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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他妈的,”一个离卡萨德几步远,头发花白的侍卫骂骂咧咧道,“这帮杂种白白浪费了我们一个早上的时间,他们最好别再占着茅坑不拉屎。”

卡萨德点点头,他不清楚自己听到的是中世纪英语,或是简单的标准语。他也不知道那侍卫是另一个学员,还是一名导师,抑或仅仅是系统模拟出来的假象,他更不了解这句俗语的表达是不是正确,他根本不在乎。他只知道自己的心正怦怦直跳,手掌满是汗水。于是他在无袖衫上擦了擦手。

忽然间,仿佛亨利王听到了那老侍卫的喃喃自语,令旗猛地高高扬起,士兵们开始尖叫,一排又一排的弓箭手举起长弓,随着命令拉满,又随着命令施放。

前后四波弓箭头尾相接的长度超过了六千米,闪着寒光的长箭仿若一阵乌云,黑压压升起在英军阵前,随后落向法国人的阵线。

紧接着传来了马的嘶鸣声,以及一千狂乱小孩撞击在一万锡制夜壶上的叮叮咚咚声。法国重步兵倾斜着身体,用钢铁头盔、胸甲和肩甲承受着箭雨的猛攻。就军事意义而言,卡萨德知道这样的远程打击效果微乎其微。不过总有些小小的安慰,比如十英寸的长箭刺穿某个倒霉士兵的眼睛,或是射中马匹,让它们失蹄、跳跃、乱撞一气,而骑兵则手忙脚乱地清理它们背上和侧腹的木质箭杆。

但法国人还是没有冲锋。

射击命令继续下达,卡萨德举起长弓,拉满、施放,重复,再重复。天空中每隔十秒就有一阵箭雨遮天蔽日。他感到手臂和背部随着这累人的节奏而疼痛,但他既不感到高兴,也不感到愤怒,这只是在工作而已。前臂酸痛。箭飞出去,循环往复。当头一扎的第十五支箭射出时,身边的战友开始呼喊,他拉住弓,向前瞥了一眼。

法国人开始冲锋了。

骑兵的冲锋是卡萨德从未经历过的。望着一千两百名全副武装的骑士径直冲向自己,他内心的恐惧开始翻腾。虽然整个冲锋不过是短短四十秒钟的事情,但卡萨德觉得这足够让自己口干舌燥,足够让自己呼吸困难,甚至足够让睾丸缩紧回到身体里去。如果自己余下的身体还能找到一个过得去的避难所,那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爬进去。

然而当时的情况是,他已经忙得没时间逃了。

射击命令一直持续,他所在阵线的弓箭手对着冲过来的骑兵实施了五次平射,外加一次自由射击,之后,他们往后退了五步。

马儿自然不会笨到往木刺墙上冲去——无论他们的主人如何操控缰绳用力抽打,苦苦哀求它们往前冲,这些畜生就是在墙边停滞不前。然而第二第三批冲上来的骑士却没有办法像第一批那样陡然停住。于是在那个混乱的时刻,被撞倒在地的马儿不停悲鸣,被抛向空中的骑士惊恐地尖叫,而卡萨德奋勇冲出,高声怒号。他向眼前的每个落马的法国骑士冲去,有时弯下腰挥动致命的锤子,有时人群拥挤实在挥动不开,他就用长刀切向盔甲的缝隙处。不一会儿,刚才骂骂咧咧的侍卫、一个遗失头盔的年轻人同他组成了高效的杀戮小组,他们从三个方向围住落马的骑士,卡萨德先用锤子把这些苦苦哀求的家伙砸晕在地,然后三把剑从不同角度结果这些可怜虫。

只有一名骑士站了起来,拔剑面对着他们。这家伙掀起自己的面罩,叫嚷着要有荣誉地一对一决斗。之后老兵和年轻人像饿狼一样围住了他,卡萨德退到十步之外,一箭射穿了他的左眼。

