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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一名长满络腮胡的驱逐者,领事听到他被引介为发言人赫凯尔·安尼翁,此人走向前,来到内圈中,说道:“装置是没用的。它根本什么也没做。”

领事转过身,张开嘴,但什么也没说,便又合上了。

“这是个测试。”弗里曼·甄嘉说。

领事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但……光阴冢……打开了。”

“我们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打开,”考德威尔·闵孟说道,“我们知道逆熵场的衰减率。那装置只是个测试。”

“测试,”领事重复道,“我杀死了那四个人,全是徒劳。只是个测试。”

“你的妻儿死于驱逐者之手,”弗里曼·甄嘉说,“霸主蹂躏了你的故星茂伊约。在某些参数之内,你的行为是可以预见的。悦石仰赖于此。我们也是。但我们必须了解那是些什么参数。”

领事站起身,走了三步,一直背对着其他人。“全是白费。”

“你说什么?”弗里曼·甄嘉问。在星光和路经的彗星农庄反射的日光下,高挑女人光秃秃的脑袋锃亮无比。

领事柔声笑道:“一切都是白费。甚至是我的背叛。全是假的。白费了。”

发言人考德威尔·闵孟站起身,整了整袍子。“审理会已经作出宣判。”他说。另外十六名驱逐者点点头。

领事转过身。他疲惫的脸上带着一种殷切的表情。“那就来吧。苍天在上,赶紧了结完事吧。”

发言人弗里曼·甄嘉站起身面对着领事。“我们对你的罪行作出宣告,你必须活下来。你必须对你作出的损害进行修复。”

领事的身子摇晃着,似乎被人当面砸了一拳。“不,你们不能……你们必须……”

“你必须进入即将来临的乱世,”发言人赫凯尔·安尼翁说,“必须帮助我们让人类分散的家庭实现统一。”

领事举起胳膊,似乎想要防御重拳的猛击。“我不能……没法……我有罪……”

弗里曼·甄嘉向前跨了三步,抓住领事的正式波洛服的前部,无礼地摇晃着他。“你的确有罪。这恰恰就是你必须帮着改进即将来临的乱世的原因。你帮着释放了伯劳。现在你必须回去,目睹它再次被关进樊笼。然后,漫长的和解必须开始。”

她松手放开领事,但领事的肩膀依旧在摇晃。就在此时,山脉旋转着进入日光之下,泪花在领事的眼中闪动。“不。”他低声细语。

弗里曼·甄嘉抚平领事被弄皱的上衣,长长的手指滑到外交官的肩膀上。“我们有自己的先知。圣徒将会和我们一起进行银河的再次播种。那些生活在所谓的霸主谎言中的人,将慢慢爬出依赖内核的世界的废墟,加入我们真正的探索之路……探索宇宙、探索我们每个人内心伟大王国的路。”

领事似乎根本没听进去。他唐突地背转身去。“内核会毁灭你们,”他说,但没有面对任何人,“就像它毁灭霸主一样。”

“你有没有忘记,你的家园是建立在一份庄严的生命契约之上的?”考德威尔·闵孟说。

领事转身面对着这名驱逐者。

“这一契约支配着我们的生命和行为,”闵孟说,“不仅仅是保护旧地的几个物种,而且是要实现多样性的和睦。要将人类的种子播撒到所有世界上,不同的环境中,同时也要神圣对待我们在别处发现的不同生命。”

弗里曼·甄嘉的脸在日光照射下极其明亮。“内核通过让从属物丧失智能来实现统一,”她轻轻说道,“以停滞确保安全。自大流亡以来,人类思想、文化、行为的革命,这些东西都到哪儿去了?”

“被改造成了旧地的苍白克隆物,”考德威尔·闵孟回答,“我们的人类扩张新时代不会改造什么东西。我们会纵情于困苦,我们欢迎陌生之物。我们不会让宇宙适应我们……我们自己会适应宇宙。”

发言人赫凯尔·安尼翁朝满天繁星挥挥手。“如果人类幸免于此次测试,我们的未来将处在一个个阳光照射的星球之间的黑暗空间中,同时也在这些星球之上。”

领事叹了口气。“我在海伯利安还有朋友,”他说,“我能回去帮他们吗?”

