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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尼弥斯微微一笑,躺到黑色熔岩上,调整了一下身姿,让下午温暖的阳光照在她的脸颊上,她抬起手腕,遮住眼睛,准备打个短暂的小盹。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终于到了命运攸关的最后一天,天还未亮,我们便来到库姆-利雅得马什哈德的滨江街道,当时我满心希望伯劳已经离开。但它还在原处。

当这座由铬和刀刃组成的三米高雕塑进入我们的视野,看到它正站在我们小小的木筏上时,我们都停下了脚步。那怪物的站姿和我前一夜见到的时候一模一样。当时我警觉地举起步枪朝后退,而现在,我小心地踏前一步,步枪依然举着。

“放松。”伊妮娅说着,把手搭上我的小臂。

“它到底想干什么?”我说着,拔下步枪的安全栓,把第一盒等离子弹夹顶入枪膛。

“我不知道。”伊妮娅说,“但你的枪根本伤不了它。”

我舔舔嘴唇,低头望着孩子。我想告诉她,等离子弹可以打穿这世上的任何东西,除非它包裹在环网时代二十厘米厚的抗冲击装甲中。伊妮娅看起来面色苍白,很是憔悴,眼睛下面已经起了黑眼圈,于是我没说这些。

“好吧。”我说着,把步枪放低了些,“有那怪物在,我们不能上木筏。”

伊妮娅捏捏我的手臂。“我们必须上去。”她开始朝混凝土码头走去。

我看看贝提克。看上去,他对这念头的反应比我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我们还是慢跑上前,跟上女孩的步伐。

近看伯劳比远看还要可怕。我先前用到了“雕塑”这个词,的确,这怪物确有几分雕塑的意味。想象一下,一座全部由铬尖刺、刺线、刀刃、荆棘、光滑的金属甲胄组成的雕塑,庞大得惊人——我本不算矮,它竟比我还高出一米多。怪物的整个身形很复杂——结实的双腿,关节包裹在钢箍中,箍条上也满是棘刺;扁平的脚面,本应是脚趾的地方却满是弯曲的刀刃,脚跟上是一根长长的勺状刀锋,用来开膛破肚可真是绝佳的工具;上部甲胄是光滑的铬壳,复杂地散布着一根根刺线;手臂很长,到处是关节,而且很多——上臂之下,还隐藏着一对较短的下臂;四只插满刀刃的巨手,毫无生气地垂在怪物的身侧。

脑壳的大部分很光滑,很长,显得有点奇怪,蒸汽铲般的下巴里,生着一排又一排的金属牙齿。怪物的额头和那披坚带锐的脑壳上,各有一片弯曲的刀刃。两个大大的眼睛,暗红色,深陷入里。

“你打算和这……怪物……一起上木筏?”站在距码头四米远外,我低声问伊妮娅。我们向伯劳走去的整个过程中,它并没有转头看我们,那双眼睛就跟玻璃反射镜一样死气沉沉,但我还是有股很强烈的冲动,想要退后,远离这怪物,然后转身逃跑。

“我们必须上木筏,”女孩低声回答道,“我们今天必须离开这儿,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我依然注视着怪物,以眼角余光瞥了瞥天空和身后的建筑。由于晚上沙尘暴刮得太过凶猛,空气中沙粒增多,本以为天空会变得更红,但空气反而清新了些,似乎是风暴把尘土给吹跑了。在沙漠最后一丝清风的吹拂下,微红的云朵慢慢游移,头顶的天空比前一天更蓝。现在,曙光已经照射到了建筑的屋顶。

“也许我们可以找艘没坏的电磁车,那样才有型呢。”我低声说,步枪举着,“不是这种有破蓬装饰的玩意。”这玩笑就连我自己听起来都觉得蹩脚,但那天凌晨,我可是鼓了多大的劲才开了这样一个小玩笑啊。

“来吧。”伊妮娅低声说着,沿钢梯走下码头,走上破烂不堪的木筏。我匆匆跟上她,一手握着步枪,枪口对准那铬制的噩梦,另一只手紧紧抓住陈旧的梯子。贝提克跟着我们,不发一言。

