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的死期就快到了。我美丽天真的近乎仙子的童梦紫在呼喊我了。我仿佛听到了她在叫我的名字,叫我到她身边去陪着她。这么多年没有我在她身边,她的生活乱成了一团糟。她等得太寂寞,寂寞让她变得憔悴。
梦紫,你等着我,我很快就会下来陪你了。
要是你妈当年不那么早辞世,我们或许可以永远地在一起,不必为什么门第两地苦苦相思。
这一切应该算到谁的头上,你告诉我啊,梦紫!我们的爱情城堡等着你来回答。
你希望我们的城堡建在大海的背面,你可以随时听到海的呼啸和酣眠——你说那是发自内心的声音,你说那是天使的声音,你说那是爱的声音,你听到它就像听到我的心跳。可是这么多年了,只有我一个人仍然还在听着它。
我把我们的城堡建在了山中,对面山外就是你梦想的大海,山背后是嘉陵江。①白天,我常下山爬上对面山头,望着大海,幻想着你望着大海的笑脸。
我怕它们的声音太大,吵着了你,所以就把我们的城堡建在了稍远一点的位置。
相比大海而言,后面山下的嘉陵江温柔极了,它会令我时常想起你秋水般的眼波。
日记:第04则
1990年9月22日
星期六
农历八月初四
庚午年乙酉月庚寅日
童家太太,我还是愿意叫她妈妈。
妈妈是一个很慈祥的女人,虽然到上海以后,她就迷恋上了抽大烟,但她依然待我如亲生儿子,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还教我读书认字,教我做人。
我就是在她的熏陶下逐渐喜欢上读书的,爱上诗歌的。如今我的诗歌响在内心深处,孤寂无依。
到了上海以后,童老爷整个人都变了,大手大脚花钱,偷偷跟别人家的太太厮混,根本不把自己的女儿童梦紫放在心上,更不用说我这个领养来的外人了。妈妈对他的行为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却一点也不想过问。
她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我跟童梦紫身上,希望我们将来可以过上幸福的生活。
妈妈的希望到底落空了。
那已是多年以后的事情。
在上海,在异乡的日子,我过得很好。有妈妈的关怀,有我和童梦紫之间爱的萌芽。
我们常常在一起,牵着小狗到街上溜达,常常到江边去玩。
我们共同筹划着将来。
我记得有一次在一个小山头上,童梦紫冲上了顶峰,高高在上,大声喊着:“石鸣哥哥,将来我一定在这里建一座属于自己的城堡,里面住着你跟我,还有妈妈,还有——”童梦紫挥舞着双手,时而做成拥抱状。当时,妈妈也跟我们在一起。
那年我们双双12岁。
日记:第05则
1990年9月23日
星期日
农历八月初五
庚午年乙酉月辛卯日
我们到过的最远的地方,是一座小山头。站在山顶,可以俯瞰下面的大海,就和对面的山头一样。
当时只有我和童梦紫两个人。
我们站在山顶,望着下面汹涌澎湃的大海,惊呼得直掉眼泪。
童梦紫在山顶上疯狂地挥舞着双臂,朝着大海深切地呼唤“我要拥抱你——石鸣哥哥,我们以后就在这里建造我们的城堡吧!”
“好啊!”我大声地回答道,“里面住着我们跟妈妈!”
“还有——”
“还有谁啊?”我带笑地问道,大海的浪涛声跟我们的呼喊声交织在一起,“还有谁——”
我看到童梦紫的脸红了。
她只顾着面对大海呼喊,不再理会我。我见她不回答,仍一个劲儿地问她:“还有谁?还有我们的孩子——”
她向我冲了过来,抱住了我。
我们第一次越境,尝试到了嘴唇对着嘴唇的滋味。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呀!即使到了今天,我仍能感觉到那种滋味。
那是一种温润而甜美的感觉,一种使人振奋让人向上的力量泉——甘甜而醉人。
最后,我们两人都喊得累了,便倒在了地上,四目对望着,谁也不愿意打破这种沉默的注视。
我们听到了大海的声音,这种声音响在我们的心底。我们听到了对方的心跳,这种声音响在自己的大脑中。
童梦紫一只手托着腮帮,对着我傻笑。我也学她一样。
最后还是我先打破了沉默,我问她:“梦紫妹妹,你什么时候做我的妻子啊?”