这场充满死亡的闹剧就这么延续着,同旧地用石头和大腿骨决斗以来所有的肉搏战一脉相承。在第一波的一万名法国武装步兵冲向英军阵地时,他们的骑兵设法转身逃开了。肉搏打乱了刚才的战斗节奏,法国人再一次主动发起了进攻,此刻,亨利的步兵手持长枪,努力与法国人僵持,与他们保持一杆枪的距离,而卡萨德和其他弓箭手们则在近距离齐射,向人数众多的法军倾泻箭雨。

那并不是战斗的结束,也根本不是决定性时刻。事实上整个战役的转折点,就在它到来之时,却又消失在了肉搏的喧嚣尘埃中。同那时所有的战斗一样,就是几万名步兵手持武器一对一在那里打得昏天黑地。三个小时的战斗主旋律重复再三,不过偶尔会有小调变奏:低效的刺杀、笨拙的反击,以及一个不光彩的时刻——亨利王下令处决俘虏,而不是放他们留在后方。但传令官和历史学家们在日后都有同一个答案,法国步兵第一次冲锋的混乱之际,胜负就已注定。数千名法国人战死了,英国人对欧洲大陆那一部分的统治又得以延续一段日子。重骑兵、贵族骑士、骑士精神的化身,他们的时代结束了——被几千个衣衫褴褛、手持长弓的平民弓箭手永远钉入了历史的棺材。对这些身首异处的法国贵族来说,最大的侮辱莫过于(如果死人真的能被侮辱的话),这些英国弓箭手,不仅是些普通人,普通得只配同大量孳生的跳蚤相提并论,而且被称作应征兵、油炸面团、政府兵、咕噜、爱普、斯贝兹、微技、跳鼠。

这就是卡萨德在历战网中所要学习的内容,可他什么也没学到。因为,他遭遇了那场改变他余生的邂逅。

一匹战马失蹄倒地,有个骑士从马头上飞了下来,在地上滚了一圈,迅速站起,地上溅起的泥还未落地,他已拔腿冲向边上的树林。卡萨德紧随其后,在半路上,他意识到那个侍卫和年轻人没有跟上来,这没什么,肾上腺素的刺激和嗜血的冲动拽着他继续前进。

这家伙穿着超过六十磅的笨重铠甲,而且刚刚从急速奔跑的马上甩了出来,按理说,应该是个能手到擒来的猎物。可他并不是。法国人朝身后瞥了一眼,看见卡萨德正全速向他冲来,手里提着大锤,眼里满是志在必得。于是他马上加速跑进了树林,比猎手快了十五米左右。

卡萨德停下来喘着粗气的时候,已经跑到林子深处了。他拄着大锤,思索自己目前的处境。背后极远处的战场上,锤打声、喊叫声和撞击声已经由于距离和灌木的遮挡而听不真切。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前夜暴雨肆虐后留下的水滴;地上则铺着一层厚厚的老叶,还有到处散落的枯枝烂果和纠结不清的灌木荆棘。刚进树林的最初二十多米,卡萨德还可以从那家伙留下的脚印和踏断的枯枝来判断他的行踪,可现在,地上被鹿践踏的痕迹和野草丛生的小道让他失去了目标。

他缓缓往林子深处走去,努力感知除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怦怦的心跳以外的其他声音。目前从战术角度而言,卡萨德觉得自己作了一个不甚明智的决定。那个法国佬全身包裹着铠甲,正手提长剑躲在树丛里。他随时可能摆脱目前的惊慌失措,对这暂时的耻辱感到懊悔,进而想起那么多年的战斗训练。卡萨德当然也接受过训练,他低头看看自己的短上衣和皮背心,还有拿在手里的锤子和系在腰间的短刀。他曾受过训练,使用过高能武器(那东西的致命射程从几米到几千米不等)。而且在等离子投掷弹、地狱之鞭、霰弹枪、声波武器、无后座零重力武器、死亡之杖、波动枪、激光枪等武器上都得了高分。当然现在他也学会了使用英格兰长弓。可现在所有这些武器,包括长弓,都不在他身上。

“妈的!见鬼!”卡萨德少尉喃喃道。

只见那法国佬像只发怒的熊,从灌木丛后杀将出来,他手臂高举,双脚叉开,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平弧,像是要切开卡萨德的肚子。接着我们这位奥校学员试着往后一跳,并打算立马举起锤子。可这两个动作都没有做成,法国佬的长剑已然击飞了他的锤子,钝尖还顺势划破了皮革、衬衣,以及皮肤。

