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泣着,一个劲儿地叫他:“爸爸——爸爸——爸爸——”他为了忍住哭,连连给了我几个耳光,双腿一软,跪在我的面前说:“听话,儿子,跟他们走吧!跟他们不用受苦!有好吃的,有新衣服穿。爸爸没有用,爸爸不能让你们过好日子。你快跟着他们去吧,他们以后就是你的亲爸爸和亲妈。走!走啊!快给我滚!”父亲的声音突然变得生硬起来,就像是恐吓一只野狗,随即站了起来。
父亲到底是父亲,关键时刻还是挺住了。不像他的儿子们,个个连畜生都不如。
太太见我不走,又走了回来:“你哭什么呢?到了我们家,你还有个妹妹,她只比你小三个月。你想回家看你的爸妈,一样还可以回来的。走吧!”她又拉着我走了。
童老爷一言未发,脸色阴沉着,似乎有些发怒了。当时只是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便没再留意,现在回想起来,他是真的发怒了。
太太死死抓住我的手腕,纵使我用尽全身力气,纵使我杀猪般地叫着“爸爸——”,她也不会将我放开。
就这样,我被她拖了半里多路。
我一直扭转过头去望着父亲。他一直偷偷地跟着我们,见我转过头去,便蹲下去,躲进路边的草丛中,他怕被我看见。
……
一晃六十多年过去了,父亲那张痛苦的老脸依然时刻显现在我的脑海。我依然在深夜里听到母亲捶打门板的声音,哥哥们也都时常在我脑海中出现。
只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一别竟成了永别。石家唯一的幸存者,只有我这个被送出去的人。
那已是我到童家三年以后的事情了,我已随着童家到了上海。太太娘家马家唯一的哥哥死于战争,留下一大笔财产,童家举家上下到了上海。
这一去就是30年。
当我再次回到家乡,我才知道,我的双亲跟三个哥哥,在我刚到上海不久就死于那场该死的瘟疫,全家上下五口无一幸免。
八
没读一会儿,独孤无痕只感到一丝清风从窗口钻了进来,伴随清风的,是一股淡淡的花香味。
那是他熟悉的味道,紫罗兰花的香味。
独孤无痕顿觉神清气爽,欲放下手中的日记本,走向窗户,呼吸点窗外的新鲜空气,忽闻一阵树梢被风摇曳的声音,随即一头飘逸的长发在窗口泻了下来,发丝间露出一张精致的女子的脸蛋。独孤无痕未来得及喊出“南诺紫”三个字,南诺紫人已整个进入屋内,轻移莲步,更似水上蜻蜓。花香一般,向独孤无痕扑来。
“南诺紫——”独孤无痕终于喊了出来。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总算没让我失望。”南诺紫直接走到独孤无痕的身后,伸长着脖子,从他肩头望过去,望着书桌上的日记本。
“你是鬼——”独孤无痕似乎并不畏惧。
“对,我是鬼。既然知道我是鬼,怎么还不逃?”南诺紫的双手环住了独孤无痕的脖子,趴在他背上。
“鬼有什么可怕的!”独孤无痕没有动,任由南诺紫抱着他。
除了紫罗兰的香味,独孤无痕还嗅到一种动物的味道。这也是他熟悉的味道——狼的味道。
独孤无痕现在终于可以确定,上午并非做梦。原来,世界上真的有鬼。而且,他遇到的还是个漂亮的女鬼。
“对啊,鬼有什么可怕的?”南诺紫松开了手,却用手去扯独孤无痕的两只耳朵,边扯还边发出玲珑的笑声。
“胡闹!”独孤无痕的声音有些重,但他并不反感。
相反,他很喜欢南诺紫对他如此。
南诺紫似乎被独孤无痕给吓着了,就像猎狗见到猎物,在猎人的一声“追”之下,箭一般冲了出去,南诺紫突然飘散而去。
独孤无痕四顾寻找,南诺紫早已不见踪影,突然后悔起来,一面回忆起那些关于人和鬼的故事。
改编自蒲松龄的《聂小倩》的电影《倩女幽魂》中,张国荣扮演的宁采臣和王祖贤扮演的聂小倩的形象在他脑子中自窗外升起,遂情不自禁地转向窗外。
南诺紫悬在窗口,身上像被系了根隐形绳,在窗口飘扬着。
“进来吧,怪吓人的!”独孤无痕有些妥协地说。
“是你请我进来的哟!”南诺紫只用一根手指撑住窗台,整个身子平了起来,随即轻飘飘地飞到了独孤无痕身边。
南诺紫落地的时候,独孤无痕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只闻到随她而来的淡淡的紫罗兰花香和更淡的狼的气味。
“你的小说写得怎样了?”南诺紫抓起书桌上的稿子,一张张翻着问。
“自从你上午突然消失以后,我一个字也没有写。”独孤无痕端坐在椅子上,“我好像控制不了他们?”
