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无事之后，这天，他从市委开会回单位，开车进入大院时，看见那个赖皮记者李红与钟义站在院墙外一处角落窃窃私语，心里的火一下子窜出来，回到办公室就一个电话把李红召来，严厉道：“从今天起，你不要再来上班了。我原先只给你三个月时间找工作，现在都大半年了，你还要怎样？”
秦雄准备着如果他再下跪的话，就一脚将他踹出门去，可这赖皮记者竟一下子变成泼皮记者，他昂首挺胸道：“你没有理由开除我，我的工作哪里不如人家？你你你这是武大郎开店，容不得比你高明的文人!”说得那么正气凛然，竟也不那么结巴了。
秦雄忍下好大的劲，才没有把一只脚踹出去，咬牙切齿地道：“你他妈还配称什么高明文人？办公室区碧玉早把你的底细摸清楚了，在我面前充什么正人君子!”区碧玉确实早给他原来的单位打电话调查核实，原来他早给单位开除了，也不是什么副总编，他老婆也没得过白血病，早跟他离婚了，前些年一直在省城多家小报当流浪记者，没有混出什么名堂来，还有过向企业索取红包的劣迹。秦雄之所以在限期三个月之后还没赶走他，是因为看他平时对自己点头哈腰的模样确实有些可怜，而且每天都在报社拼命写稿，心想这样的赖皮虽不能留，但也不妨再给他一段找工作的时间，就拖到了今天，哪知他竟赖皮到跟钟义扯到一块去了，这就成了敌我矛盾了，这样的祸害此时不除更待何时？
而赖皮变成了泼皮，竟然比恶棍还要可怕，尤其是对于这个自称高明文人的记者。眼下他一翻脸，又顿足指天道：“我李红是啥样的人，你你你没资格评价，天下自有公论，报社编辑自有、公论，历史是由人民来写的，不是由你秦、秦雄来写的，你秦雄乌云遮不住太阳!”他这一阵嘶声力竭的狂吼，几乎要震塌报社大楼，想来报社每一双耳朵都不会是聋的，可是竟没有一个进来替他解围。
秦雄气得全身发抖，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这个赖皮，给我滚出去！”李红翻着白眼，争锋相对道：“报社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蒂还是我们的，看你把我怎么样！”
秦雄道：“是不是要我找保安来请你？”李红道：“别拿强权来压制民主，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我有说话的自由。毛主席说过，让人说话，天不会塌下来，你秦雄想压制民主，我李红不答应，人民不答应！”
秦雄拿起电话叫保安，而保安还没赶来，这个集赖皮泼皮恶棍于一身的家伙却主动退场了，“你秦雄就要下台了，报、报社的天就快亮了，你这个文化法西斯熬不几天了，咱们走着瞧、瞧瞧吧，看谁笑到最后!”他狂吼着，最后也竟如李太白那样地仰天大笑出门去了。区碧玉、罗军领着三个保安迟迟赶来，秦雄心里没好气地想质问他们刚才都到哪里去了，但听得李红的咆哮声还从底层楼道里传来，便也声嘶力竭地吼：“你们都站着干什么？快快快给我乱棒打出门去!”
