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句话，秦雄是最近半年才有了深刻体会的。想当初陈江山在位时，他根本没把高小菊放在眼里，后来的情况正如寡妇睡觉——上面换了人，他才真正看清了她这个顶头上司对于自己的重要性，在市领导面前，她的权力是太小了，而在秦雄面前，她的权力却是太大了，谁说乌云遮不住太阳？她可是一手遮天哪。再后来，郑仲尼又成了他的顶头上司，初上任时秦雄也过分相信了自己在群众中的威望，认为他奈何不了自己，可最近一段日子，他才有了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感觉，这人不但比他官大一级，而且是个真正的政治对手，相比之下，高小菊还算是头脑简单而又仁厚的长官了。他的能量在于不但用身边的亲信掌控住报社各要害部门，还让郭文这样的人对他俯首贴耳。慢慢地，他放下了谦虚和温文尔雅的面具。
这天，在报社中层干部会议上，他道：“中国有句古话：识明务者为俊杰。大家都是为党工作，都是明白人，都是传媒型的知识分子，不少人还被称为文人，响鼓不用重捶，不要认为我搞民主决策，我个人好说话，有一些原则和路线上的问题，我是绝对不会退让的，也绝对不容许一些人无法无天的！”他板着面孔，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秦雄身上。秦雄忍住没发作，郑仲尼又宣布：“从今天起，领导班子再调整一下分工，由我个人兼管编务，秦雄同志协助我的工作。”
秦雄忍着性子，乜斜着眼问：“请问郑仲尼同志，这个决定怎么没经过班子会的讨论？还有，市委什么时候撤消了我这个总编的职务？”
郑仲尼道：“这个安排得到了宣传部领导的同意，再说，特事特办，既然我是社长，就有权调整一些不正常的事情，你有不同意见可以说出来。”
秦雄道：“你不是口口声声讲民主决策么？怎么还是个人说了算？社长怎么管起编务来了？编务大事可不是小问题的。”
郑仲尼正告他道：“秦雄同志，请你说话要端正态度。我搞民主决策也不是说事事都听别人的，再说也绝不会容许某些同志在编务会上搞一言堂，请你摆正自己的位置，我才是一社之长！”
郑仲尼话音刚落，一个人冷不丁冒出来指责：“我反对!——”
大家遁声望去，是胡玫。只见她杏眼圆睁，一脸怒容地拍着桌子道：“说别人一言堂，你郑仲尼才是真正的一言堂。说你是一社之长，还不如说是一家之长，典型的家长作风!”
大家都没料到胡玫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面面相觑，会场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秦雄向她投过去感激的一瞥。
郑仲尼好久才回过神来，沉着嗓音道：“胡玫同志，请你也别用这种口气对领导说话，讲话要看看这是什么场合，你也是一位党员干部，要为自己的话负责任!”
胡玫道：“我不但要为自己的话负责，还要为报社的前途负责。我可以大公无私地说，你们不能这样对待秦总编，这个报社没有他不行，他才是这个报社的灵魂!”
郑仲尼道：“我们今天谈的是编务问题，你不是编委会成员，没有资格说话。”
胡玫把头一扬，更加愤怒地道：“姓郑的，你有没有搞错？按这样说，编务的事与你又有何相干？今太是中层干部会议，如果我没有资格说话，我站在这里干什么？耍什么霸权主义，收起你那一套！本小姐是报社早一批的编辑，编务的事比你懂得多，你反倒教训起我来了！我素来没兴趣过问政治斗争，可你太过分了，本小姐都看不过去了，今天我完全是站在公正的立场上讲话的。”
郑仲尼气得直翻白眼，一时噎住了。助理扬朝辉却在关键时刻跳出来为主子助阵，他似笑非笑地斜视着胡玫，阴损地道：“你真的那么公正么？秦总编一年多来关照你不少，你捞了多少广告的油水？看我查查你!”
胡玫撒泼的劲头上来，指着他破口大骂道：“你这个斜眼小人，一看就是个吃里扒外的坏东西！你舅子社长关照你做广告，想必是盯着这里面的油水吧？你查吧，本小姐怕你不算人!”
王大明也争着跳出来表功，阴声怪气道：“你胡小姐怕什么人？什么领导你摆不平啊？都说你个人功夫了得，跟报社领导也有一腿，大家今天可是看明白了，是吗？哈哈。”
王大明一张歪嘴笑起来，嘴角几乎歪扯到耳根上，把胡玫气得抓起手里的茶杯差点砸过去，更是无所顾忌地道：“就算我跟秦总编有一腿，又怎么了？秦总编人格高大，高不可攀，你们这些人算什么东西啊？一个斜眼，一个歪嘴，还有一个情妇，蝇营狗苟，都是些小人和奸臣，上不得台面的坏种！”转而把手指向郑仲尼身边的助理段英，冷笑道：“她才是报社的第一夫人，她才是真正跟领导有一腿，什么东西啊？都他妈一群乌合之众，报社被你们毁了啊!”
