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日。酉时至亥时。江湖中相继有五个武林高手死于独孤无痕的离恨剑下,他们无不是无恶不作的大奸大恶之徒。黄昏,空气中早已弥漫着血腥味。离恨大侠独孤无痕四个字无时无刻不出现在每位武林人士口中。
江湖中凡有耳朵的人,就都听说过独孤无痕这四个字。
这一天死在独孤无痕长剑之下的武林高手,共计十人。
二十八
2000年9月12日,农历八月十五,中秋月圆之夜。
独孤无痕坐在书桌前记日记,忽然,箫声自屋后升起,迅速弥漫整个山间,仿佛碧海潮声,虽然轻轻浅浅,散散淡淡,独孤无痕却能听出今晚箫声不同往日。体内的狼嗥也没有传来。他听出了箫声中暗含着杀气,暗含着刀光与剑影,具有大漠一般的苍凉,与高山一样的气势,及大海一般的奔腾汹涌,和烈日一样的能量。
与此同时,一袭白影从窗外掠过,潜入一阵紫罗兰的清香。
独孤无痕心里非常地清楚,这种香味是南诺紫身上特有的。
他赶紧拿着笔追赶到窗前,那人早已经飘至对面山头。
独孤无痕仿佛看到,南诺紫身上一齐发出了万把银丝飞剑。
飞剑似月光,似瀑布的一缕,一起朝山外的大海飞去,朝山这边的别墅飞来,朝窗口站着的他飞来。
那是箫声中暗藏的利刃。
其中一丝飞剑,射中了独孤无痕右手上握着的那支断剑似的乌黑外壳钢笔。
那支断剑似的钢笔仿佛通了电一般,立即挣脱他的手,由乌黑变成了火红,飞悬在窗户的正中央,射出一片强光。
那光由数万根独立的光线织成了一幅帘子,近似一张魔毯,直立着飞向书桌。
屋内的灯瞬间熄灭,整间书房由钢笔射进的红光照亮。
那道红光好像认得路似的,缓缓移动,直照在书桌上石将军的那本日记上。
那个日记本霎时间也像通了电,日记本赫然变成了天外飞来的会发光的宝物,盈盈散射出大片绿光,仿佛绿色的火焰氤氲而上,在屋中间生成一幅微微晃动的光幕。
光幕成不规则的长方形,略向右斜,上下两道边往后翻卷。光幕微微晃动,好像随时都会飞走。
桌子上的日记本紧跟着开始自动翻页,随着翻页,里面的字一个一个地打趣哄笑推搡着逃逸出来,纷纷游向空中光幕,从右往左,从上到下,依次规规矩矩地排满整页,好像经过严格训练的士兵。字呈白色,一笔一画全都散射出耀眼的白光。字体在游动的过程中变成了书圣王羲之的字,大有“龙跳天门,虎卧凤阙”之象,圆转凝重,给人静美之感。
那些文字独孤无痕已看过多次。
日记本翻得飞快,只听见纸张翻动时哗啦啦的声音。
突然,日记本停止了翻动,光幕上显示出独孤无痕从未看到过的文字。
他简直惊呆了。他望着光幕上出现的文字认真阅读起来。他读得非常快,只用眼睛快速扫过,担心那些字很快就会消失。然而只有在他读完光幕上的全部文字后,日记本才会自动翻页,光幕上的字有序地向上飞起,逐渐消失,新从日记本中逃逸出来的字紧跟着有序地游向空中光幕,排列出新的一页。
独孤无痕从光幕中读到的文字连缀如下——
日记:第13则
1990年10月4日
星期四
农历八月十六
庚午年乙酉月辛丑日
今天是公元一九九○年农历八月十六。星期四。下午下了两个多小时的雨。此刻,空气清新,月光如水,别墅四周及整个山间都显得非常安静。我的心也很平静。是时候了——是我应该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了。只不过在离开之前,我还得做最后一件事情,将我昨晚的一些经历简单记录下来。
昨晚,我在书房中看书,没多大一会儿,就感觉有些疲倦,打了个盹,手中的神鬼小说集《聊斋志异》正翻在那篇《小谢》处。恍惚听到屋前屋后树叶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好像蚕食桑叶。突然一阵清风徐徐蜿蜒游进窗来,凉凉的沁人心脾的风中混合着一丝淡淡的紫罗兰的花香味。
我一抬头,看到一个一袭白衣的长发妖艳的绝色女子,从窗口游丝般飘了进来。
该女子自称南诺紫,还告诉我说全名应该叫赛江南·诺·童梦紫。
这个自称南诺紫的女子,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奇怪,就好像包含着三种声音:其中一种我非常熟悉,略带童贞,但很久远,就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另一种是我完全不熟悉的人讲的,有些缥缈,有些曼妙,就好像从远古某个地方飘来,细弱游丝,却自有一股勾魂夺魄的吸引力;还有一种,则像动物发出来的嗥叫。
