只好一路逃到了这里,想是要越过边界去英伦。”

“她身边还有一男一女,又是谁?”

“那长得挺母的男人叫夏冰,系她的未婚夫。还有一个女人我也不认得,据说是路上捡来的,想是逃难到这里的俄国女人,还是个哑巴。”扎肉越说越放松,只求这时候能天降神兵,救他于水火。

“你还没讲到五爷呢。”

见骗子如此“老实”,潘小月神色也缓和了不少。

“哦!对对对对对!五爷……那个五爷……”扎肉脑筋转得飞快,却怎么也掰不出“五爷”的来历,只得带着哭腔求道,“奶奶,求您了!您就提点提点我,让我知道怎么得罪五爷了成不?”

“还装呀?”潘小月因心里有些喜欢这小骗子,眼角的皱纹已皱到出水,“把他放下来。”

话毕,两个小厮动作利索地给扎肉松了绑,用浸过金创药的纱布迅速裹住他流血的肚子,遂将他反剪了手押到赌坊后边。

那涂了泥墙的砖房后头也是潘小月的地盘,虽是矮矮打了一圈石围,抬腿便能越过,却无人敢往里跨过半步。因石圈内竖着几根十多米高的尖木桩子,系专为出千者、欠赌债不还者准备的。早些年的时候那里隔三岔五会挂出些赌客来,均是自肛门直插入心肺的,在上头残喘到油尽灯枯为止。古代那玩意儿叫“人刺”,而越是古老,刑罚便越是复杂残忍,所以赌坊用它来警告那些想耍花腔的赌徒。不过近年来,听闻潘小月已对欠钱不还的赌徒施了另一种刑罚,“人刺”基本上不用了,但那些桩子还是触目惊心地杵在那里,上头沾满了风干的褐色血迹。

蹊跷的是,扎肉看到的桩子上居然有了新的“人刺”,浑身赤裸,稀薄的灰白头发被风拨成乱鸡窝,松垮垮的皮肉像浑身插满了旗帜,不停地抖动,肚脐下方的阴茎被毛发掩盖了大半,死沉沉地挂在腿间。由于木桩太高,扎肉看不清上头那死人的表情,他也不想看清楚,于是别过头去,对潘小月挤出一个狼狈的笑:“死得够惨的啊!”

虽腹伤难忍,却阻止不住扎肉对潘小月的眉来眼去,有些事情不用讲穿,各自心里都懂,想到同一处了,也便有了某种默契。然而扎肉想到的那一层远比情欲要冷酷得多,潘小月想到的那一层,也比情欲要复杂得多。两人只在某一个点上有契合,其余都是南辕北辙,然而男欢女爱上,只那一个点搭上,便也够了。

“不晓得如何能死成这样。”潘小月语气里有惊讶,甚至惶恐。

“你把人放下来瞧瞧不就清楚了?”扎肉硬着头皮提了这个建议。

五爷被放下之后,才看到他脖子上那一圈致命的勒痕,舌头略略探出唇间一角,有些扮鬼脸的意思。杆子上只流下很少的血,多半都被低气温凝固在体内了。扎肉恍悟,缘何潘小月要打听关于杜春晓他们三人的事,因把一个死人做成“人刺”示众,绝对不是一个人就能干得了的。从把尸体插上杆子,到将杆子竖起固定在石基上,起码也得两到三个人才可成事,还得神不知鬼不觉,怎么可能?赌坊之所以选择这样的刑罚,就是因为把人戳穿时的惨烈境况足以叫旁观者终生难忘,越是这样招摇地杀人,便越是有效。

“要办成这件事,得有两三个人手,还得不让你们发现,我扎肉哪里有这本事?”扎肉知道暂时不会吃到喂老鼠的苦头,人也放松了不少。

潘小月却还是背部紧绷的,语气沉重道:“可是,死在我的地盘上,来来往往的人又那么多,许多客人都是赌通宵的,如何能把人就这样挂在上头而不惊动我们?”

扎肉也苦笑道:“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但我拿人头担保,这件事绝对与我和我的两个老乡无关。我们昨晚要真愁什么事儿,那也是还债的事儿,何必要去找一个陌生人的麻烦?即便因要谋他的钱财去找了,也不见得非得将他挂在这儿惹奶奶您生气呀。可是这个道理?”

“那你说,会是谁干的?”

“这就不知道了。不过奶奶您这样的能人,相信不出三日,必能找出真凶!这样吧,三日之后,我拿着钱过来见您,奶奶您多保重!告辞了!”

话未讲完,扎肉已被巴巴儿摁住头跪倒,额头按在潘小月的鞋背上。

“扎肉,你也忒小看我了,这样就想走?这事儿既然我都让你见识了,自然就是与你脱不了干系了,你一要还债,二还得给我把那杀人犯找出来。要不然,这辈子你都甭想踏出幽冥街。”潘小月身上的一股蜜香幽幽钻入扎肉的两个鼻孔,他瞬间意乱情迷起来。

“成!”他奋力从鞋面上抬起脑袋,直勾勾盯着她。他深信自己的眼神有某种神奇的杀伤力,当年青云镇上开胭脂铺的寡妇,上海滩烟草大王的六姨太,都被他施过同样的咒,他才能成为她们床上的心肝宝贝。

“不过,我再向您推荐一个人,一定要她来协助我,才能把事儿办成!”