“谁?”
“小说中的人!”
“跟我谈谈吧!”
“好!”
于是,独孤无痕首次向别人透露了《两个世界》中的内容,以及他对该小说创作成功以后的命运的推测。
“我写了四个人的故事——两个男人跟两个女人的故事——都是血淋淋的现实。”独孤无痕热情地叙述起来。
“这我知道,你在小说的开头就交代过了。”
南诺紫蹦跳着转到书桌背后,坐到那把木椅子上,两肘放在书桌边沿,双手捧着下颌,傻傻地望着独孤无痕。
“两个女人中一个名叫韩雨烟,一个叫钟淑慧。两个男人中一个名叫上官鼎,一个名叫刘怀三。韩雨烟长得非常漂亮,但这并未给她带去幸福。钟淑慧却因为丑陋备受侮辱。上官鼎是个政府官员。刘怀三仅仅只是个矿工。故事的中间我想来个小小的交叉,让韩雨烟与刘怀三结合,钟淑慧跟上官鼎结合,尽管他们之间没有一人满意这种命运的安排,但他们依然无能为力。”
“嗯——不错——”南诺紫打断独孤无痕,思索着说。
“当然,内容要庞杂得多。”
“我想,你是一位好作家。”
“什么样的作家在你眼中才算得上好作家?”
“就你这样的。你干得不错。你若让韩雨烟和上官鼎结合,让钟淑慧和刘怀三结合,他们当中至少有一对会很幸福。你完全有权力这样去安排,但你没有。那样将会体现你的仁慈、你的善良跟你的人道主义。不过,那样的虚伪本身是违背生活的。
“你站在生活一边,生活的残忍决定了你的残忍。一个好的作家,就会与生活‘狼狈为奸’。你和生活‘狼狈为奸’。你让韩雨烟与刘怀三结合,让钟淑慧跟上官鼎结合,我敢肯定,他们都不会幸福。这样安排他们的命运,简直比杀了他们还要残忍。因此,你是一个好作家。”
“原来,你是这样判断一个作家的!”
“上午我不就跟你讲过吗,作家都是杀手。你不记得了呀?作家拥有杀人的自由啊!
“算了,你还是忘了吧!陪我出去走走好吗?我对这个地方很熟悉的。不如让我带你到那边的牧场去走走吧!我常跑进牧场,我喜欢跟牛羊待在一起,闻它们身上的气味。”话音未落,南诺紫的身子已飘到窗外。
独孤无痕没有起身,只是望着她。
南诺紫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飞了回来,走到书房门口,打开门来等着独孤无痕。
“现在?”独孤无痕终于开了口。
“现在。”
“现在?”独孤无痕再次追问道。
“现在。”
“可——这是晚上——”
“有我陪你,你怕什么?”
“我不是怕,我是担心。”
“担心我吗?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况且,外面月亮这么大,亮如白天,出去走走,一定很惬意。”
独孤无痕很清楚,他无法拒绝面前这个女子,这个鬼女子。
刚才他还沉浸在自己的小说当中,这一刻他的心早已随着南诺紫飞到了附近的牧场。
他无法抵挡南诺紫的魅力——鬼的魅力,莫名其妙地跟在了南诺紫的身后。
外面真的亮如白天。
月亮是蓝色的,高悬在黛色的天空中。周围几朵白云,远处稀疏地嵌着几颗星星。
屋后树林中布谷鸟,偶尔叫唤两声,声音清晰而悠扬。草丛中的蛐蛐,也不忘哼两支长音。
南诺紫与独孤无痕之间始终保持着两米远的距离。南诺紫在前面蹦蹦跳跳,简直就像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
他们很快来到山下的田园右侧,走过两根田埂,来到田旁的茅草屋前。
南诺紫钻进茅草屋,很快钻了出来。
谁也不知道南诺紫进去干了些什么,她的脸上始终洋溢着青春的笑靥,露水一样晶莹。
路旁尽是些各色的小花,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银光。
南诺紫时走时飞,蝴蝶一般,时而弯腰抚弄这些小花,将鼻子凑上去闻闻,用手掌扇扇,表达气味难闻;时而摘起一朵,拿在鼻孔下嗅着,一只手背在背后,雀跃着向前走;时而向前奔跑一小段,时而倒退着走。
独孤无痕全然忘了南诺紫是鬼,更忘了这是夜晚,忘了自己正跟在一个鬼的身后。
“你好像不高兴——”南诺紫向前飞起,在空中转身,又朝独孤无痕飞了回来。
“没有。”独孤无痕紧跟两步。
“那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你是不是不愿意陪我?”她人已歇在独孤无痕身旁,和他并排走着。
“当然不是。我只是一时找不到什么话说。我始终觉得你还是个孩子!”
