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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冬季(11)

但是他继续烤火,不注意这些人,也不理会他们的耳语和闲话。壶里的水开了,他由一个纸包拿出些许茶叶,倒进去,由架子上拿了一个白茶杯,就这么喝茶,并咬一块糖,在屋里走来走去,端详家具,或站在中央,用锐利的眼光看别人,让他们有些心烦意乱。

“这些是谁做的?”他指着天花板上挂的威法饼“彩球”说。

“我做的!”幼姿卡面红耳赤地高声回答。

他继续走动,拉帕一步一步跟着他。

“这些画像是谁画的?”他在画框和墙上的几张剪影画面前停下来,问道。

“不是画的,是用纸剪的。”

“真的吗?”他惊呼道。

“是我亲手剪的。”

“花样是你自己发明的?”

“当然,不过这里每一个小孩都会。”

他没再说话,又倒出一点茶,坐在火炉边,屋里接着沉默了很久。邻居纷纷开溜,夜幕将临,暴风雨停了。不时仍有一阵疾风吹过,但是次数减少,风势也减弱,像长程飞行飞累的鸟儿。

最后,雅歌娜收起卷线杆,开始准备晚餐。

“是不是有一位詹姆士·梭哈当过你们的长工?”

“你是指库巴?有,不过他秋天去世了,可怜的汉子!”

“你们的教区牧师告诉过我。天主啊!我找遍所有的村子,到处找他,却发现他已经死了!”

怀特克很感动,大声说:“你找我们的库巴?那你一定是佛拉庄大地主的兄弟。”

“你怎么知道?”

“村民常常告诉我,他的兄弟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在乡下各处找一位名叫库巴的人,但是谁也不知道那位库巴是谁。”

“梭哈是他的另一个姓氏,今天我才听人说他死了,生前在你们家帮佣。”

怀特克呜咽道:“是的,他中弹死了——失血过多而死!”

“他是不是在你们家做了很久?”

“从我有记忆的时候,他就在这儿。”

他略微犹豫说:“我想他是老实人吧?”

“噢,全村的人都会告诉你他多么诚实。葬礼上人人流眼泪,连神父都哭了,不肯收丧葬费。他教我祈祷,教我开枪,跟我情同父子……有时候他还给一枚五科培的钱币——信教虔诚,很文静,很勤劳,神父多次夸奖他。”

“他是不是埋在你们的教堂墓地?”

怀特克答道:“不然又埋在哪儿?我知道地方,安布罗斯在那儿立了一个十字架,由罗赫写纪念他的碑文。就算积雪,我也能替你找到。”

“那我们马上动身,天黑前赶到那儿。”

陌生人穿上羊皮袄,站着沉思了一会儿。他年纪不轻了,有点驼背,头发灰白,显得很苍老。多皱的面孔呈上灰色,一边脸颊有个深深的子弹疤,眉毛上也有一条红色的长疤痕。鼻子很长,胡须一簇一簇,稀稀的,黑眼睛凹陷,炯炯有神,嘴巴随时叼着烟斗,他经常填补烟丝。最后他由冥想中惊醒过来,想拿钱给雅歌娜,雅歌娜把手放在背后,满面通红。

“请你收下,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是免费的。”

她自尊心受到伤害,反驳说:“外面的世界也许是如此。我难道像犹太女人或生意人,为一点火和一点热水而收钱?”

“好吧,上帝酬赏你待客的诚意!告诉你丈夫,佛拉庄的亚瑟克来过这儿,他会记得我。我改天再来,不过现在要赶时间,天快黑了。上帝与你们同在!”

“也与你同在!”

她想吻他的手,表示敬意,但是他抽开了,匆匆走出门。

黑暗慢慢笼罩大地。大风息了,但是路面的积雪堆吹来一阵干粉尘,活像衣服抖下来的面粉。上空现在一片宁静,隔着土青色的朦胧光,房间和花园看得很清楚。

暴风雪期间,村子宛如冬眠,现在开始活动了。路上满是行人,花园充满人声,到处有人清扫门前的积雪,或者存冰上打洞,由池塘提水回家。大门敞开,几辆雪橇滑过雪地。最灵的变天预兆——乌鸦——出现了,在房前屋后乱跳。