她冲着我,撅起了让我销魂的嘴唇:“我才不要嫁给你呢!”
我说不行,我一定要娶她,跟她生很多很多的孩子,生十个二十个三十个。
她骂我是傻瓜,说我把她当成了母猪。
我听到她的话,真的变得傻乎乎起来。但我愿意在她面前当一辈子的傻瓜。
接下来我们一直望着大海远处,只见到翻滚着的浪花,就像是传说中美女的乳房——野性的线条,天然勾勒而成。
我开始有些不正经了,对童梦紫说:“梦紫妹妹,你看浪花像不像你的胸脯?”她用小拳头打我的胸膛。
我将头抬得高高的,装出一副很威武的样子,就像一个大将军。
我们望着海中央的孤岛,想象着上面是否住着人,是否有野兽。
海浪不时地与它比着高低。海浪冲上孤岛,未及停歇,又猛烈地退了回来!
当我们的内心真正平静下来的时候,我认真地对童梦紫说:“你说妈妈会同意将你嫁给我吗?”
“妈妈会的!”童梦紫说,抱住我专注地盯着我的眼睛。
“可爸爸呢?”我担心老爷不会同意,他一直不喜欢我。
“爸爸会听妈妈的话!”童梦紫的手拉着我的手,在山顶上走了整整一下午。
我们一直沿着山顶走着,走啊走,直到我们都没有了力气。
日记:第06则
1990年9月24日
星期一
农历八月初六
庚午年乙酉月壬辰日
天啊!你是什么天?你太无情!你夺走了妈妈,夺走了梦紫,让我孤苦一生,守着一段空无!
妈妈因为抽大烟,身子逐渐虚弱。我跟童梦紫眼看着妈妈的眼睛一天天深陷下去,骨头凸了起来。
但我们不敢劝妈妈。
终于有一天,童梦紫拉着我,一同走进了妈妈的房间,当时她正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吸着烟。
童梦紫说:“妈妈,你得为身子着想啊!”
妈妈告诉我们说,她的身子早年在农村就染上了疾病,她知道自己抽大烟只会加速死亡。
但她又说,她想快乐地死去。她对老爷的行为很失望,只希望她死后,我们可以过上好日子。
“妈,你不会死的!”我说,“你会长命百岁!赶上新时代,你还能够扭秧歌呢!”
“鸣儿,妈妈知道你是好孩子,梦紫就交给你了,你待她要像自己的亲生妹妹那样!”
“可是——”我跟童梦紫齐声开口说道,“可是——我——”我接着说,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妈妈虽然老了,身体又不好,但妈妈还没有糊涂,妈妈什么都知道。”妈妈说着,将烟筒放到床头柜上,起身坐到了床沿上,“等挑个好日子,我让你们完婚。鸣儿,你们都出去吧!妈妈现在想休息一会儿!梦紫,以后改改你那倔脾气!”
