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不能就这么走吧,我得找个地方停下来,在什么地方停好呢?
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在你耳边响起,她让你继续走。
你继续走,开始跑起来。经过玉佛温泉的露天池子旁,你看到那里坐着两男两女,他们正在大声笑着。男子中有一个似乎跟你长得很像,11号跟上午在桥上遇到的少女仿佛也在其中。你没多想,只顾奔跑。你来到一条林荫小道上,夕阳穿过树叶缝隙照在你身上。你哼那首曲子——他的妹妹嫁给了我,可我更爱玛利亚,玛利亚住在沙滩上的小木屋,等着她的他,我这就去会晤她……树叶间的鸟鸣跟蝉叫也没引起你的注意。
你穿过林荫小道,来到一座广场的中央。四周的灯火一片,但意识告诉你,这里并非你的停留之地。
你跑过一条胡同,拐进一条小巷,左转,前行500米,钻进一道黑黢黢石门,来到一片刚被割过的草坪上,草坪四周给栅栏围了起来。
你绕过草坪,从另一头的一个洞口钻了出去,来到一条大街上,这里到处是餐馆。尽管玻璃橱柜里的食品冒着热气,香飘四溢,但你没来得及看上一眼,也顾不得吸上一口。你的眼睛似乎只为认路,鼻子只为呼吸。
你很快绕到了街尾,沿着人行道奔跑起来。你感到那么轻松,似乎跳着优美的舞姿前进着,无数的少女正为你鼓掌、暗送秋波。你的脚步错落有致,步幅也很适当。落步与抬步都那么协调,好像是踩在彩云之上。
你的歌儿哼得更好了,也更动人了。
天刚黑定,事实上,谁也说不清天究竟在哪一秒黑定。
你停了下来,停在一片住宅区前面,立在中间一幢砖房前,没了继续向前的意思。跑了一段茫然无知的路,过了一天毫无意义的混乱生活,说了一堆颠三倒四的话,遇到了一些神经错乱的人,你终于在天黑之际莫名其妙地到了这里。
你向身后望了望,满市的灯光互相较量着,而眼前这幢楼却黑黢黢的。
我得走进去,你告诉自己,可是入口在哪里?事实上,你就站在门口。门也开着。
23
刚跨进门,你就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为什么我对这个地方这么熟悉?你想,我好像以前在这里待过,待的时间还很长,似乎这铁门上还留有我的余温。这地面,我甚至能踩出感觉来。你企图分解这种感觉,找出这种感觉的真实意义。
楼道内一片漆黑,但你很快摸到了电源开关,你清楚地记得向左扳动开关,前面墙壁上的灯就会亮,向下扳动开关,背后吊着的灯就会亮起来。你试着向左扳动了,前面墙壁上的灯果然亮了起来,你又向下扳动开关,背后的灯亮了,前面墙壁上的灯灭了。
我肯定在这里待过,你想。
你开始搜索记忆,以此找寻你和这个地方存在的某种联系。你敢肯定,你一定熟悉这个地方,只是在某个时间段被遗忘了,但这种遗忘并不能使你和它彻底分开。我以前一定在这里生活过,你想,不知道为什么离开了,现在又鬼使神差地回来了。我记得好像是住在308号房。
你想起了那熟悉的声音。它已不再响起。你现在当然知道,那声音就是从这个地方发出来的,它把你邀唤到这里,自有某种结果同你联系。对啦!卡卡!我的卡卡!你意识到,这栋房子里面的人并非像你白天所想的那样,与你没有关联。你突然意识到,这里的人不但与你有关系,而且是一种永远无法推卸与否定的关系,一种永远无法掩盖与磨灭的联系,甚至是无可分割与斩断的关系。
你与这里原本就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这幢楼就是明证。
你沿着楼道来到二楼平台,顺手打开了这里的路灯。
24
一堆黑黢黢的东西吓了你一跳。鬼?仔细一看,是人,甚至可以肯定,是个活人。在那人没来得及注意你之前,很可能她根本就不打算注意你,你便问道,你是谁啊?那人懒洋洋地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说,我也想知道!说完便死盯着你不放。
对方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妇女,谁也不清楚,她是寡妇,还是拥有家庭的人。显然,她刚哭过,脸上还留有泪痕,眼神暗淡无光,茫然冰冷。她要是不开口,你很可能会把她当死人,关于这一点你非常地肯定,没有什么使你如此坚信的了。