“对,可以。”弗里曼·甄嘉说。

“对抗伯劳?”领事问。

“对,会的。”考德威尔·闵孟说。

“然后活下来目睹乱世?”领事问。

“对,必须。”赫凯尔·安尼翁说。

领事再次叹了口气,他和其他人走到一边,头顶上,一只巨大的蝴蝶缓缓朝石柱圈降下,翅膀装有太阳能电池,闪耀的表皮让它刀枪不入,不受极高真空或者更高辐射的影响。它打开腹舱,让领事入内。

鲸逖中心政府大楼医务室中,保罗·杜雷神父在药物作用下,睡了浅浅的一觉,在梦中,他梦见了冲天大火和世界的覆灭。

除了首席执行官悦石的短暂来访,以及爱德华主教更为短暂的探视,杜雷一整天都单独一人待着,在充满痛苦的阴霾中漂移。这里的医生要求再过十二个小时才可以移动病人,佩森的枢机院同意了。枢机院祝福了病人,并已准备好仪式——离现在还有二十四小时。到时,来自索恩河畔的维勒风榭的耶稣会神父保罗·杜雷,就将成为教皇忒亚一世,罗马的第四百八十七任主教,门徒彼得的直接继任者。

他仍然在复原中。血肉在一百万RNA导向器的引导下重新编织,神经以类似的方式重生,这一切归功于现代医学的奇迹——但也没有不可思议到哪里去,杜雷想,只是没有让我痒死而已——这位耶稣会士躺在床上,思绪飞到海伯利安、伯劳、他漫长的一生和上帝宇宙的混乱中去了。最后,杜雷进入睡梦之中,梦见了燃烧的神林,世界树的忠诚之音将他推进传送门,梦见了他的母亲,梦见了一个名叫森法的女人,她现在已经死了,但先前是佩瑞希伯种植园的工人,就在浪漫港东面的纤维塑料地区,偏地中的偏僻之地。

在这些根本上带着悲伤的梦境中,杜雷意识到另一个人的存在:不是另一个梦中人,而是另一个真实的做梦人。

杜雷正和谁并肩走着。空气凉飕飕的,天空是令人心碎的蓝色。他们刚刚拐过路上的一个弯,现在一波湖水映入他们的眼帘,湖岸上立着一列列优雅的林木,后面的山岭组成了它的画框,一行低云为这画面平添戏剧性和恢宏壮丽的视觉效果,一座孤独的小岛似乎正远远地漂浮在如镜子般的平静湖面上。

“温德米尔湖。”杜雷的同伴说道。

耶稣会士慢慢转过身,他的心扑腾扑腾跳着,脸上挂着焦急的企望神色。不管他原先是怎么期待的,但真正看到他的同伴时,他一点也没有敬畏之情。

一个矮矮的年轻人走在杜雷身边,一身短打,纽扣是皮质的,一条宽皮带,千层底布鞋,一顶旧皮帽,旧皮包,剪裁很古怪、打了很多补丁的裤子,一边肩膀还搭着一件巨大的彩格呢披肩,右手拄着一根手杖。杜雷停下脚步,此人也停了下来,似乎很愿意休息一下。

“弗内斯丘原,坎布里亚山。”年轻人说,举起手杖朝湖对面点了点。

杜雷看见一缕缕赤褐色的头发卷曲着从古怪的帽子下探出,他注意到那淡褐色的大眼睛,还有这男人的矮小身材,他想到,我不是在做梦!但同时他明白,他肯定是在做梦!

“你是……”杜雷开口道,他的心猛烈跳动,感觉恐惧正在内心翻腾。

“约翰。”同伴说,那声音中的平静理智感让杜雷的恐惧稍稍平息了些。“我想,我们今晚会住在波尼斯。布朗跟我说,那儿有家很棒的客栈,就在湖边。”

杜雷点点头。他根本就不明白这人在说什么。

矮个年轻人凑过身来,温柔地牢牢抓住杜雷的胳膊。“在我之后的那个人要来了,”约翰说,“既不是阿尔法,也不是欧米伽,但我们一定要替此人开路。”

杜雷愚钝地点点头。微风吹过湖面,泛起涟漪,将对面山麓上的新鲜植被气味带了过来。

“那个人将会出生在遥远之地,”约翰说,“比我们种族几世纪以来所知的遥远得多。现在,你的任务跟我一样——就是要为他铺平道路。你不会活着看到那个人传授学说的日子,但你的继任者会。”

“是。”保罗·杜雷说,发现自己口干舌燥。

年轻人脱下帽子,把它别在腰带上,蹲下身捡起一块圆石,将它朝湖面上掷去。波纹慢慢扩散。“该死,”约翰说,“我是想打几个水漂。”他朝杜雷看去,“你必须马上离开医务室,回到佩森。你明白吗?”