妈妈没有看到我们完婚,竟早早地辞世了。
童梦紫在妈妈的灵位前哭了一整夜。我陪着她跪在她身边。那是个明月夜,童老爷在半夜爬上了别人家太太的床。
十九
这晚,南诺紫还是没有来。
独孤无痕始终感到浑身无力,提不起精神,他想与南诺紫一起讨论修改小说的希望落空了。
小说《两个世界》即将定稿,已经完成了第一轮修改。
独孤无痕并没有像答应韩雨烟的那样杀死刘怀三。
杀死刘怀三,满足韩雨烟的要求,对刘怀三本人太不公平。独孤无痕在想,是否让刘怀三或捡或赚一大笔钱,这样或许可以安抚韩雨烟受伤的心灵。
白天,独孤无痕被小说中跑出来的人纠缠不休。
他们没有一个人对独孤无痕为他们的安排感到满意,都要求改变故事情节,向着有利于他们自己过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修改。
独孤无痕刚刚打发走这个人,那个人又找上门来。
一到晚上,独孤无痕却感到越来越难以控制自己了。他感到自己的内心骚动不安,甚至能够嗅到一股血腥的味道。
他怀疑自己是生病了,而且病得非常厉害。
他经常听到群狼的嗥叫,狼嗥就从他的体内传出。
有的时候,他恍惚听到山间有箫声。箫声婉转悠扬,细如流水,柔若发丝。
最近两个晚上,他又发现,狼嗥总是伴随箫声而来。
一切的一切都让他难以理解,更让他无法不去幻想。
只有到了白天,在太阳没有晒化露水的那段时间,他跟南诺紫待在一起,走在山间的小路上,呼吸着新鲜空气,望着清澈的溪水,或是平躺在草地上,静静注视着对方,长久地注视着,听南诺紫编织他们800年前身在江湖的那段故事,感受草底下细流漫延的浅吟时,他的内心才会彻底平静下来。
七月的一天清晨,南诺紫到来之前,独孤无痕正在摆弄随身带来的摄像机。
他突发奇想:将自己和南诺紫的见面和谈话拍摄下来。
他选好位置,将摄像机固定好,正对书桌,调好焦距。只要南诺紫从窗口进来,向他走近,就能将他们的活动拍摄下来。
黎明时分,南诺紫伴随一阵清风和紫罗兰的香味,从打开的窗口优雅地飘进了卧室。
当时,独孤无痕还未醒来,紫罗兰的香味将他从梦中唤醒。
他看到南诺紫一脸的媚笑,就像那满山的红杜鹃,红得像要燃烧似的。
“鸟儿都起床了!你还在睡!”南诺紫蹦到枕头上,用头发去扫他的鼻子和额头。
“昨晚睡得太晚了!”独孤无痕仍一副睡意浓浓的样子,说话有些含糊不清,“我又听到了来自身体内的狼嗥!”
“我也听到了!”
独孤无痕起床洗漱后,两人来到书房。
他先为南诺紫泡了一杯茶,递到她手上。自己再拿过杯子,将茶渣用水冲掉,放入茶叶,冲水泡好,盖上盖,放到书桌上,走到书桌前转过椅子,坐了下去。
南诺紫上前两步,双手撑在桌沿,拉过椅子坐了下去,歪着脑袋,问:“今天有空吗?”
“你又有什么主意?”独孤无痕已经完全摆脱了睡意。
“能陪我出去走走吗?你很长时间没有陪我了!”南诺紫见独孤无痕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提高了嗓门,“行吗——”
“我想完成小说——”
“我替你算了算时间,你的小说早该完成了。要修改也应该修改好了。反正你今天一定得陪我——”南诺紫低下了头,说话的口气明显软了下来,“独孤大哥,今后我不能随时到你这里来了,恐怕这是我最后一次白天找你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讲,总之,我以后不能常来了。”
“不能常来还是不能来?”
“你别恨我,独孤大哥!”
“我不会恨你的。”
“我就知道,你是爱我的!”
“留下来的可能性一点也没有了吗?”
“差不多吧——”
“那——”
“给我讲讲你的小说吧——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讨论了。”
“好啊!”独孤无痕有些失望,就好像即将与恋人生离死别。可他们并不是什么恋人。
“刘怀三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他也来找过我!”独孤无痕揭下茶盖,捏着盖帽搓旋着,歪着脖子,望着手中的茶盖。
“你们都谈些什么?”