“是吗?对呀,我今年才满十八岁呢!”
“鬼也计算年龄?”
“咯咯——喔——”南诺紫笑了起来,后面更像狼嗥,随即向前跑去,然后转身,倒退着走。
“真不懂鬼!”独孤无痕说。
“可鬼懂人!对啦,独孤大哥,你们城里人都干些什么呀?”
“这个嘛,一下子也说不清楚,以后再慢慢告诉你吧!”
独孤无痕见自己找到了话题,立即跟进几步,赶上南诺紫,和她并排着走。
南诺紫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一顶遮阳帽。她并不打算将帽子戴在头上,只在手指头上转着玩。
那是一顶白色的宽沿薄帽,帽檐上绣着几只金灿灿的蝴蝶,围着一丛野花。
在月光下,那些蝴蝶竟似飞了起来,在帽子周围飞舞。
“我从小就梦想到大城市里去,可是没人带我。我去不了。独孤大哥,你什么时候回北京啊?”
俩人来到树林的拐角,身后被他们踩倒的小草慢慢抬起头来,重新面对着月光。
树林一片墨绿,月光从树叶间穿过,在地上洒下一张张渔网图。
“我喜欢这片地方!”独孤无痕喜欢南诺紫叫自己独孤大哥,他的心甜蜜着,多希望这一声“独孤大哥”一直延续下去,虽然他不知道到底能够延续多长,但他希望延续下去,“如果可以,我希望在此长久地住下来。”
“独孤大哥——独孤大哥——独孤大哥——喂——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在听!在听!我爱这片土地,也爱这片土地上的人!”
“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北京呀?”南诺紫大声叫了起来,“独孤大哥,我问你什么时候回北京啊?”
南诺紫再次飞了起来,飞得很远才落,宛如天使降落人间,张开双臂,在原地转了两圈,面对着独孤无痕。
“你说什么?”独孤无痕也大声地问起来。
“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北京?”南诺紫两手握成圆筒状,放在嘴巴前面,充当喇叭。
两个人就像隔着一条河——银河,那他和南诺紫岂非就是牛郎和织女?
“我回去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我听不见!”南诺紫弯着腰,两手撑在大腿上,随即一蹦,就像一个撒娇的小孩。
她的脸被月光映照着,脸比月还要白,还要干净——水莲花羞答答地开了,百合花绽放了,桃花笑开了——三种花簇拥在一起,对着月亮开放了。
她在向夜晚输送醉人的香味——紫罗兰花的幽香。
她在向夜晚注入魅力,让惯于凝固的夜从此变得流畅,让习惯待在夜晚的人心更清,更澄澈,更明净。
“等我回去的时候再告诉你!到时候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到北京呀!你愿意吗?”
“我听不见!你再大声点!”南诺紫假装没有听见,一直跟一个小孩子似的,在那里蹦跳着。
“我回北京——北京——你跟我走吗?”
“你养我啊?”
南诺紫的这句台词,独孤无痕很熟悉。他甚至发现这个场景也非常地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这个场景出现在电影《喜剧之王》中:张柏芝扮演的坐台小姐柳飘飘,跟周星驰扮演的始终坚信自己是一个演员的尹天仇,初次在海边的小屋睡过以后,早上起床离开,尹天仇站在门口问她“不上班行不行”,柳飘飘站在对面说:“不上班你养我啊?”尹天仇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待柳飘飘走远,尹天仇再追上前去,叫住柳飘飘。
柳飘飘点燃一支香烟,吸了一口,头也没回,有些不耐烦地问尹天仇:“又怎么了?”尹天仇咬咬嘴唇,终于鼓起勇气,说:“我养你啊!”柳飘飘只丢下一句“你先照顾好你自己吧,傻瓜”就走了,在回去的TAXI上哭得一塌糊涂。
回去以后,柳飘飘终于下定决心,不再做舞小姐,回来找曾答应养他的尹天仇。
两人当时相隔很长一段距离,尹天仇坐在轿车上,柳飘飘望着车子开走的方向。
两人曾有过如下一段对话——
柳飘飘:“喂——你上次说养我是不是真的?”