她的头发凌乱,脖子上有几道伤痕,像是指甲留下的,估计是打架造成的。衣袖掉了一块,在灯光下,你发现这是刚刚买回不久的残次品。她歪坐在水泥地板上,背靠着门,两手搂住膝头。不知哪里来的讨饭的,可能神经有问题,你想。她就那样坐着,挡住了道,见到你也懒得动一下。
事实上,你要上楼,也不会碰着她,但你很想了解她,这是你从早上到现在最想了解的一个人。她身上仿佛有一种魔力,吸引着你,诱惑着你,让你无法走开。或许,我可以从她身上获得很多我想要知道的东西,你想,她很可能跟我一样,管她呢,一问便知。
事实上,何必知道呢?你说,你的手从电源开关上不经意间滑落下来,靠在了栏杆上,等她回话。好半天,她的眼睛才从你身上移开,撂下一句,我想知道!
谁不想知道?你想,除非你是个傻子。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你说,可你为何坐在这里?你对她的兴趣越来越浓了。
这里面有我的丈夫和孩子!她抬起手,跷起大拇指,指指背后的门说,但他不认为我是他的妻子和孩子的母亲!
她开始掉眼泪,眼泪如屋檐水滴落在地上,溅起一抹灰尘。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你说,这也太荒唐了!我还从未听说过如此荒唐的事!你倒是给我讲讲,你何不进屋对他们讲清楚呢?要不要我帮你?你尽量保持一种关心的口吻,跟着坐在了她的对面,学着她的样子,双手搂住膝盖。人始终是理智的,对不对?你说,人总是会讲道理的嘛!事实摆在面前,哦,仅仅他的一句认为不是,难道就可以推卸得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她抹了抹眼泪,略带绝望地说,事实上,并非你我想象的那样。我也想进去啊,但我不敢,我怕挨拳头。他是不会听我讲的,在我开口之前,他就会扯我的头发,撕我的衣服。这就是他打我的时候给弄破的,你看,她用三根指头捻着撕破的袖子展示给你看。他还常常踢我的小肚子。我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女儿比儿子大两岁,他们都学他们爹的样,用脚踢我,学得可像了,他们还要咬我的大腿。我不想活了,可又不能去死。我要是真死了,孩子怎么办啊?他们的爹会把他们怎样呢?我到底该怎么办?你告诉我!她将头埋进手心里,呜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屋内传出了咒骂声,骂人的是一个成年男子,贼婆娘,滚!再不滚,老子打断你的狗腿!紧接着传出两个小孩的声音,贼婆娘,滚!再不滚,老子打断你的狗腿!跟着一阵沉默——漫长的沉默,绝望的沉默,孤寂的沉默。
你和她都惊讶得张大了嘴巴,都想开口说话,但谁也没有吐出一个字。倒是蚊子嗡嗡乱叫,像是要把人给围攻了。
贼婆娘,滚!我知道你在外面,快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老子要放狗了!你这个不要脸的烂货!发情的母狗!滚!老子的耐心是有限的!别指望我开门!别想等到老子睡着了,悄悄溜进来!老子已经上了保险,你别做梦了!滚!老子不想再见到你,给我滚!大人骂一句小孩跟着骂一句,自始至终没有狗叫。
他妈的什么混账男人?你想。有种的给老子出来!你指着关得严严实实的门大声说,又像是对自己说的。
现在知道了吧,他有多凶!她说,他不但自己凶,还教坏我们的孩子,跟他一样的凶。你还不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可是把他看透了。她见你生气的样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对啦,你是谁?从哪里冒出来的?你想干什么?我干吗对你说起他呢?你是谁?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你想,今晚说不定你还得在门外待到天亮呢!你随口说,我是这里的主人。随即又改了口,事实上我也搞不清楚。不过,你尽管放心,我不会伤害你,我是帮你!我真的能够帮她吗?我真的要帮她吗?你暗自想。你何必了解我呢?你当我不存在好了,也许等你讲出来,我可能毫不在意,而你,至少舒服些,心里会好受点。至于我嘛,如果我告诉你,我是被一种神秘而熟悉的声音带到这里来的,你肯定不会相信,是不是?