“他骂我是个强奸犯,说我强奸了韩雨烟。他说他没想到我竟然强奸了自己创造的人物,还说这其实跟一个父亲强奸他的亲生女儿没什么分别。他说他们全都是我创造的人物,就好比国王的子民,好比一个父亲的众多儿女。我应该爱护他们,而不是让他们吃尽苦头。我应该像国王那样善待自己的子民,而不是统治他们,操控他们的命运,以此证明自己有多强大。他说我不但令他们深陷泥淖,还强奸了本属于他的女人韩雨烟。”
“他还说了些什么?”南诺紫端起茶杯,只是闻了闻,又将茶杯放在桌上。
“他说他对我没有按照韩雨烟的意思让他死而感激我;他说我如果再一意孤行,他们就会团结起来,联合对抗我!他说我充其量只是大海中的巨轮,但要明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说到底,人民的力量才是最大的。”
独孤无痕感到一丝无力,不想再接着讲下去。
导致这种无力的原因,并非小说中的人物,而是南诺紫即将离他而去。虽然他从来就不曾拥有过她,可听到南诺紫说不再常来,他还是感到很伤心,心中空落落的,仿佛丢掉了至宝。
南诺紫双手捧着茶杯,在手掌间搓着,抿着嘴唇,微微仰起脖子,吸吸鼻子,说:“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你要相信,你可以的——”
独孤无痕放下了茶盖,双手抱着后脑勺,朝椅背倒下,又弹回来坐直。
他的脸上露出了怪异的神色。那是一种惊异的神色,一种疑惑的神色,明显包含着惊讶与不信任。
“你也相信,我真的可以操控他们的命运?”
“我当然相信。事实上如果你愿意,你还可以用你的笔安排我的命运!你可以撰写另一部小说,将我留在你身边。不过,我们见面的地方不在这里,而是在另一个地方;也不是在现在,而是在过去或未来的某个时间。”
“可我却无法让我自己相信。”
“你不但可以操控他们,还可以操控我。你的意志强过我们每一个人。同样,你的命运也被具有更高意志的人操控在手中。我们今生注定会以悲剧结束。我不想看到那一天,所以不敢再来了。我怕我会爱上你。我甚至怀疑,我已经爱上你。”南若紫停止了讲话,转头望向窗外,眼睛里似乎有什么在闪烁。
“可我以前从来就不知道更不相信自己有这种能力。”独孤无痕一脸痛苦的样子,就好像被一种疾病紧紧缠绕住了,“我是住进这栋别墅以后,才知道我创造的人物能够逃出来。可像钟淑慧等人,他们的生活经历只不过跟我构思的小说情节雷同罢了,怎么说是我安排了他们的命运呢?
“其实,在我创作《两个世界》很早以前,他们的生活就已经沿着现在这条路的轨迹进行了,事先我对他们的生活境遇根本就不了解。《两个世界》所写的事情完全是我虚构出来的,情节仅仅来源于我的大脑,与任何人无关,可是他们一个个找上门来,硬说是从我小说中走出来的!”
“不!是你!是你安排了他们的命运!”南诺紫痛斥他说,“你不觉得雷同得太厉害了吗?尽管你现在才将故事写出来,但你在很多年以前就已经构思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你在无形之中攫住了他们的命运!你在无意之间控制了太多的人。你创作中秉持的悲观主义和残酷现实主义,令众多人深受其害,身体上的苦不说,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摧残,你让他们每个人永远活在动荡之中!”
独孤无痕想辩驳,于是他说:“上官鼎的确是因为利益才卷进故事中的。”
“要不是因为钟淑慧的出现,他怎么会被卷进去呢?生活中根本就没有一个人是绝对独立存在的。他(她)的存在,必然和其他人脱不了干系。《两个世界》中有钟淑慧在,上官鼎就必然存在。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你都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怎么可能呢?”
“怎么就不可能呢?事实摆在你面前,就算你不承认,事实终归还是事实。”
“那么你呢?你为何要走?既然我能控制他人的命运,为何不能将你留下来?”
“你难道没有发现吗?其实我早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你,爱到不能自拔。你的意志使我再也无法离开,我的命运已经被你牢牢地掌控在手中!我已无法摆脱你的存在,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你始终会扎根在我的脑中,怎么也清除不掉!可我们一个是人一个是鬼,终究不可能生活在一起。”
“我们一起走吧!”独孤无痕提议道。
“走?往哪里走?”南诺紫反问道,“到了现在,我们什么地方也去不了!你也一样!小说《两个世界》定稿的时候,也就是你失去自己的时候。我曾说过,你也被更强意志的人控制了。归根结底,我们全都无法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
“我可以推迟《两个世界》定稿!”
“那只是徒劳!除非——”
“除非怎样?”
“除非你亲手将它毁了,并且彻底忘掉它,让一切重新回到它们各自原来的位置。那样一来,我们也就不会相见——”
独孤无痕从南诺紫眼中看出,她并不像是在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