半小时之后，安国心上门来了，秦雄道：“你来干什么？”安国心赔笑道：“向老板汇报汇报，请示请示。”秦雄道：“请示什么？汇报什么？快讲。”安国心道：“也没什么，还不是我那个事，老板也该给我落实落实了。”
又是谈落实政策的事，还偏不会找时候，秦雄明知故问：“不是给你落实了部门主任么？你还想要什么？”安国心道：“报社摄影部才那么几个人，根本就是个空架子，当然啦，还是感谢你给我保住了主任的待遇。但是你忘了么？我是支委副书记，是报社班子成员啊。”
秦雄道：“你这事是阮社定下来的，我又没有罢掉你，你找阮社说去吧!”安国心道：“阮社都见鬼去了，我找得起他么？我只有找你拨乱反正了。既然没有下文罢掉我，以后开班子会，总得让我参加吧？”
看着这人得寸进尺的嘴脸，秦雄也开始后悔当初没有让钟义搞掉他，还给他落实了中层正职的待遇，便道：“那你找高小菊去，找钟义去，你以前的事我不清楚。”安国心却穷追不舍道：“这两个狗男女你还不知道？他们巴不得逼我跳楼啊!他们实在不管我，我就去上访。”秦雄摆摆手，更加不耐烦地道：“你走，我不想管你的事了，你上访去吧，该找谁就找谁去。”
安国心又收起刚才的嘴脸，换了一副乞怜的面孔，哀求道：“那班子会暂时就不参加了，可我还是党支部副书记吧？今后开党员会，你总得让我跟你们一起坐主席台嘛。”
这确实也算是个合理的要求。自阮社长去世后，报社党支部一直未行改选，书记的位置也一直空着，班子成员都只是支委，按理说党员大会就该他这个副书记坐主席台的，可让他一人坐主席台，又成何体统，班子领导们的脸往哪里搁？如果让他跟四个领导一起上主席台平起平坐，不但自己不乐意，其他三人也未必同意，因为阮社长在时据说他只坐过两回主席台就被赶下去。如今这个时候，他偏又提出坐主席台，令秦雄这个当家人十分生气。见秦雄沉默不语，他以为凑效，信誓旦旦道：“下次党员会你就让我一起坐主席台吧，我会一辈子感谢你的，我会加倍努力工作到死都拥护你的！”
秦雄想，果真小人得志便猖狂，还是高小菊说得对，这个人迟早是不能留的，那就尽快打报告申请开个支委改选会，把他坐主席台的资格改掉得了，你死要面子，就让你自己找死吧。这么算计着，无意中对他点了个头，安国心却以为得计，又千恩万谢地去了。
秦雄心烦意乱，无心再理工作上的事，就开车出门，找了个足浴馆捏脚，哪知这洗脚的小姑娘也总是叽叽喳喳地问个不休，气得他脚也不洗了，兀自跑到一个旅游风景区的度假中心去，这里有一间名为桃源健康谷的桑拿中心。一位小姐服侍秦雄把衣衫剥光，把他请进一个三尺高的大木桶，桶里注满了加着藏族中药的热水，耐心细致地为他擦洗起来。这种项目名为藏药浴，使用的确是西藏的中药，在其中浸泡确实能够舒缓神经。
洗过之后，服务小姐又为秦雄按摩一通，一双巧手在秦雄的两腿间游移，把男人的东西逗弄得如青松一般挺立起来，接着问：“先生，不要总是垮着个脸嘛，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来这里就是寻开心嘛，要特殊服务吗？”这个时候，不想要特殊服务都不行了，秦雄调整了一下表情，问：“怎么个收费？”
小姐道：“明码标价，一次性套餐收费280元，包夜680元，住房免费。”这确实是比较优惠的价格，听说老板是个藏人，服务小姐的脸蛋红扑扑的，身板相当壮实，秦雄问：“你是个藏族小姐？”
小姐点头称是，并道：“中式、泰式、日式，你可能都试过，但我敢保证，我们这里的藏式服务最让男人销魂。”秦雄道：“藏式服务？这个说法新鲜啊，怎么个服务法？”
小姐道：“一会你就知道了，包你满意。”秦雄便饶有兴致地接受了藏式服务，果然新鲜又销魂，感觉藏族姑娘的激情和能量都相当惊人，末了道：“都说你们藏族人民厉害，我算服了，是不是吃羊肉喝牛奶的缘故？”
小姐道：“当然啦，不过我们的藏族男人更厉害。先生你干脆在这里包夜吧，我还有功夫没使出来呢。”秦雄问：“在这里安全吗？”
小姐道：“绝对安全，你放心。”接着向他说起这个景区娱乐业经营的一些内幕。这里共有十多间桑拿中心，都是外地老板在这里经营，主要客户是外地游客，前两年各业主之间互相搞不正当竞争，服务价格低得离谱，老板们没有利润，还搞出许多打架扯皮的事，治安状况很不好，影响了景区的形象和声誉，辖区公安也不胜其烦，后来还是由公安方面出面协调，成立了一个行业协会，暗中制定了数条规章制度，明码标价，互相监督，违规者由公安出面加以罚款，这样一来，大家的生意兴隆起来了，都很守规矩了，游客都称这里的服务好，景区的形象重新树立起来了，游客也越来越多，还多亏了公安在管理方法上的创新。