你相信才怪呢!你想,我自己都无法相信,何况是你?你信不信关我屁事!
她用怀疑的目光望着你,想从你脸上找到“撒谎”两个字。莫非是丈夫找来的?她暗自想,莫非是来探听我下一步打算的?很可能是危险人物,这张陌生的脸说不定会弄死我,然后逃得无影无踪。我还不想死呢!
是的,她说,我不相信,我无法相信。
她还在等,等身后的门打开,等丈夫和两个孩子请她进屋,然后一惊,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刚做了个梦而已。她就这么坐着,尽管脑子里空无一物,或许,偶尔会想到有个丈夫和两个孩子,但这一切只是个模糊的概念了。正如玉帝,开开玩笑尚可,万万不可相信。
她就那样坐着,可能是对忍耐进行挑衅和挑战,也可能她仅仅只是你脑子里的幻想?
你走,我不想看到你!她说。这让你大感意外。
为什么不是你走?你大声地质问她,你要知道,就连亲人都不欢迎你!你非常生气,心里直骂她贱人、婊子、烂货、母狗。但你并不想伤害她。你同情她,你很想了解她,甚至想帮助她。可你怎么也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对你。这让你很扫兴。从某个角度来说,要不是因为她,你早就进了楼上的308号房,至少到了308号房门前。
你似乎不急着想上308了,尽管那里有着更大的诱惑。我不信你不想进屋,你想。你仍想了解面前的这个女人,或是通过了解她从而了解自己。她现在的命运会不会也是我今夜的命运?你想,突然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随即努力抹去这种想法,当然不会,这里住着我的亲人,这里是我家。
我是谁?
你走!女人咬牙切齿地说,屋内的人认为这话是对他讲的,又传出咒骂声,贼婆娘,你还没滚?再不滚,别怪老子不客气!老子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你以为随便找个男人老子怕了不成?你这是明着逼老子动刀子,啊!
我不走!除非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坐在这里,否则,我永远也不会走!你说。你又对着屋内大喊着,出来吧!拿你妈的鬼刀出来吧!你仍然坐着不动,自言自语似的说,刀,吓唬谁呀!你以为只要陪她耗下去,就可以了解她,但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女人背后的锁转动了一下,她迅速爬起来,冲下楼去,一边尖声叫喊,打死人了,打死人了!接着,门开了,矗立在你面前的是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酒糟鼻子,嘴唇肥厚,眼睛鼓凸,穿一件土布上衣。
你一眼就能看出来,他过得很潦倒。
两个孩子拼命地往门外挤,脸上露出成年人的笑。就在那男子开门的同时,嘴里骂道,算你跑得快!不然老子早打断了你的腿!再敢坐在这里,老子结果了你!你以为他骂过女人之后,定然会和你纠缠不清,至少也叫你滚蛋。
看你有多大能耐,我倒要见识见识,他开门的瞬间,你想。但他骂完就将门关上了,撂下一句“该死”,一切都静止了。
该死两个字不像是对你说的。
25
也许那个男子根本没有注意到你。也可能注意到了,不过当你是一团空气。也有可能,你根本就不值得他注意,他压根儿就没对你望一眼,尽管他有着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大人没看见,两小孩子也没有看见吗?你很纳闷,为什么他们除开笑,就没有任何反应呢?也许这笑本身就是对我的反应。
你仍坐在地上,几乎麻木了,不是肢体,而是脑子。真是奇怪的事儿,你想,世界上居然有这样奇怪的夫妻,丈夫一开门妻子就逃得无影无踪。这大概不是第一次了。为什么会这样呢?这一切跟我有关系吗?我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里,就为了坐在这儿胡思乱想?混账声音把我引导来,现在为什么不出现了呢?