先前我还没有注意过我们的木筏有多么破烂,多么脆弱。那些砍短的原木有好几处都已开裂,前部三分之一已经覆满了水,包住了伯劳巨大的双脚,帐篷上堆满了夜晚沙暴刮来的红沙。方向舵看起来似乎随时都可能散架,我们留在船上的装备看上去也像是被抛弃了好长时间似的。我们把背包丢进帐篷,站在木筏上,心中犹豫不决地望着伯劳的背影,等着它的动静——就像三只老鼠爬上了睡着猫儿的地毯上。

伯劳没有转身。它的背部并不比正面令人安心,唯一的区别在于,那双暗红色眼睛不再凝视着我们。

伊妮娅招招手,朝那怪物走去。她举起一只小手,但并没去摸那满是尖钉和刺线的肩膀。她转身看着我和贝提克,说道:“没事的。走吧。”

“怎么会没事呢?”我低声朝她吼道。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小声说话……但不知怎的,在那东西旁边几乎不可能正常说话。

“如果它是来杀我们的,那我们早就死了。”女孩平静地说。她走到靠近码头的一侧,脸色依旧苍白,肩膀低垂着,拾起一条撑杆,“请解开绳子。”她对贝提克说,“我们得走了。”

机器人径直走向前,进入伯劳的势力范围内,他没有瑟缩,按伊妮娅的命令解开船头的绳子,把它卷成一圈。我一只手解开了船尾的绳子,另一只手一直紧紧握着步枪。

有这个庞然大物站在前头,木筏的吃水变得更低了,水漫过筏面,几乎要流到帐篷里。前头和左右的几根木头都松动了。

“我们得先修修这筏子。”我说着,拿过舵,把步枪放到脚边。

“先去下一颗星球。”伊妮娅说着,还在用力撑着木筏,想进入河中央,“等我们过了这入口。”

“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吗?”我问。

她摇摇头。今早,她的头发似乎有点暗淡。“我只知道这是最后一天。”

几分钟前她已说过这话,现在我又感到了和刚才一样突如其来的恐慌。“你肯定吗,孩子?”

“肯定。”

“可你却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

“不知道。不是非常肯定。”

“那你知道什么?我是说……”

她面无血色地笑笑。“我知道你的意思,劳尔。我知道的是,如果我们能活过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就去寻找我梦中的那栋楼。”

“什么样的楼?”

伊妮娅张嘴想要说话,却没有说出口,只是靠着撑杆休息了一会儿。现在,我们正在河流中央快速前进。城区高耸的建筑群已经过去,取而代之的是河岸两旁的小公园和人行道。“等我看到那栋楼时,我就会知道。”她放下撑杆,走过来拉住我的衣袖,轻轻地说起话来,我弯下身子,仔细倾听。“劳尔……如果我……失败了……而你……成功了……请回家,把我所说的告诉马丁叔叔。关于狮虎熊……关于内核的目的。”

我抓住她瘦弱的肩膀。“别那么说。我们会一起成功的,等我们见到马丁,一定要你来亲口告诉他。”

伊妮娅点点头,却不甚自信地回到撑杆边上。伯劳依旧目视前方,水花在它的双脚间荡漾,清晨的曙光开始在它体表的荆棘和刺线上闪耀。

我曾以为离开马什哈德城后,会进入开阔的沙漠,但这回我又错了。河畔公园和人行道的树木愈加繁茂——常蓝植物、变种旧地落叶乔木,更是蓬勃生长着黄色和绿色棕榈树。很快,我们就将城市建筑抛到了身后,宽广平直的河流进入了一片茂密的森林。现在依然是清晨,但初升的太阳已让人感受到强有力的热量。

船行在河流中央,不大需要掌舵。我把它绑好,脱下衬衫,叠整齐,放入背包顶部,然后从女孩手里接过左舷的撑杆,她显然已经精疲力尽,睁着一双黑色的眼睛望着我,但没有说什么。

贝提克把超薄帐篷折了起来,抖掉聚积的大半沙子,然后坐到我旁边,现在,水流正载着我们绕过一个大弯,进入了一片更加浓密的热带雨林。机器人穿着一件宽松的衬衣、一条破旧的亚麻短裤,就是在希伯伦和无限极海时的那副打扮,脚边放着宽沿草帽。就在我们漂入茂密的丛林时,伊妮娅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她走到木筏前端,坐到了一动不动的伯劳身边。