亚瑟克兴致勃勃地打量四周,一路问起他们遇见的行人或通过的民宅,而且走得很快,怀特克简直追不上。老狗拉帕在前面奔跑,高兴得汪汪叫。

教堂前面,积雪堆成一大块一大块,盖过围墙,高度和树枝差不多。他们不得不绕过神父的住宅,屋外有一群顽童正跑来跑去,又叫又嚷,互相扔雪球。拉帕对他们狂吠。有一个男孩拎着它的脖子,把它丢进一个羽毛般雾蒙蒙的雪堆。怀特克冲过去救它,但是他们用力拿东西打他,他差一点就脱不了身,尽量报仇之后,就赶去追亚瑟克先生,人家可不等他哩。

他们好不容易到坟场。这里的积雪也常常有一人的高,十字架的黢黑的双臂刚好由坟墓上落雪的表面露出来,这个地方遮掩物很少,有阵风。寒风不时吹起粉状的雪花。四周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光秃秃的树木挥舞着断枝,黑黝黝的树干在雾网中朦胧出现。四周的田地化为一个纯白的平原;教堂墓地的那一端,有二十个人沿着雪径往前走,身背重物,背脊弯弯的。等妨碍视线的雾环散开,风势减弱,女人的红裙便看得清清楚楚,在平原上拖成一长串。

“这些人是谁?他们是不是逛市集刚回来?”

“不,他们是‘地客’,到森林去捡木柴。”

“什么,他们用背扛木柴?”

“当然。他们没有马,只好用肩膀扛。”

“本村这种人很多吗?”

“不少。只有‘地主’有田地,其他的人都租房子住,出去做工,或者在别人的农庄上帮佣。”

“他们是不是常出去捡柴?”

“贵族领地容许他们每星期带镰钩去两次,能折多少和扛多少干木头,就可以拿多少。惟独地主有权驾车进森林,用斧头砍树……库巴和我常常一起到那儿,用车子载一棵很棒的树回来!

库巴善于砍铁树,藏在薪柴之间,连森林管理员都没有逮到过他。”他以夸耀的口吻说。

“他是不是病痛很久?一五一十说给我听。”

怀特克欣然说给他听,亚瑟克先生不时问几句话,现在突然住口,指手画脚大声叫。小伙子觉得他怪怪的,想不通他是什么意思,渐渐地心生恐惧。天色黑下来,整个教堂墓地仿佛包在大尸衣里,四周又有不少喃喃的怪声。于是他跑在前头,眼珠凸出,四顾找库巴坟墓的十字架。终于在围墙边找到了,和圣灵节那天他祈祷过的暴动——“战争”——殉难者的乱坟很接近。

“喏,在这儿,十字架上写了名字:詹姆士·梭哈。”他逐字拼出来,用手指画出每一个大字母。“是的,由罗赫写字,安布罗斯立十字架。”

亚瑟克先生给他二兹洛蒂,吩咐他回家。他遵命跑开,曾停下来吹口哨叫拉帕,并回头看陌生人在干什么。

他傻愣愣说:“主啊,大地主的兄弟,居然跪在库巴坟前!”黑夜很快就来了,树木垂在头顶,怪里怪气地摇着头,所以他飞快从捷径跑回村子,只在教堂附近停下来喘口气,看看他握在拳头中的钱。老狗追上他,优哉游哉结伴回老波瑞纳家。

他在水塘附近碰到安提克收工回来。老狗冲过去对他摇尾巴,高兴得又叫又吼,安提克和和气气抚摸它。

“好狗!好狗!怀特克,你打哪儿来?”

怀特克一五一十告诉他,只是没提亚瑟克给他的钱。

“哪天来看看我的孩子。”

“好,好;我做一辆车给小彼德,还做了另外一个滑稽的鸟兽像。”

“别忘了带来。这里有点钱给你。”

“我今天就来,不过我得先看看老爷回来没有。”

“他出去啦?”安提克故作漠然,却不太成功。

“在磨坊主家,跟大地主和另外几个人商量事情。”

“太太在家吗?”他压低了嗓门问道。

“在,忙着干活儿。我去看看就回来。”

他说:“好,到我们家吧!”本想再打听几句,但是,天色虽晚,村民还四处走动,何况这个少年呆头呆脑,可能会泄露秘密。于是他迅速向前走,到了教堂附近,回头看看有没有人监视他,再拐弯走谷仓边的小径。这时候怀特克走回家。

老波瑞纳还没有回来,家居室暗暗的,只有火炉上烧着几根木头。雅歌娜正在弄晚餐,心情很坏,幼姿卡又不知道上哪儿去了,要做的事情多得很,真不知道从何做起。她没注意怀特克说什么,直到他提起安提克的名字,才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停下手边的工作。

“别跟人家说他给你钱!”

“既然太太不准,我一个字都不说!”