卡萨德大吼一声,拽出腰间的短刀,踉踉跄跄往后退去。然而不幸的是,他的右脚后跟撞上了一棵倒下的树,摔了个四仰八叉。他一边咒骂,一边滚进一簇树枝丛中。法国佬冲上来,用重剑迅速清理着四周的树枝,宛如挥着一把超大号弯刀。眼看他就要从倒下的灌木丛中清理出一条道的那一刹那,卡萨德奋力刺出短刀,可惜,除非法国佬残废了,不然那长仅十英寸的短刀对全身包裹着的铁甲实在是隔靴搔痒。那骑士当然没有残废。卡萨德知道,自己的短刀永远也刺不进那挥砍的剑影中,他也明白,目前唯一的希望就是逃跑,可四周横七竖八的树干又让他断了这个念头。他可不想在转身逃跑时被人从背后砍上一剑,也不想在爬树的时候被人从屁股下捅一刀,或者应该说,他不想周身任何地方被人伤着。

最后卡萨德摆出一副街头混混拿刀剁人的姿势,蹲在那里;这姿势自他早年在塔尔锡斯的贫民窟街头打群架以来,就再也没摆过。他心里琢磨着,“模拟”会让他怎么个死法呢?

忽然间,有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法国佬身后。接着,卡萨德那柄飞掉的锤子重重地砸在了法国佬的肩甲上,那声音竟和用大锤猛砸电磁车的引擎盖一模一样。

法国人蹒跚着转过头,面对身后的威胁,锤子再一次狠狠砸在他的胸口上,一个身材小巧的人拯救了卡萨德。然而法国佬并没有倒下,不过正当他高高举起剑的时候,卡萨德从骑士身后扑了过去,一肩撞在了他的小腿肚上。

四周的树枝纷纷被倒下的骑士压断,那个小巧的攻击者朝前迈了一步,跨在这倒霉蛋的身上,踏住了那只拿剑的手,然后用锤子对着他的头盔一阵猛砸。而卡萨德则从大腿和枯枝的纠缠中解脱出来,一屁股坐在法国人的膝盖上,用刀子切进了他的腹股沟、腋下及侧身盔甲的缝隙间。他的救星旋即跳到一边,踩住骑士的手腕,而卡萨德则趁机用刀划开头盔和盔甲连接处的缝隙,最后用力把刀插进了面罩的切口。

锤子最后砸向那把刀,那一击让十英寸的刀像帐篷钉那样钉在骑士的头部,他痛苦地大叫,几乎要抓住卡萨德的手。那家伙拱起身,临死前剧烈的痉挛居然抬起了卡萨德和六十磅重的盔甲,之后他终于无力地软了下去。

卡萨德滚到一边,那个救星则倒在他身边,两个人身上都被汗水和死人的血水浸透。他盯着这个人,这是个身材高挑的女人,衣着同他相似。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就这样躺在那儿,嘴里喘着粗气。

“你……还好吧?”卡萨德终于开口了。兀然间,他被她的容貌震住了。一头棕色的短发,是世界网最近正流行的。头发剪得又短又直,最长的一缕发丝从额头左边几厘米的发际分开,直垂到右耳上方,看起来像是某个被遗忘年代里的男孩发型,但此人不是男孩。卡萨德觉得她也许是自己见过的最美的女人:骨架看起来是那么完美,使她的脸型让人觉得增一分则长,减一分则短,大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和生命的活力,文雅的小嘴拥有一片温润的下唇。两人躺在一起,卡萨德感到她身材高挑,尽管还及不上自己,可十五世纪的女人绝不会有那么高——透过她宽松的外衣和裤子,卡萨德甚至能看到丰满的臀部和乳房。她看起来比自己大些,也许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可当她出神地凝视着他的脸,无限深沉的目光带着温柔、充满诱惑,此时,前面所看到的一切都抛诸脑后了。