大家把目光都转向段英，只见她脸红一阵青一阵，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发作，终于哇地一声大哭出来，蒙着脸向门外冲去。郑仲尼的脸也一阵红白变幻，煞是难看。胡玫占了上风，仍是不肯罢休，对着刘梦龙和郭文、孙歌他们道：“你们都哑巴了不是？看报社都成了什么样子？你们倒坐得稳啊，秦总编平时怎么对你们的？都一群窝囊废!”
刘梦龙阴沉着脸不吱声，郭文、孙歌也被骂得低下了头。事情已闹得不可收拾，郑仲尼腾地一下站起来，厉声道：“今天这会不开了！胡玫小姐，请听我说一句：你会为你今天的不理智行为负出代价的！”说罢收拾东西离开会场，几个助理也一言不发杀气腾腾地跟出去，会议不欢而散。
秦雄再一次在公开的较量中大获全胜。可是，接下来的事实证明，他越是在这样的场合胜得风光，私底下越输得惨。从此，他这个总编成了名副其实的傀儡和摆设，所有的编务工作都被社长一锅端了。从此以后的编务会，全由郑仲尼一人拍板。他虽然不懂编务，可说起事来还头头是道，长篇大论的，不外乎都是那些关于马克思主义的新闻观、邓小平理论、江泽民的三个代表等等，编务会硬让他开成了党员教育会，所有新闻都与政治理论挂上了钩，“党管舆论”的实践再次被他发挥到了极致。也许是多年党校教育生涯留下的习惯，会议室里还增添了一张黑板，讲到兴致来时他都要在上面写写画画，编务会也成了马列主义的大讲堂。这样的情景让秦雄尤其感觉无聊，想笑又小不出来，连跟他打口水仗的兴趣也没有了，从此不再发言和争辩，每次都带着报纸进讲堂，有时甚至借故不去参加。刘梦龙也不再发言，两个新总编助理也开始扮演起自己的角色来，装腔作势地滔滔不绝了。张文成闲赋在家，莜青在会上依旧少言少语地做一个乖乖女，平时也有意地躲着秦雄。
对于郑仲尼那帮人，只有助理龙江还多少给他留下了一点好印象。他算是真正有后台的人，可他在公开场合从不张扬，提出的问题还有一些见地，对秦雄也一如既往地尊敬，
在中层干部会上，扬朝辉和王大明、段英也开始唱起主角来，仿佛他们已是报社的功臣，可以掌控员工的生杀大权了，不再把秦雄放在眼里。真是什么样的领导用什么样的人啊，段英被胡玫一顿羞辱，不但没有知难而退，反而对自己的声名无所谓了，渐渐地，她开始明目张胆地以第一夫人自居了。
胡玫虽然还是中层干部，但她从此未获通知参加过中层会议，这也算是她为自己的言行付出的代价。她在服装报的广告依旧做得很红火，收入有增无减，郑仲尼想必是知道她的背后关系复杂，没有敢拿下她。秦雄事后也曾找她谈过心表示感谢，并对她仗义执言付出的代价表示歉意，哪知胡玫对此心态极好，因为她平时最烦的就是开会，如今被排除在外，算是提前解脱了，只要收入不少她就开心。
想起自己过去对胡玫的种种误解和心里的怪罪，秦雄心里真是感慨万千：这个在报社和外界一直被大家唾弃的“肉弹”女人，原来心里装着可贵的正义感，并且在关键时候还敢于站出来说话，可惜她这样的人如今是太少了。这世上有那么多谦谦君子和窈窕淑女，在这样的时刻，有几个能够像这个坏女人一样仗义？
秦雄想起过去胡玫对于丁当的断言，便言不由衷地对胡玫说：“我秦雄自认也是个聪明人，可为什么在识人的问题上老是栽跟斗呢？那个丁当老板，就被你姑奶奶看准了是个骗人的主嘛，可惜当时没听你的话。”
胡玫说：“你的错误就在于太自信了，以为自己业务行就什么都行，不是别人欺骗了你，而是你自己欺骗了自己。那个丁当一双眼看人滴溜溜转，像个小老鼠，一看就可断定非奸即盗嘛，报社就你一个人看不出。姑奶奶看呀，你要是当了国家主席呀，非把整个国家整亡国了不可。”
胡玫就是胡玫，这话要是她以前说的，秦雄非把她赶出门不可，可眼下他一点不生气，说：“是的，我太自信了，我承认自己有这个毛病。”
胡玫说：“你用的那个魏清，最是文人无行，不但勒索记者和宣传单位的红包，还到处借钱不还，我有两个老板朋友都被他骗了一把。听说你也借给他三万了，是不是？要卖掉房子才还你是不是？告诉你，他的房子早卖了，还没还你是不是？他确实在省级都市报干的不错，但据我了解，是被人家扫地出门的。”