杜雷眨眨眼。这句话似乎并不是梦境中的。“为什么?”

“别管为什么,”约翰说,“照我说的做。别等了。如果你不马上离开,以后就没机会了。”

杜雷昏头昏脑地转过身,似乎他能直接走回医院的床上去。他回头朝又矮又瘦的年轻人看了看,那人正站在鹅卵石湖岸边。“那你呢?”

约翰又捡起一块石头,掷了出去,石头仅仅跳了一下,就马上消失在了镜面之下,他摇摇头。“眼下,我很高兴待在这儿,”他说,与其说是对杜雷讲话,不如说是自言自语,“我真的很喜欢这次旅行。”他摇摇头,似乎要把自己从幻想中摇出来,然后抬起头,笑盈盈地看着杜雷。“快走。快挪挪屁股,教皇陛下。”

杜雷感觉震惊、滑稽、恼怒,他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正躺在政府大楼的医务室中的床上。医师把亮度调得很低,以便让他好好睡觉。监控器的小圆珠紧紧抓着他的皮肤。

杜雷在那躺了一分钟,因为三度烧伤的治疗,他感到浑身发痒,很不舒服,同时想到了那个梦境,他觉得那只是个梦罢了,他可以倒头继续睡上几小时,等爱德华蒙席——哦不,主教和其他人来这护送他回去。杜雷闭上双眼,想起了那张既有男子气概,又相当儒雅的脸庞,那双淡褐色的眼睛,那古老的语调。

耶稣会的保罗·杜雷神父坐起身,挣扎着站起,发现衣服不见了,身上只穿着一条医院用纸睡裤,于是他把一条毯子裹在身上,拖着光脚,不等医师对示踪传感器作出反应,就走开了。

在大厅的远端有个仅供医师使用的远距传输器。如果它不让他回家的话,他会再去找另一座。

利·亨特抱着济慈的尸体,走出埋在阴影中的大楼,踏进阳光普照下的西班牙广场。他满心期待,希望能在那里看见正在等他的伯劳。然而,出现在眼前的是匹马。亨特并不擅长辨认马匹,因为这种动物在他的时代已经绝种,但看样子,这匹马就是先前带他们来罗马的那匹。它身后连着同样的小车子——济慈称其为“桅图拉”,就是他们早先坐过的小车子。因为有这辆车子的存在,亨特也更加容易地辨认出了这匹马。

亨特抱着尸体,把它放置在马车座椅上,并小心翼翼地把它用亚麻布包住。马车开始缓缓上路,他紧随一旁,一只手仍然摸着裹尸布。济慈弥留之际,曾叫亨特把他埋在奥理安城墙和卡伊乌斯·凯斯提乌斯金字塔边上的新教公墓中。亨特隐隐约约记得,在先前他们古怪的旅途中,他们曾路经奥理安城墙,但是,如果他的生命——或者济慈的葬礼——完全取决于那个地方,他是肯定找不到它的。但不管怎样,马儿似乎认得路。

亨特在慢慢移动的车子旁拖着沉重的步子,他意识到,空气中带着美妙的春晓之味,还有一种腐败植被的含蓄气息。济慈的尸体是不是已经在腐烂了呢?亨特几乎不懂死亡具体意味着什么,他也不想知道。他使劲拍了拍马屁股,赶着马儿,可是那畜生却停了下来,缓缓转过头,向亨特投来一道责难的目光,接着继续它沉重缓慢的步伐。

向亨特泄密的,更多的是眼角瞥到的一丝闪光,而不是什么声音。他飞快地转过身,伯劳就在那儿——在他身后十到十五米外,紧紧跟着马儿的步伐,那是种既庄严但又有点滑稽的进军,每迈一步,插满棘刺的膝盖就高高抬起。日光在甲壳、金属牙和刀刃上闪耀。