她说她从很远的地方来。
她说那个地方叫守望谷,谷底的幽深处,生长着一朵万年开不败的紫罗兰,一年四季花香不断,方圆十里都能闻到,淡雅清香却能勾魂夺魄,靠吸食生命的血液维持它花开万年。
我听说过守望谷,却不知道它到底藏在何处。
我是从希腊神话中读到的,大抵应该在希腊。
神仙都住奥林波斯山,想必守望谷在奥林波斯山某个角落,凡人根本找不到。
传说当年主管爱与美的女神维纳斯的情人背叛了她,每晚都要赶往情敌那里,与之私会,却被维纳斯发现了。
一天夜晚,维纳斯一路追赶哭诉,希望他能回心转意,重新回到她的怀抱,一直追赶到一处山崖,情人突然消失无踪。
维纳斯以为,情人因悔恨跌进了深谷,遂找来一块坚硬而光滑的巨石,用手指在石头正中间竖着刻下“守望谷”三个大字,又在右下角竖着刻下一行小字:思君一万年,爱君永不变。小维。
维纳斯将石碑立在悬崖边,以代替她守候在这里。
当维纳斯离去的时候,她再次站在悬崖边放声痛哭,呼唤情人的名字,呼唤情人快快回到她的身边。
谷中传来一阵阵回声。
她向深谷中洒下一生中的最后一滴眼泪,这滴晶莹的泪珠好像生了翅膀,随风颤颤落下,落在谷底一片幽深之地。
第二年春天,泪水落下的地方竟发芽生根,开出一株美丽芳香的紫罗兰来。①
南诺紫突然改口说,赛江南和诺将暂时退场,只留下童梦紫跟我单独待一会儿。
随即,南诺紫说话时怪异的声音变成了童梦紫一个人的声音。
这声音对我来说是多么熟悉!
童梦紫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我都不会原谅你!”
我说:“你真是童梦紫?”
她说:“你不是个男人!”
我说:“你说得对!其实,早在1945年以前,我就已经不是男人了。”
她说:“我不是说你不是男人。我是说你不是个男人,你根本就不配做男人!”
我说:“我的确不配做男人!”
她说:“我恨你!”
我说:“对不起——”
她说:“你该死!”
我说:“对不起——”
她说:“你不是想知道我从常家逃走以后去哪里了吗?”
我说:“我当然想知道。我到处打听你的下落。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她说:“你找我那会儿,我的确已经死了。”
我说:“你知道我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吗?”
她说:“那么我呢?你又知道我从常家出来后是怎么过的吗?”
我说:“对不起——梦紫妹妹——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如果时间能够倒转回去,我一定会带你逃走——”
她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石鸣。我都已经死了,我都已经变成鬼了,我的石鸣哥哥——”
我说:“真的对不起——都怪我——都是我没用——”
她说:“好了,你也不用自责了,过去这么多年了——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我已经死了,我已不在人间。你无需再待在人间为我受苦,忍受极度的孤独和寂寞。你的那个梦紫妹妹,她不会再回到你身边了。她早就死了!”
听到童梦紫的话,我哭了。欲哭无泪。
我说:“你离开常家,一定吃了不少的苦。”
她说:“那又算得了什么呢?跟你相比,我吃的苦根本算不了什么。”
我说:“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我做梦都梦到你又回到了我身边,跟我一起住在我们的城堡里。”
童梦紫也哭了。没有声音。只有眼泪。
她说:“我现在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能够活下来了。”
对啊,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我是清楚的,我活着,童梦紫就活着。
我说:“你是怎么死的?”