“再给你五科培,你记着。他是不是回家了?”

她没等小伙子答腔,突然跑到门廊上,呼叫彼德,并用搜索和害怕的目光偷看果园和院子。她甚至出去看棚屋那一头和草堆四周,没有人……她心情冷静多了,耐心也为之枯竭。她骂幼姿卡没拿水给母牛喝,经常闲逛,小姑娘又凶又大胆,舌头也很利,马上反驳她。双方吵了一架,先后说出难听的字眼。

“说吧,说个够!你爹快回来了,他的皮鞭会叫你闭嘴!”雅歌娜威胁她,点上灯,又重新拾起纺纱的工佗。幼姿卡继续发牢骚,但是没人搭腔,雅歌娜仿佛听见角窗外有人走过。

“怀特克,到外面看看;我想我们有只阉猪跑出猪栏,在果园里。”

他说他都赶进来了,猪栏门关得很紧。幼姿卡到房屋另一侧去拿水盆,由彼德协助她,盛水给母牛喝;接着她跑去拿牛奶桶。

“我会亲自挤奶,你劳累一天,需要休息。”

幼姿卡骂道:“是的,挤牛奶,去呀!你会再度留一半牛奶在乳房里没挤出来!”

她气冲冲叫道:“你最好闭嘴!”她穿上木屐,塞好裙子,拿着两个桶子上牛栏。

天已经全黑,风也停了,白雪雾慢慢沉淀。但是头上的天空黑漆漆的,没有星星,有低低的小云朵,田野呈暗灰色,到处都是逼人的寂静。村子里听不到人声,除了打铁铺的铁锤吭啷吭啷敲呀打呀,什么声音都没有。

牛舍又闷又暗,母牛正在喝水,汩汩舔着渐空的桶底。

雅歌娜伸手找到挤奶凳,坐在第一头母牛身边,摸到它的乳房,擦干净,脑袋顶着畜生的侧肋,开始挤奶。

牛奶匀匀整整喷进桶中,马儿在隔壁的马厩用脚掌蹬地;幼姿卡嘁嘁喳喳的声音从屋里传来,虽有墙壁挡着,依然能听得见。

雅歌娜咕哝道:“是的,她讲个不停,但是没削马铃薯!“并留心听;现在屋外的雪地吱吱响——她觉得有脚步声由席棚过来……停止了……一切又归于寂静……往这边走——雪地踩裂的声音更大了。她把头转向敞开又微亮的房门,依稀看见一个人影。

“彼德!”她叫道。

“嘘,雅歌娜,嘘!”

“安提克!”

她一动也不动,因为看到他又听到他的声音而全身乏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甚至不能思考。她本能地继续挤牛奶,但奶水不是喷在她裙子上,就是掉在地上。她突然浑身发热,宛如一阵烈火烧遍全身,她眼前放出闪电,扯得她的心弦微微作痛。这时候有一种力量抓住她,害她窒息,她恨不得当场死掉。

他低语说:“打从圣诞节,我一直像看门狗,在草堆边等着你守候你……你一次都没来。”

他的声音!压抑,激动,热情如火,喧喧嚷嚷呼唤她的芳心,带着难以抗拒的火焰,她被彻底征服了。他站在她对面,倚着母牛的侧翼,低头凝视她——好近好近,她觉得他热热的鼻息喷在她的眉毛上。

“别怕我,雅歌娜。没有人看见,别怕……我实在受不了,不可能,你的影子日日夜夜出现在我面前。雅歌娜——你不说句话?”

“什么——我能说什么?”她含泪支吾道。

接着两个人都不做声。情绪使他们喑哑,彼此贴得这么近,左盼右盼终于能独处了,他们浑身无力,软绵绵的——这是甜蜜的负担,却也很可怕。他们被对方强烈吸引,但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欲望是共有的,可是双方连手都伸不出去。

母牛一面喝水,一面咻咻摇尾巴,不止一次地打到他的脸,他把牛尾牢牢抓住。然后俯身更贴近雅歌娜,低声耳语:

“没有你,我睡不着——吃不下——什么事都做不成,噢,雅歌娜!”

“我的日子也不好过。”

“雅歌娜,你有没有想过我?”

“我能不想吗?你老在我的脑子里出现……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是不是真的打了马修?”