“这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我一面说,一面撑好木筏,它正被水流冲得向岸边靠去,“沙漠里不可能有足够的降雨来维持这些树木。”

“我猜,这是什叶派朝圣者人工种植的大型林园,安迪密恩先生。”贝提克说,“听。”

我侧耳倾听。雨林里充满了活力,鸟儿啁啾,和风飒飒。在这些声音之下,我听到自动喷灌系统的咝咝声和咔嗒声。“真不可思议。”我说,“他们竟然用珍贵的水资源来维护这个生态系统。这林园的范围肯定有好几公里吧。”

“天堂。”伊妮娅说。

“什么,孩子?”我把木筏撑回河流中央。

“早先的穆斯林主要是旧地的沙漠民族。”她轻声说,“在他们的头脑中,水源和草木就是他们的天堂。马什哈德是宗教中心,也许这儿的景象是为了让到来的信徒看见,如果遵守安拉在《古兰经》里的教义,将会得到怎样的厚报。”

“成本昂贵的内部试映会。”我说道。河流慢慢变宽,木筏又朝左偏去,我稍稍撑了一下。“我想知道这些人都出了什么事。”

“圣神。”伊妮娅说。

“什么?”我没听懂。“希伯伦、库姆-利雅得……这些星球上所有人失踪的时候,是在驱逐者的控制之下啊。”

“圣神的一家之言。”伊妮娅说。

我思量着她的话。

“劳尔,这两颗星球有什么共同点?”她问。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他们的人民都是坚定的非基督徒。”我说,“拒绝接受十字形。犹太教徒和穆斯林。”

伊妮娅没有接话。

“那想法真可怕。”我说着,一阵反胃,“也许教会被引入了歧途……圣神恃权傲物……但是……”我擦掉流入眼睛的汗水。“我的天……”我说着,咬牙说出了那个词,“种族屠杀?”

伊妮娅转头看着我,在她身后,伯劳插满利刃的双腿正闪着寒光。“我们无从得知。”她非常平静地说道,“但是,劳尔,在教会和圣神中,的确有人做得出来。记住,梵蒂冈几乎是完全依靠内核来维持对重生的控制——通过这种方式,控制所有星球上的所有人。”

我不住地摇头。“可是……种族屠杀?我无法相信。”这念头只会让我联系到贺瑞斯·格列侬高和阿道夫·希特勒的传说,但不会让我联想到这辈子所见过的人和机构。

“有什么可怕的事正在发生。”伊妮娅说,“所以我们才被安排走了这条线路……经过希伯伦和库姆-利雅得。”

“你说过这话。”我边说边使劲撑着木筏,“有人为我们定了线路,但不是内核所为。那又是谁呢?”我望着伯劳的背影。这里的白天闷热异常,我正挥汗如雨,而耸现在我面前的那个怪物,全身却是冰冷的刀刃和荆棘。

“不知道。”伊妮娅说着,扭回头,小臂放在膝盖上,“远距传输器到了。”

传送门矗立在我们面前。繁茂的丛林也已侵入了它的领地,藤蔓缠绕其上,整座拱门锈蚀斑斑。假如这里还是库姆-利雅得的天堂花园,那显然疏于管理。那片绿色华盖之上的蓝天,只有几丝红色的尘云在随风飘曳。

我让木筏驶向河流中央,将撑杆放在左舷,之后倒回去拿步枪。种族屠杀的念头依旧在我脑中徘徊不去,作呕的感觉还在。而现在,我们即将迈向等待着我们的未知目的地,我脑海中闪过冰穴、瀑布、海洋星球与活生生的伯劳的图景,这让我的肚子更加难受了。

“抓紧。”经过钢铁拱门时,我不由自主说了句废话。

前方的景色渐逝,之后变幻,仿佛周围和头顶有一道热雾正闪着微光。突然,光线变了,重力变了,我们的世界也变了。

德索亚神父舰长被尖叫声惊醒。几分钟后,他意识到是自己在尖叫。

他伸出拇指拨开龛盖钩,挣扎着在重生龛中坐起。监视器的显屏灯正闪着红色和琥珀色的光,不过让人舒心的是,所有的程序指示灯都是绿色。德索亚在痛苦和惶惑中哀号,开始往外爬。他的身体浮在敞开的重生龛上方,双手乱抓,但摸不到任何把手。他注意到自己的双手和双臂红通通的一片,闪着亮光,仿佛外皮被尽数烧光了。

“圣母马利亚……我在哪儿?”他正在哭泣,一颗颗泪珠翻滚着浮在他眼前,“零重力……我在哪儿?‘巴尔萨泽’号!怎么……回事?空战?烧伤?”