尹天仇:“是啊!”
柳飘飘:“没骗我吧?”
尹天仇:“当然没骗你呀,等着你哪!”
柳飘飘一高兴,就像现在的南诺紫一样,朝空中一蹦,落在地上弯腰笑着,喜不自禁。
这个场面感人至深。独孤无痕看过《喜剧之王》这部电影,只是一时记不起来了。
独孤无痕随口问:“你说呢?”
南诺紫停止蹦跳:“你先告诉我——”
沉默,只会是沉默——只有两张相对的脸,两张幸福的脸。南诺紫的脸上爬满了红霞,独孤无痕的脸上出现了燃烧的火炉。
但在月色中,他们分辨不出来。
两人就那样注视着,长久地注视着,释放着内心的秘密。
“谢谢!”南诺紫终于打破了沉默。
“可怎么带你去呢?”
“是啊?”
“让我想想——”独孤无痕仰望天空,希望月亮可以告诉他答案。
“我住在露水中,所以白天太阳一出来,一旦照化了露水,我就会散成空气,等到晚上凝成露水,我才会重新凝聚而成。没有露水的日子,我就住在树叶上干净的水滴中,但不及住在露水中舒服。我们见面,只能在晚上露水凝成之后到早晨太阳照化露水之前。如果你真想带我走,就养一盆花。”
“什么花?”
“紫罗兰。我最初是从紫罗兰中孕育而成的,养育我的第一滴露水并非水蒸气凝聚而成,而是紫罗兰吐露的泪水,那是一朵紫罗兰的精魂。你需要耐心地培植,等到紫罗兰开花的那个晚上,你就将它放在窗台上,凝聚一滴露水。我住进去。你带着它夜晚赶路,这样我就能跟你到北京了。”
“好的。”
“谢谢。”
他们又一前一后地走了起来,很快来到石拱桥上。南诺紫靠在石栏杆上面,望着下面流淌的小溪。
独孤无痕也靠在石栏杆上面。他没有看溪水。他在看南诺紫。
九
两人返回的路上,南诺紫再次提起了白天谈到的那个话题。就在两人跨进书房的时候,南诺紫说:“你是个作家嘛,作家除开拥有杀人的权力之外,还得有点想象力是不是?
“你看,800年前,你是一位剑客,我是个美人,你生长在大漠,我生长在水边。江南水美,也出美人,我长在江南,就长在西湖边上吧。无论怎样,总之我们相爱了。或者你爱上了我,我却爱上了另外一个人,但我们并没有就此了结,所以800年后的今天我们才会在此相遇。”
“看来你比我更适合搞创作。”独孤无痕说。
“多谢夸奖。”
南诺紫离开的时候,已经鸡叫。
独孤无痕刚倒在床上,还未睡着,眼皮刚合之际,就闻得长剑划破空气的声音,随即一把漆黑的长剑冒了出来。伴随着剑,还出现了一名古装打扮的剑客。细看,那人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发式和衣着不同。
独孤无痕竟梦到自己真正变成了一名武林侠客。
随后的日子,南诺紫每天都会到来,跟他讨论小说的事情,陪他聊天,到附近散步,编织她和独孤无痕800年以前的故事。故事大致相同,每次又都有小的变化。白天,当南诺紫散成空气的时候,独孤无痕就写《两个世界》,休息时就读书架上的书,偶尔也拿起石将军的日记翻上几页。
整个三月,独孤无痕都在为他的小说《两个世界》忙活着。
樱花谢了,桃花谢了,梨花谢了。
樱桃熟了,桃子熟了,梨子熟了。
鸟儿的旋律过渡到了高音部,树叶由嫩绿变成为深绿,雨水开始增多,雷鸣变得宏大,闪电变得迅疾。
白天,独孤无痕总是起得很晚,用过早餐,就坐到书桌前专心搞创作。
每次南诺紫的到来,对独孤无痕都是一个新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