她说:“跳崖。我不能飞,但要飞——”
我说:“我知道,这也是你的梦想——”
她说:“你被人押走以后,我哭着跪求老仆告诉我你的去向。他见我可怜,才把你的去向告诉了我。他说他们将你送上了一列开往重庆的火车。我从常家出来,沿着长江,一路向西,想到重庆找你。我从未想过你会在中途下车,只想早点赶到重庆。
“现在想来,我真的很傻。
“我沿路乞讨,走了整整半年,总算来到重庆武隆仙女山,却误入一片茫无边际的草原。
“我迷路了。
“不远处惊起一群秃鹰,我跪在地上,伤心地哭了起来。
“我可怜巴巴地跪在草丛中哭了起来。
“后来,我回忆起小时候我们在院子里追着月亮跑。
“于是,我选准了太阳西去的方向,追赶落日,总算走出了草原。
“可谁知道,草原尽头竟是一道悬崖,也是我的坟墓。
“悬崖边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守望谷’三个字。
“我站在悬崖边上,探头向下望去,却什么也看不到。我喊你的名字,谷底传来阵阵回声,始终都是你的名字。
“我多想就那么跳下去,但一想到肚子里的孩子,我犹豫了。
“天,就快要黑了。
“我正想离开,沿着相反的方向一直走。转身瞬间,我发现了离碑不远的地上躺着一副已经散架的骨架,骨头已经发白,头、手、脚骨排列的形状,基本上可以断定那是一个人。我被吓坏了。当我看到人骨旁边还坐着一匹狼——红色的狼,好像受了伤,眼神忧郁,我是真的被吓傻了。
“脑子中有个声音提醒我:快逃!
“我逃。脚底踩滑。跌进了深谷。
“我像天上的鹰一样朝谷底扑下。风灌满我的衣袖,将我的衣服鼓起。我张开双臂,感到谷底有一股强劲的气流,欲将我托起。我终于飞了起来。我听到风在耳边呱呱细语。我看到崖壁向上飞升。我闻到一股清新醉人的花香。落地瞬间,我看到正下方生长着一朵绝美的紫罗兰花。
“它在朝我笑,为我打开花瓣,就像一张巨口。”
我说:“孩子真可怜!”
她说:“的确很可怜!一个未曾出生的孩子,随他母亲一起跌进了深谷。”
我说:“可怜的孩子,他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个世界,还没来得及看上他的爸爸妈妈一眼。”
她说:“那又能怎么样呢?”
我说:“梦紫妹妹,你把我也带走吧!”
她说:“我不会带你走的。”
我说:“为什么?”
她说:“我说过,我恨你!”
我说:“你就真的不能原谅我吗?”
她说:“不可能的,永远也不可能!除非——”
童梦紫的声音突然变成了南诺紫怪异的声音:“除非等你死了,有人将你的尸骸送到守望谷顶的石碑处,遭受1000年的风吹日晒和雨淋。”
我说:“如愿意!现在就带我走!我愿意马上死!带我去吧,带我到你说的那个地方!”
她说:“我们不会带你去的,将来自然会有人带你去。”
南诺紫用的是“我们”。如此说来,南诺紫真是赛江南·诺·童梦紫三个人,而不仅仅是童梦紫一个人。
我说:“将来是多久?”
她说:“很快——”
我说:“很快——到底有多快?”
她说:“你先别问!这里有一片紫罗兰花瓣,你赶紧吃了它!”
我说:“我吃!你快告诉我,到底是多久?”
她说:“你怎么也不问问,我们为什么要你吃下这片紫罗兰?”
我说:“哼——哼——那对我根本不重要。我现在只想知道,你所说的很快,到底有多快?”
她说:“赶紧吞下它!吞下它,三天之内你将必死无疑。但是等你躺进棺材,被埋入地下,尸体不但不会腐烂,还会散发一种淡淡的紫罗兰的清香味,你就跟睡着了一样。一旦时机成熟,自会有人带你去守望谷顶。”
南诺紫将那片紫红色花瓣放到书桌上,转身凌空飞起,在一阵凄厉的长笑声中,悠悠远远地撂下几句话来,仿佛千里传音,那几句话脚踏风轮,风风火火赶来,到达别墅周围,已是强弩之末,好比山谷中的回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南诺紫人早已烟消云散,但笑声的余音还在别墅四周回绕。
我凝望着书桌上那片紫罗兰花瓣,拿在手中细瞧。
手中的神鬼小说集《聊斋志异》掉在了地上,“啪”的一声。
我弯下腰去,捡起掉在地上的那本小说集,将其放在书桌上,回坐到椅子中,发现我的手中竟赫然拿着一片紫红色的花瓣,正是紫罗兰。①
我对紫罗兰略知一二,紫罗兰又名草桂花、四桃克和香瓜对,原产自欧洲地中海沿岸,是春季花坛的主要花卉,花朵茂盛,花色鲜艳,香气浓郁……
我的手中怎么会有一片紫罗兰花瓣呢?