不。他在“拉斐尔”号上。慢慢地,他大脑的那些混乱不堪的突触逐渐恢复正常。他正飘浮在黑暗中,四周仅有仪表发出光芒。“拉斐尔”号。应该在神林的轨道上。他先前为格列高利亚斯、纪下士和自己设定了六小时的重生周期,而不是通常的三天,这充满了危险。拿士兵的生命来冒险,他记起了自己当时的想法。如此仓促地重生,失败的概率非常高。德索亚记起在“巴尔萨泽”号时,给他捎来命令的第二个信使,葛隆斯基神父——对他来说那似乎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就没有成功重生……“巴尔萨泽”号上那名重生神父……那老家伙叫什么名字来着?对,萨皮阿神父……他说,葛隆斯基神父第一次重生失败后,要经过几周乃至几月的时间,才能再次重生……那将是一段缓慢而痛苦的过程,重生神父说这话的时候,话语里充溢着责难……

德索亚神父舰长在重生龛上方飘浮着,脑袋瓜逐渐明朗。一切按计划进行。他记得之前曾考虑到,现在的自己可能不适合在一倍重力中行走。的确如此。

德索亚向前一跃,来到更衣室,他在镜子前检查了自己的身体——全身红通通的,闪闪发亮,看起来正像个不折不扣的烧伤病员,而十字形在那粉红的新生血肉之中,如同一条青紫的伤痕。

德索亚闭上双眼,穿上内衣和法衣。棉布碰上他新生的皮肉,令他感到无比疼痛,但他没有理会。咖啡已经按预定程序滤好。他从图表桌下拿起杯子,跃回公共休息室。

纪下士正处于重生的最后几秒,重生龛闪着绿色灯光。格列高利亚斯的重生龛却闪烁着警示灯。德索亚轻声咒骂,俯下身,看了看中士的重生龛显屏。重生周期已经被撤销,仓促的重生失败了。

“该死。”德索亚低声说道,然后立即念了段忏悔经,为这句谩骂忏悔。他不能失去格列高利亚斯。

幸而,纪下士安全地复苏了,虽然他既困惑又痛苦。德索亚把他抱出来,抱着他跃向更衣室,用海绵擦洗他发红的皮肤,又给他喝了杯橘子汁。几分钟后,纪下士就能恢复意识了。

“事情不对劲。”德索亚解释道,“我必须冒这个险,看看尼弥斯下士到底要搞什么鬼。”

纪点点头,表示明白。虽然已经穿好衣服,小舱内的温度也设得很高,但下士还是抖个不停。

德索亚带他回到指挥中心。现在,格列高利亚斯中士重生龛的指示灯全变成了琥珀色,重生周期已经中止,大个子没能活过来。拉达曼斯·尼弥斯的重生龛亮着绿灯,代表的是正常的三天重生。监视器上的信息显示她正躺在里面,没有生命,正接受秘密的重生圣礼。德索亚敲入开龛代码。

警告灯开始闪烁。“重生正在进行,不允许开龛。”传来“拉斐尔”号冷冰冰的声音,“任何开龛的企图将导致真死。”

德索亚没有理会闪烁的指示灯和鸣叫的警告器,使劲抬了抬龛盖,它被牢牢锁着。“把那根撬杆给我。”他对纪说道。

下士把钢棍从零重力空间的另一头扔过来。德索亚把棍子一头卡入一个小凹槽,默默祈祷了一段经文,希望自己没有判断错误,也没有患妄想症,然后撬开盖子。飞船里立时充满了警铃声。

重生龛空空如也。

“尼弥斯下士呢?”德索亚问飞船。

“所有仪器和传感器显示,她在重生龛中。”飞船电脑回答。

“没错。”德索亚说着,把撬杆扔到一边,它在零重力下呈慢动作状翻滚着,掉入一个角落。“随我来。”他对下士说道。两人跃到更衣室,淋浴间是空的,公共区域也无处可藏。德索亚又向前跃去,来到自己的指挥座椅中,纪下士则向导管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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