“是的。他说你的坏话,破坏你的名誉,我堵住他的嘴巴……任何人这么做,我都会同样对付他。”

住宅门砰的一声关上,有人跑进院子,直接向牛舍走来。安提克迅速跳过秣槽,蹲在那儿。

怀特克说:“幼姿卡叫我来拿水盆回去,我们得准备猪仔的食料。”

“拿去——都拿去!”她用嘶哑的嗓音说。

“不,莱苏拉还没喝完。我待会儿再回来拿。”他匆匆跑开,他们听见他用力敲住宅的房门。

安提克由藏身的地方走出来。

“他要回来,这小鬼,我到草堆等……你来找我好吗,雅歌娜?”

“我怕……”

“来嘛,噢,来嘛……就算只聚一个钟头也好——我等你。”他哀求说。

雅歌娜仍坐在母牛身边,他走到她背后,用力搂抱她的胸部,将她的脑袋在后扳,吻她的樱唇,用力吸吮,她简直透不过气来。双手垂着,牛奶桶在地面翻滚。她挺起身子去就他,热烈回吻,两人像生死格斗般交缠,整个投入对方的怀抱,他们就这样疯狂、梦呓般拥吻了一会儿。

最后他勉强走开,溜出牛舍。

她恨不得追出去,但是他越过门槛像幽灵般消失在夜色中。她仍听见他压抑的耳语,五官感受到一种火辣辣的支配力,她环顾四周,看不见他的影子,不禁骇然。不,他不在——只有母牛正在反刍,摇尾巴。她看看外面的院子,门槛外黑漆漆,一片寂静,只听见远处的铁锤吭吭响——但是他到过那儿,曾站在她身边,会拥抱和亲吻她。她的樱唇还滚烫滚烫,火焰传遍全身,心里有一阵没发出的狂啸。她叫道:“安提克!”见自己的声音,才略微恢复理智。她尽快挤牛奶,却昏陶陶的,不止一次在母牛的前腿间找乳房,而且乐疯了,不知道自己脸上还有泪珠,走回住处,冷风吹上面颊。她带牛奶进屋,忘了过滤,跑回房间的另一边,老觉得有急事要做……到底是什么,她想不起来了,惟一的念头就是安提克在草堆边等她。她在屋里走了几步,用围裙遮头……走出去。

她飞快绕过房屋,沿窗外滑行,来到果园和棚屋间的窄道,积雪的树枝垂得很低,几乎盖住整个走廊,她得低头才能通过。

安提克在栅栏边等她;他一跃上前,像饿狼似的,半抱半拖,带她到路边的草堆。

但是那天他们注定要失望。两个人刚进草堆,开始亲嘴,老波瑞纳的声音就粗里粗气传来。

“雅歌娜!雅歌娜!”

他们仿佛被闪电击中,连忙分开,安提克蹲下来沿着围墙逃走,雅歌娜匆匆回到庭院。树枝刮落了她包在头上的围裙,她浑身都是雪花,但是她都没注意。她用雪揉揉脸蛋儿,由棚屋抱起一把薪柴,从从容容走进屋。

老波瑞纳侧目看她,眼光有点奇怪。

“我去看席乌拉,它躺在地上哞哞叫。”

“不过,你在什么地方弄得满身雪水?”

“什么地方?噢,屋檐上挂了不少雪,像胡须似的,只要一碰到,就会落下来!”她轻快地解释,却转过脸不对着火光,免得丈夫看见她火红的双颊。

但是她骗不了老波瑞纳。他不正视她的面孔,就知道她满面通红,眼睛发亮,一股模糊的疑念爬上心头,妒火暗暗燃烧,像一条准备咬人的恶犬。他思索了好一段时间,终于断定是马修和她会面,推她到围墙边。

娜丝特卡正好进来,他想引她说话。

“啊!我听到什么消息来着?你们家的马修现在好像复原起床了?”

“复原起床,当真?哎呀!”

“有人说今天晚上在村子里碰过他。”

“胡扯。马修几乎不能动,当然更不会下床。只是他没再吐血了,安布罗斯今天为他放血,给他准备了一种饮料——猪油加强烈的伏特加酒——两个人喝药酒喝得好痛快,路人都听见他们的歌声!”

老头子不再问话,但是疑虑并没有消除。

雅歌娜看四周郁闷又安静,觉得厌烦,又被他盯得很窘,就详细说出亚瑟克来访的经过。

他大吃一惊,想不通对方是什么意思,不厌其烦探问,思索客人的每一句话。最后他认定是大地主派亚瑟克先生来探查丽卜卡村民对开垦地事件的想法。

“但是他根本没问起森林的事情!”

“这种人办事,一步一步仿佛用绳子牵着你,你不知不觉就全部告诉他了。我对贵族领地的人清楚得很!”

“他只问起库巴和墙上贴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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