秦雄不由得称赞道：“这一管理手法很有新闻价值，既维护了治安，又搞活了经济，值得推广。”心想今后一定要在单位的管理手段上下多一些功夫。小姐道：“当然啦，你尽管享受吧，如果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可以向我们的会长和公安投诉，他们一定受理，而且投诉一经查实还有重奖。”
秦雄道：“为奖励你们这里的创新制度，这个夜我包了。不过投诉就免了，我信得过你。”小姐道：“顾客就是上帝，希望你有什么看法就提出来，我们今后多多改进。”
秦雄在这个远离喧嚣的地方住了一夜，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五星级的服务，连宋佳发来的信息他也懒得理。
虽然与小姐再度销魂，可秦雄心里的重负还是未得到彻底消除。这一夜，他想了许多烦人的事情，想李红表面上老实忠厚，却为何泼皮无赖恶棍不如；想安国心左右卖国死里逃生，却为何没有一点感恩之心；想郭文那般聪明绝顶料事如神，却为何如此欺世盗名；想莜青那般贤淑知理，却为何回避多年的战友情谊，并抛弃他们共同培养起来的如美婴一般的快报；想龙子云一个全身沾染古文人气质的文化官员，为何对社会尊奉给他的才子之名耿耿于怀；也想钟义、熊力、志高、胡冬、高小菊等形形色色的人为何如此难以理解，也联想起邬伟、范辛、垃圾婆、“歌星”等这些三教九流的人，更对阮社长、陈江山这样难得的恩人好人和回乡经历的人事感怀难忘……
秦雄越想越烦，就在这城市之外的山里也彻夜难眠，直到东方之既白，才睡了两个小时。离去时，小姐还对他情意绵绵，在宾馆出口处，保安还关心地问他有没有丢失东西，对小姐的服务满不满意，使秦雄又感安慰。
而回到单位后，更烦人的事情接踵而至了。
回到单位，孙歌向他报告一个确切的消息：宣传部陆科长这些日名曰来报社作宣传把关，实际上私下里找了不少记者和编辑谈话。秦雄一惊，难道这个蠢才也想争社长的位置不成？这陆科长虽然也是个大学新闻专业的毕业生，一直在宣传部呆了十多年，也没见写出一篇像样的文字材料，说话像蚊子一样嘤嘤嗡嗡的比罗军的声音还小，这几年在高小菊那样的娘们面前也没有一点反抗精神，实在是庸人一个，根本不是担当大任的材料。但转念一想，他就是高小菊最信任的人，高小菊想控制报社大权，还非得用他这样的人不可。高小菊的用人观经常挂在嘴边的就是那句话：“靠得住，有才干；而压倒一切的因素首先是靠得住。”像很多领导一样，她把“靠得住”的概念曲解为“对自己靠得住”，而不是对党和人民靠得住，好像自己就代表了党和人民。显然，陆科长就是这样一个“靠得住”的人。
他连忙给尉永文打去电话询问，尉永文不知情，但分析说有这样的可能。又给组织部麦科长打去电话，听对方说话的口气显然知情，但他只是说：“报社的班子可能要动一动，但领导上的事情还没定下来，你也要有点思想准备。”
秦雄情知大事不妙，直接来到宣传部找高小菊，想探听事实真相。高小菊还未说话，他便从她脸上得意和傲慢的神色中读出大部分结果来了，这娘们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城府还不够深，喜怒常形于色。秦雄转弯抹角地从安国心的事情上试探起，报告了改选支委并选掉安国心的打算，还夸赞她道：“对这个人，还是当初你眼光英明，他得寸进尺，得志便猖狂，我后悔当初没看清他的嘴脸。”
高小菊却不急于答理，更加傲慢和得意，还故意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末了果断道：“支委改选的事先放一放，都拖了一年了，还怕拖一时吗？等报社的班子调整到位再说。”话已经说得这么明了，秦雄也不回避，直接道：“那你打算怎么调整？”高小菊道：“这是组织上考虑的事，你管理好目前工作上的事就行了，争取在交替之时不要出什么错误，不要又出乱子，稳定压倒一切。”