潘小月笑了:“说的可是杜春晓?嗯,我看那姑娘像是有两把刷子的主儿,把她找来。”

没错,扎肉拖人下水的本领也是一流的,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对待恩人实在过意不去,便忙不迭补充道:“不过我们事先得说好了,最后结果甭管能否让奶奶您如意,都与杜春晓无关,到了时候,她还是走她的,我也随您处置。如何?”

这一句,将潘小月脸上的笑意彻底抹去了。她弯下腰,掰起扎肉的下巴,眼睛里不再艳光流转,已倒去淫意,注了两面冰湖,阴暗、鬼魅、苍凉。

“听好了,幽冥街是我潘小月的地盘,很多人能不能活,得看我的意思,能不能死,还得看我的意思。所以,你和那个杜春晓,能不能走出这条街,要看我高兴,能不能待在这条街,也要凭我的高兴。没有人可以跟我讲条件。明白了?”

“明……明白了。”扎肉紧张得浑身刺痛,直觉眼前的女人是被杀气堆积出一个妇人的形状,随时都有幻化成刃的可能。

“明白了,就重复一遍我听听。”

“幽冥街是你潘奶奶的,能不能活,能不能死,都得看您的意思。我和杜春晓能不能留在这儿,能不能离开,也得看您高不高兴。没有人可以跟您谈条件。”扎肉艰难地吐出那几句话来。

潘小月方才收了先前的阴森,换了一张祥和的面孔,点头道:“虽重复得不算圆满,大概意思也差不多。得,放过你吧,赶紧去把那姓杜的姑娘叫来。”

扎肉奔向圣玛丽教堂的路上,头皮都像要炸开了。

5

圣玛丽教堂的夜晚要较白天更热闹一些,因白天外头各色噪音蜂拥而入,教堂内死气沉沉的动静便在不知不觉中被淹没了;反而夜里,四下悄然,一些原本不会注意到的声响便突显了,譬如风刮过房顶的“沙沙”声,垂挂过西满人头的铜钟上绿锈剥落的声音,还有庄士顿鞭挞犹达的声音……

“为什么当时不阻止西满出门?”庄士顿手中的皮鞭很长,绕了两圈才变成适宜在室内挥动的尺度,但抽一鞭等于抽两三鞭,对受刑者来说是一场耐力的磨炼。

“我……阻止了……他不听……”犹达努力贴近房内的暖炉,只有庄士顿房间里的炉子才是热的,且散发出木炭的香味,所以他们都很愿意在神父那里多待一会儿,借故去送一杯茶,或者借本书。

犹达直觉鞭子下力并不重,但他趴在书桌上的姿势已经扭曲了,每挨一下,背部便不自觉地拱起,再重新挺直,胸腔发出风穿越山谷的回音。

“为什么当时不来向我报告?”庄士顿每讲一句,鞭子的力道便稍稍重一些,反而不讲话的时候下手比较轻。他看着犹达一片狼藉的肩背,那对似要破皮而出的蝴蝶骨红彤彤的。

整整十鞭,庄士顿心里数得很明白,抽完之后,他将鞭子丢到犹达脚下,那孩子迅速将它拾起。他不敢把衣服穿起来,因麻布料子与皮肤摩擦产生的后果不堪想象,只得裸着上身,恭敬地将鞭子摆到桌子上。

庄士顿用手轻轻按了一下鞭痕,犹达随之抽搐,他眼中遂泛起痛楚的泪光,拿起洗漱台上的一瓶橄榄油,涂抹在犹达背部。犹达嘴里发出的“滋”音很重,像是在吹一碗热汤,事实上,庄士顿已经记不起孩子们上次喝到热汤是什么时候了,他们的胃里如今装下的只有粗面团和糙米。

“记住,假如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所有人都要受到严惩,听明白了没有?”

庄士顿转身向暖炉的另一边,九个少年挤作一团,垂着脑袋,头发几乎快要碰到熏黑的洋锦皮管壁。

“听明白了。”

他们齐声允诺,心里大抵想的又是另一回事。庄士顿能从他们回避的眼神里看出背叛的端倪,却懒得拆穿,他只想竭力维护外在的尊严。

阿巴似乎不喜欢扎肉,总是用蓝眼珠子直勾勾盯着他,属于警惕的监视,生怕他有一点点对自己救命恩人不利的举动。杜春晓倒是对扎肉主动跑来教堂寻她未表现出惊讶,只检查了他的伤口,叼在嘴边的香烟几次都险些烫到扎肉的肚皮。

“下手挺轻,没想要你的命。”她虽对扎肉身上不下百条的伤疤心有余悸,却竭力没有表现在脸上,只在心里惊叹,得吃多少的苦才会换来这一身“纪念”?尤其胸口那一处凸起的一片粉黄晶莹的半透明疤痕,竟拼出一只蝴蝶的形态,看仔细了,竟是特意用刀一片片将皮肤剐下来,待伤口愈合之后才有的。

杜春晓忍不住道:“亏你想得出来,人家是拿刺青掩痣掩胎记,你倒好,把皮肉当泥胎来雕,没疼死么?”