早上我还跟一个女人在一起,你想。不许叫我11号!你的脑子里响起了她的话。出来以后,我好像站在桥上,碰到个少女。我们认识?她好像这样问过我。事实上,没人可以阻止你。她好像很喜欢用这种方式跟我讲话。
对啦,我的肚子好像有点不对头,你想,大概是饿了。我怎么就来到了这么个死人住的地方?该死!还是到上面去吧!上面308号房我很熟悉。这儿也熟悉得很。唉!还是上去吧!天知道我坐在这里干了些什么!
你来到了308号门前。
26
你首先打开了头顶上的灯,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好半天,屋内毫无动静。我记得以前也这样过,你想,就在这个地方,耳朵就贴在这扇门上。不过,那时候屋内总有人说话。怎么什么也听不见?这究竟是什么地方?莫非这是我家?里面有没有住人?要是住了人,该有人说话呀!一时没人说话,可我听了这么久,还是没有声息。
你站在那里,茫然无措。里面有没有人?你想。你想知道里面是否住着人,住的是谁,是不是你的亲人。
这种想法非常强烈,比刚才想了解那个女人还要强烈。
你感觉眼前似乎闪过一道白光,这道光不太明亮,但正是这道不知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光,让你注意到了门框上的门铃。你一时惊喜若狂,伸手去按门铃。手指刚一接触到门铃的按钮,手又抽搐般地缩了回来。
为什么这种习惯性动作对我来说如此亲切娴熟?你想,我以前好像经常这样呀!这一指按下去,里面“丁零”一声,接着一阵暖人心跳的问候,稍等,亲爱的,我马上来!这声音又回到了脑子里。直到这时才发现,这声音就和把你带到这里来的那个神秘而熟悉的声音一模一样。
这声音出自同一个人,你想,卡卡,你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两个字来。
你的心跳顿时加速,很难想象这一指按下去会是什么后果。是否跟先前一样?一股暖融融的蜜意直沁体内,一阵欢跃,鸽子般的嗓音把你迎进屋内……这是记忆中的景况,你想,还是曾经时常出现在脑子里的幻影?我等不及了!我不能再犹豫了!你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按了下去,迅即将手缩回,等候即将到来的审判。
那将是多么美妙、出乎意料的一幕呀!你想。
有人说话,你听到了屋内有人说话。
屋内有人,你想。
你听到一个男人说,门外有人!这是一个老人的声音,这人的声音你非常熟悉,好像从小就熟悉。你又听到一个老太婆说,门外可能有人!这人的声音你也很熟悉,也好像从小就熟悉。紧接着你又听到一个小女孩说,有人按门铃!这个声音似曾相识,不是太熟悉,但似乎能够辨认出说话的人。
如果说话的人站在我面前,你想,我定会说,啊!我的宝贝……
你等着里面的人为你开门。我不愿意睁开眼睛,你想,我要先想一想开门后的情景:开门的是我认识的人,或许是个少妇,这位少妇叫我老公,热情地拥入我的怀抱,用她那小拳头捶打我的胸膛,同时泪流满面,泪水打湿我的衣领,但你千万不要认为这是愤怒或怨恨的泪水,这是感动的泪水——它要把一个男人浇灌成感情的奴隶,变得柔韧起来。
开门的也有可能是个老人,你想,这位老人叫我儿子,看到我时不知是惊喜,还是惊讶,脸上毫无表情,嘴巴大张着,好半天说不上一句话来。我们相视良久,最后,还是我先开口,一声父亲,不对,一声爸爸,或是一声母亲,不对,一声妈,一切便尽在不言中,双手相握,不对,老人应当腾出一只手抹掉热泪,将我拉进屋,屋内灯火通明,人人脸上溢出笑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