“你还好吧?”他又问了一次,那声音连卡萨德自己听来都感觉怪怪的。

她没有说话,或者说,那修长的手指滑过卡萨德的胸膛,扯掉束住背心的皮带就是她的回答。她的手摸索到他的衬衣,一件蘸满了血、前面被撕下大半的衬衣。女人帮他脱去了剩下的衣服。她身子靠上来,手指和嘴唇贴着他的胸口,臀部正准备移动。右手摸到他裤子的束腰带,解了开来。

卡萨德帮着她除掉他自己身上剩下的衣服,然后三下五除二,褪去了她的衣服。那衬衣和粗布裤子下面什么也没穿。卡萨德的手滑过她的大腿间,从后面捧住了她的臀部,将她朝自己拉近,又滑到前面潮湿蓬乱的地方。她对他敞开,双唇向他接近。就这样,他们的肌肤在激烈的动作中从未分开过。卡萨德摩挲着她小腹的前端,他感到越来越兴奋。

女人翻到他的上方,大腿跨在他的臀部上,视线始终锁住他的眼睛。卡萨德从未感到如此兴奋。她的右手伸到身后,找到并引导他进入她的身体。之后当他睁开眼睛,她正慢慢动着,仰着头,双眼紧闭。卡萨德从她的两侧摸上去,捧住她完美的乳房,乳头硬硬地顶着掌心。

之后巫山云雨。卡萨德,在他的第二十三个标准年,已经谈过一次恋爱,而且多次享受过水乳交融的乐趣。他觉得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明白该怎么做。这种时刻的所有体验他都能娓娓道来,它们都是部队运输途中自己向战友讲述的谈资笑料。带着这种冷静而又玩世不恭的态度,这名二十三岁的身经百战者觉得他从没有体会到什么叫作无法形容,什么叫作难以言喻。然而他错了,接下去几分钟的感受是永远无法准确地向别人表达出来的,他都用不着尝试。

一道阳光突然穿透十月下旬的天空,他们又一次融合在一起。身下是一层落叶和衣服铺就的毯子,血液和汗水润滑着他们之间甜蜜的摩擦。她绿色的眼眸朝下凝视着卡萨德,在开始加速冲刺的时候,那双眼睛微微睁大,又在他闭眼的时候也闭了起来。

那一股突然的如万物运动般亘古必然的感觉涌上身体,他俩随之一起扭动起来:脉搏加快,肌肉因刺激而勃勃跃动,一起进入最后的升腾,世界好像模糊得空无一物——然后,肌肤接触、心跳、激情后缓缓平息的颤抖把他们连在一起,灵魂重新回到分离的肉体,那遗忘的感官又重新在这世界流淌。

他们躺在一起。那个死去军人的盔甲冷冷地挨着卡萨德的左臂,她的大腿温暖地靠着他的右腿。阳光是一种恩赐。隐藏的颜色重又回到事物的表面。卡萨德转过头注视着她,她的头正枕着他的肩膀,面颊因红晕和秋日的阳光微微发烫,头发如丝缕般散在他的手臂上。女人弯着自己的腿,搁在他的大腿之上。卡萨德感觉到新一轮的激情又开始复苏。阳光暖暖地照在他脸上。他闭上了眼睛。

在他醒来时她已经走了。他很确定时间只过去了几秒钟——不超过一分钟,的确是这样。可阳光已逝,色彩从树林里流走,夜晚的清风吹拂着裸露的枝条。

卡萨德穿上撕破而且变硬的血衣。法国骑士还躺在那里,僵硬地保持着死后最自然的姿势。他已经了无生气,成了森林的一部分。没有那个女人的任何迹象。

费德曼·卡萨德蹒跚着穿越树林,穿越黑夜,穿越了突然下起的凛冽细雨。

战场仍然挤满了人,死活都有。尸体堆积成山,就像一叠叠卡萨德小时候玩的玩具士兵。受伤的人互相搀扶着慢慢走动。到处都有人偷偷摸摸地在死人堆里寻路,在对面的树林里有一群活跃的传令官,法国人或者英国人,秘密集合在一起,讨论更直接、更有生气的问题。卡萨德知道他们要讨论这场战斗的名字,而且要让双方在纪录战果时都能使用。他也知道他们最后会用附近的城堡来命名:阿金库尔。尽管这个名字在谋划和战斗中都没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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