只有一种可能,童梦紫刚才真的来过。
我突然记起南诺紫消失之际撂下的几句话来——
我说:“你到底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啊?”
她说:“十年之后,也即是公元二零零零年,农历八月十五,中秋月圆之夜,凌晨两点,箫声弥漫,御风而行——”
我说:“你快告诉我,那人是谁?叫什么名字?”
她说:“他是一位著名的作家,他叫独孤无痕。”
二十九
当独孤无痕亲眼见到自己的名字通过石将军的日记本,赫然反射到空中光幕上,他的反应早已经无法用惊讶来形容。
更不用说,他能注意到那本日记燃烧起来,燃烧中的日记本中没有一个字,那些字全都逃逸出去了。
随着日记的燃尽,空中光幕自动卷成一幅画轴,只一晃便隐没在了空气中。
钢笔发出的红光也消失了。
钢笔仍然悬在窗户中间,左右晃动,上下起伏,还能弯曲,像是在向独孤无痕发出邀请。
灯仍未亮,书房内被月光照亮。
这时,独孤无痕体内的狼一起嗥叫起来,疯狂地撕咬起来,肆意冲撞着他的身体。他仿佛听到了骨头被咬断的声音,听到互相残杀搏斗的怪叫,听到胜利者自豪的吆喝,及战败者哀怜的呻吟。他仿佛嗅到一股血腥味。
仔细去嗅,却是坟墓的气息。
独孤无痕望向对面山上,南诺紫漂浮在山腰,浮在那座茅草屋的屋顶上方。
他赶紧去抓那支钢笔,那是他的钢笔,断剑似的钢笔。
抓住钢笔的手就像抓住一块燃烧着的木炭。他想扔掉,钢笔自己滑脱开去,如离弦之箭,朝南诺紫飞去。
独孤无痕冲出别墅,风一般冲上了对面山头。
他发现他根本不是在跑,而是在飞,就像鸟儿一样。
他飞得又潇洒又自在,真有腾云驾雾之感,但他腾的是风,驾的是月光。
他要追那夜夜为他吹箫的南诺紫。
他感到他再也无法摆脱她的魔力,他必须将她占为己有。为了内心的平静,为了心灵的净化,南诺紫必须属于他独孤无痕。
当他飞到南诺紫身边,尚未开口,南诺紫移开了嘴边的箫,握在手中背在背上,对着他嫣然一笑,那笑月光一般温馨清凉,月光一样美丽恬淡。
独孤无痕想说话,南诺紫却用手封住了他的嘴巴,轻轻抓住他的手腕,一起飞到了草屋前面,缓缓落到地上。
那支钢笔突然从天而降,伴随一阵啸叫。独孤无痕差不多已经忘记它的存在。
钢笔直直地插入地下,乌黑的钢笔长长了五六倍,竟真的变成了一把乌黑的断剑,剑柄发出龙吟的声音,剑穗很不安分地飘起,剑刃闪着寒光,剑周围的土地上仿佛冒出一股泉水,泉水逐渐涌起,向四周漫溢着。朝茅草屋的一面突然裂开一道口子,那些水便如决堤的洪水一齐涌向茅草屋。
水流向茅草屋门口,门自动打开了。
草屋内亮如白昼,正中间立着一座高高的石碑,中间“石鸣”两个大字闪着金光。
南诺紫抓住独孤无痕的手腕,退后两步,凌空飞起,白鹤展翅似的稳稳歇在空中,随即将手中的长箫向上一挥,一道瀑布似的白光朝茅草屋中飞去,石碑“嘟嘟嘟”地向后飞跑,石碑原来矗立的地方显现出一片空地。
南诺紫将长箫向下一挥,又一道雨帘似的白光飞向茅草屋,那片空地随即“咔嚓咔嚓”地向两边裂开一道口子。
裂开的口子中射出一片绿光。发光的是一副棺木,棺盖紧闭。
南诺紫又向斜上方扬了扬长箫,棺盖“咯咯咯”地抖动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