亨特心中冒出的第一股冲动是想抛下马车独自跑开,但是他心中又涌起一丝责任感,还有一股更深的迷惘,将那股冲动抑制住。除了西班牙广场,他还能跑到哪儿去呢——而伯劳拦住了去广场唯一的路。

那就姑且把那怪物看作这疯狂吊唁队伍中的一分子吧,亨特转过身,背对着伯劳,继续在马车旁行走,一只手伸进裹尸布,紧紧抓着他朋友的脚踝。

行走的过程中,亨特时刻留意着远距传送门的迹象,或是任何超越十九世纪技术的征兆,或是另一个人的影子。但什么也没有。眼前的幻觉真是逼真——他正走在公元一八二一年二月如春的天气下,正在穿越被人遗弃的罗马。马儿踏上离西班牙台阶一个街区外的某座丘陵,在宽阔的大道和狭窄的小巷中转了好几个弯,经过一座弯曲、崩裂的废墟,亨特认出这是圆形大剧场。

然后马车停了下来,亨特原本正一边走,一边想入非非,现在突然醒来,左右四顾。他们就在一堆簇叶丛生的石头外面,亨特猜,那就是奥理安城墙。这儿的确有一座小小的金字塔,但是新教公墓——如果那的确是的话——似乎更像是牧场,而不是公墓。绵羊在柏树的树荫下啃草,它们身上的铃铛在沉闷、暖和的空气中发出阴森的叮当声。遍野的青草有齐膝高,甚至更高。亨特眨眨眼,看见孤零零的几块墓石散落各处,被青草半掩。近处,就在啃草的马儿脖子的对面,有一块新开挖的墓穴。

伯劳依旧待在身后十米远处,与瑟瑟的柏树树枝为伍,但亨特望见它那红眼的光芒定睛在墓穴之上。

他绕过那匹正惬意地咀嚼着高草的马儿,向墓穴走去。没有棺材。洞穴大约有四英尺深,堆在对面的泥土散发出一股腐殖质和冰凉土地的气息。那里插着一把长柄铁铲,似乎是墓穴的挖掘者刚刚留下的。一块石板竖立在墓穴顶部,但上面没有任何记号——是块空白墓石。亨特看见石板顶端有什么金属在闪烁,他猛冲过去,拾起那东西,他发现这是自他被绑架到旧地以来看到的第一件现代人工制品。躺在那儿的是支小小的激光笔——就是建筑工人或者艺术家用来在硬质合金上涂写图样的东西。

亨特握着笔转过身,他感觉自己已经武器加身,虽然他觉得,用这细小的光线来阻止伯劳似乎荒唐可笑得很。他把笔塞到衬衣口袋中,开始着手埋葬约翰·济慈。

几分钟后,亨特站在土堆旁,手拿铁铲,低头凝视着还未填土的墓穴,盯着里面那一小捆毯子。他琢磨着该说点什么。亨特曾历经无数正式的国葬,甚至帮悦石为其中几个人写过颂词,在以前,他完全不会被词语难倒。但是现在,他却想不出任何话语。仅有的听众是那沉默的伯劳,它仍然站在后面,待在柏树的树荫中;当然还有那些绵羊,它们正怯怯地逃离那怪物,身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就像一群磨蹭的哀悼者朝墓穴缓缓走来。

亨特想,也许该念点约翰·济慈的原创诗作。但亨特是名政治人员——不是惯于朗读或记忆古诗的人。他回想起,前一天他曾经写下这位朋友背诵的一首诗文片段,但现在已经太迟了,笔记本依然放在西班牙广场房间中的衣柜上。那首诗,讲的是在成为神或上帝的过程中,太多太多的东西涌入脑海……诸如此类的胡话。亨特的记性非常好,但是他还是想不起那首古老大杂烩的第一行是什么。

最后,利·亨特只能姑且沉默了片刻,他低下脑袋,闭着眼睛,偶尔朝伯劳瞅一眼,那怪物仍然站在几丈之外,然后亨特把泥土铲了进去。花的时间比他想象的长。等到他铲光泥土,墓穴的表面还是微微下凹,就好像那尸体太微不足道了,连个小土垛都堆不起来。绵羊从亨特脚边擦过,走到前面去啃墓穴周围的高草、雏菊和紫罗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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