“疼总比难看要好,实在是怕脱衣服吓着人家,索性就想了这办法。”

杜春晓听了这话,心便一直往下沉,有些替扎肉难过,又不肯轻易表露,只默默清理了他腹部的血渍,方开口道:“今晚与我们一同去挖坟。”

扎肉点了点头,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出发吧!”夏冰与阿巴不知从哪里弄来两把铁锹,噔噔噔跑进屋里,既兴奋又害怕。

四个人于是偷偷向墓地潜行,中间扎肉压低嗓子求了杜春晓三五次:“姐姐,等火车一来你们就赶紧走吧,别在这儿惹事了。”然而杜春晓只是回头瞪他一眼,没有一点听劝的意思。

反而夏冰从旁提点:“你怎么越大越不知你姐姐的个性了?这边出了两桩血案,你又说赌坊委托她调查死人的事儿,她又怎么可能在破案之前走得出这条街?所以索性豁出去,一查到底,还真相于大白,岂不快哉!”

扎肉一时语塞,倒是杜春晓笑起来:“未曾想你我相识多年,如今我才知道你也开窍了!”

三人相视片刻,突然都“哧哧”笑起来,唯独阿巴一脸的莫名其妙。

墓地的地皮很硬,每一寸土壤都被寒霜封锁住了,夏冰在幽暗中摸索墓碑上的刻字,他眼睛不太好,在煤油灯的微光照射下,他彻底成了“半瞎子”。所以还是杜春晓最先摸到刻有“玛弟亚”英文字母的十字架,紧接着便是扎肉掘了第一块土。阿巴不知为什么,突然站在一边不动了,只怔怔地看着他们挖墓。

杜春晓皱眉站在一边,这样的场合她更喜欢旁观,仿佛一参与,某种规则便被破坏了。挖了不到三十分钟,扎肉直觉铲到一个软中带硬的东西,忙将灯靠近去看,却是一只被他不小心切掉一半的手,于是颤声道:“怎么不告诉我这里的死人都是裸葬的,也没个棺材装?!”遂与夏冰二人赤手将土拨开,方才露出完整的尸身。

“玛弟亚几岁?”杜春晓突然哑着嗓子发问。

“听那几个孩子说,大抵有十二三岁了。”夏冰答道。

她围绕尸首转了两圈,煤油灯的昏光将其面容照得魑魅魍魉,半晌她方道:“西满的身子总算是找到了呀……”

掘出的死尸果然是没了脑袋的,胸口挂着十字架。

“跟我来。”杜春晓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拎起灯,疾步走出墓地,夏冰与扎肉只得紧跟着,阿巴也忙不迭地跑在后头。

走到钟楼处,杜春晓突然转头对阿巴指指上头,将煤油灯递给她,又挥了两下手,阿巴明白了她的意思,便提了灯以小跑的姿态往钟楼上去了。他们三人便站在钟楼与宿舍楼之间的小径上,抬头望着那只被夜幕遮盖得只露出一个糊涂形状的大钟。阿巴手中的灯火随着她的跑动在每一层的窗口忽隐忽现,直至那一团黄光出现在大钟旁。

“这……这是要干什么?”夏冰心里突然有些惶惶的,因想到上头吊过一颗人头,相形之下阿巴的胆子倒是异常之大。

“亏你还做过警察,居然还看不出来!”杜春晓看着那被钟楼上的红砖扶栏挡住大半个身子的阿巴,笑道,“明日我们去买些葱油饼来,趁庄士顿午休的时候用吃的把那些孩子引到礼拜堂来,让我显显这牌的神通!”

“这么快就破案了?”夏冰模糊记起,唯有即将揭晓谜底之前,她才会用这般的语气同他讲话。

6

葱油饼的香气让每个少年的嘴里都积满口水,被饥饿磨损掉意志的表情在夏冰看来有些可怜巴巴。信仰本该是赐予人尊严的,然而这里的信徒为了口腹之快可以连性命都不要!夏冰有些难过,连忙将放饼的篮子高举,叫道:“来,一人两块,不要多拿。”

“且慢!”杜春晓高声大气地阻止他,口吻颇为刁钻,“这些东西也是咱们花钱买的,不是偷来抢来的,想吃可以,先得让我拿这个算一卦。”

她举起塔罗牌,夏冰手里的篮子却在慢慢往下沉,少年的眼神亦随之绝望起来。

“谁先来?”杜春晓吐字一板一眼,丝毫没有妥协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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