秦雄有点意外，但口上却不好说明白，只是说：“三万块，认清了一个朋友的真面孔，也不算亏。”
胡玫笑道：“你呀秦总，鸭子死了嘴壳硬。我敢说，直到现在，你对很多人的嘴脸还没看清呢。就说那个郭文吧，你还以为他会念你一点旧情？他早投靠姓郑的那一边，还跟龙子云和高小菊拉上关系了，说不定将来他就要取代你的哟……”
秦雄深感意外，但表面上仍是镇静，说道：“他嘛，我早看清了。不过他想打主编的主意，还嫩了一点，说不定会被自己玩死。”
胡玫说：“但愿如此。不过，还有那个孙歌，你也要小心一点啊，面相虽然和郭文一样正，可我感觉他也不是什么善良之辈。”
秦雄想起郭文曾经在他面前诋毁孙歌的那些话，也有些警示性的效果，微微点头表示认同。哪知胡玫又说：“也许还有一句话我不该说，但为了你的将来，又不得不说：还要警惕你身边的女人，尤其是你最信任的女人；要知道，美女蛇是有毒的哟。像你当初也觉得我胡玫是个坏女人一样，你对女人的认识也是有偏差的哟，呵呵。”
胡玫摔下这最后一句话就坦然地离开了，搞得秦雄一头雾水，但很快释然了。胡玫说的这个女人显然是指宋佳。在秦雄的心中，宋佳固然是缺点多多，可她到底不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还不至于出卖他。
晚上与宋佳温存时，秦雄止不住对她说：“有人说你是我们报社的美女蛇啊，我倒要看清了，你今后会不会咬了我？”
宋佳咯咯地笑起来，说：“咬啊，怎么不咬？咬死你才好呢。不过，要说我们报社的美女蛇嘛，胡玫是最大的一条，够骚，够味，听说男人们都喜欢上她的床。我敢打包票，你秦雄没上过她的床才怪呢！”
这下轮到秦雄大笑了，笑得宋佳也莫名其妙。秦雄心里笑的是：原来漂亮女人都喜欢互相猜忌和吃醋，还都会在自己欣赏的男人面前耍一些小计谋！
接下来的这些日子，刘梦龙也变得哑口无言了，但秦雄对他深表理解。事后他一天半夜喝醉了酒，给秦雄打来电话诉苦，还动情地哭了，秦雄深深理解他心里的苦楚，也不希望他被逼离开伶南，还是对他百般劝慰，并对自己如今没法保护这样的好兄弟感到深深的内疚和自责。
郭文如今是堕落得让他越来越不敢相认了。如胡玫所说，他开始受到重用，虽说仍只是总编助理，可私底下替郑仲尼操持着业务总编策划安排的大权，从此不再走进秦雄办公室半步，公开场合也远远地躲着他，大有取秦雄而代总编的迹象。
对比郑仲尼的用人之道，他对自己一贯的“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尊重创造”的用人主张产生了怀疑，要早知道是这样，那当初他还不如像郑仲尼这样，用几个一心为自己卖命的奸人。郭文算是他培养出来的第一个可挑业务重任的栋梁之才，如今竟为郑仲尼所用，一天跑上跑下的那么卖命，而且郑仲尼在编务管理上也连出奇招，想必幕后出主意的人也非他莫属。这些招数已真正使秦雄的业务权威受到了挑战，看到这些，秦雄的心里真是翻江倒海，难以平衡，心想，在中国难怪有那么多的官员任人唯亲啊。
孙歌对老同学的翻脸无情也皮颇为反感，多次在秦雄的面前大鸣不平，并告诉秦雄，他手下的记者们还是立场坚定地拥护秦雄，秦雄虽然对他也开始抱着怀疑的态度，但此刻他相信这样的话，也相信他的政治手腕，相信他眼前还向着自己，但大势去矣，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了。秦雄流露出彻底失败的情绪，孙歌却不以为然，像当初郭文对他的开解和鼓励一样，他告诉秦雄：“你还没有失败，报社的人心还向着你，你迟早还会出山的。郑仲尼的心胸太狭窄，将来真正失败的必定是他。”秦雄明白盛极必衰、衰极必盛的哲理，也相信报社的人心还向着他，但他更看清了官场荣辱的道理，对自己的仕途已失去了信心，嘴里虽不说明，但心里只剩一声叹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