这娘们近来老是把邓小平的话挂在嘴边，好像在宣传理论上有所进步，她自称是个学习型的干部，近来深感理论知识不够，常常研读邓小平的理论至半夜。秦雄不甘罢休，再道：“你莫非真想让陆科长接管报社重任？”高小菊脸上浮现一丝微笑，道：“今后的报社姓秦还是姓陆，都是组织上考虑的事，你就不用问了，省得操这个心，回去吧。”
秦雄道：“既然如此，那就悉听尊便了，但我相信组织上的事也不是你们宣传部的某一个人决定得了的！”
秦雄气愤地拉开门出来，却与安国心和李红撞了个正着。安国心佯装无事，径自从他身边擦进来，李红却得意洋洋地白着眼对他哼了一声，进去把门一推，把秦雄关在门外，末了还以胜利者的姿态对他鄙夷地一笑。这两人显然是高小菊召唤来的，可他们为何偏在这时走到一块，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呢？
秦雄转身找到尉永文，尉永文提醒他最好去龙子云那里活动活动，死马当作活马医。秦雄觉得有道理，马上回到家把那幅丁当送的扇面画用文件袋装好，又急急赶回市委大院里。这是他第一次想着向领导行贿，对龙子云这样的人，送钱他未必肯收，且自己实在做不出来，他既然精于绘画，对黎雄才这样的画坛人物想必也很崇拜，也不会不知道这张画的价值的。
龙子云这些日忙得像个雀鸟一样四处飞来飞去地开会，直到十天后秦雄才逮住他，就在部长办公室把这张画送了出去。
秦雄按照官场小说里学来的手法，把装着画作的文件袋直接扔到龙子云桌上的文件堆中，极为虔诚地道：“有个画家老朋友送了我一幅黎雄才的扇面，我看不懂，也用不着，特地送给你这个专家欣赏欣赏。”
龙子云老练地道：“我虽不敢称专家，但对岭南派画家的作品还是有点研究的。”也不去拆开来看，很自然地就把话岔开，关心地问起工作上的事。
秦雄道：“我的压力也不轻松啊，吃苦受累都无所谓，只是难以得到别人的理解，最头疼了。”
龙子云道：“这也是很正常的事嘛，管着一群文化人就是难，惹出事来，人家就可以上纲上线，你那个单位的郭文就是惹出大祸来了嘛。”
秦雄这才知道得罪高小菊的严重性了，怕他继续就这事又扯到文人的话题上去，连忙道：“高部长我本来跟她也没什么的，就是有一些文化宣传的理念上的不同看法，有点小矛盾，其实我也不是不尊重领导。”
龙子云道：“高小菊那水平我也是清楚的，你们肯定谈不到一块去，不但文化理念上有差异，用人观念上也有差异，用多一些年轻人和能人是好事，我也支持的，但也要看一个人的道德水平。现在的年轻人啊，道德水准低得连我都想不通了啊，我都很难找到相信他们的理由了。”
秦雄的心像被刺了一下，又忙岔开话题，直接道：“高部长对我有看法，她想调整报社的班子。”
龙子云接连喝了几口茶，像是品味又像是叹息地道：“报社的班子问题确实令人头痛啊，有几人能够担当报社的重任呢？老阮在位时就根本办得不像张报纸，你秦雄办报是有些进步，可偏偏又惹出那么多事来，你跟高小菊又水火不容，我是左右为难啊。你站在我这个位置上想想看，叫我偏袒谁呢？”
秦雄趁此进一步试探道：“我秦雄即便是无德无才，可也要比高部长想用的那个人强嘛。”
龙子云道：“你是说小陆、陆科长么？他也比高小菊高不到哪里去！你放心好啦，他这人也不是干大事的料。”
秦雄长长地松了口气，正寻思着如何再进一步试探，却有人推门进来了，龙子云站起来与他握手，道：“组织上的事你不要考虑太多，要相信我龙部长的眼光，我也不是阿猫阿狗都能够看得上的人嘛。”秦雄想起了官场上流传的一句话：握住组织部长的手，好比情人十八九；握住宣传部长的手，好比左手握右手。意思是说宣传部长没分量，可眼前的这个龙子云，比他的情人还重要，这个手握得让他心潮起伏啊！
秦雄告辞回来，心中稍事安宁。觉得龙子云终究不是个糊涂人，他肯收自己的礼物，说明他对自己还是有信心，而且他不欣赏高小菊，说明高小菊那个“上面的人”也不会是秦雄怀疑过的伍市长，看来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况且，龙子云确实用人眼光很高，陆科长之流不足为虑了，可要想在伶南找到个比他更适合的办报人，他最终也会发现是痴心妄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