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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泰伦娜的表情没变。她的牙齿不再是尖的;今天,它们变成了生锈的铁,和她手腕上的尖刺及脖颈上的项圈相配,“马丁,马丁,马丁,”她叹了口气,“你快给我道歉改正,好好说话,不然,你就不知道你会怎么玩完。不过这可以等明天再说。回家清醒清醒,好好想一想吧,怎么样?”

我朗声大笑。“八年来我一直清醒得很,夫人。我仅仅花了片刻时间,就意识到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写这些废柴……今年环网出版的书没有一本不是彻头彻尾的垃圾。哈,不过,我打算下你们这艘贼船了。”

泰伦娜站起身。我第一次注意到,在她那模拟帆网的皮带上,挂着一根军部的死亡之杖。我期望那只是个设计出来的赝品,就像那装束的其他东西一样。

“听着,你这可怜虫,你这无能的雇佣文人,”她满脸鄙夷地说道,“超线拥有你全身上下所有东西。如果你再敢胡说八道,我们就让你去哥特罗曼工厂工作,给你取名叫迷迭香·山雀。现在给我回家,清醒清醒,继续写你的《濒死的地球·卷十》去吧。”

我微笑着摇摇头。

泰伦娜微微眯起双眼。“你还拿着我们一百万马克的预付薪水,”她说,“只要一句话,我们就能没收你那房子的所有房间,除了你用作茅坑的该死筏子。你尽可以坐在上面,等大海将你灌个满头屎。”

我最后一次笑起来。“那可是设施齐全的清理单元,”我说,“还有,我昨天把房子卖了。预付结余款现在应该已经到账了。”

泰伦娜拍了拍死亡之杖的塑料把手。“你知道,超线已经买下了《濒死的地球》的版权。我们只要叫别人写书就行了。”

我点点头。“他们尽可拿去。”

我的前任编辑终于意识到我是来真格的,她的语气变了。我感觉到,如果我留下,对她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弊。“听着,”她说,“我确定我们能解决的,马丁。前几天我跟总监说过,你拿到的预付款太少了,超线应该让你自己构思故事……”

“泰伦娜,泰伦娜,泰伦娜,”我叹了口气,“再见。”

我传输到复兴之矢,然后来到吝啬星,在那儿登上一艘神行舰,经过三个星期的旅程,来到阿斯奎斯,来到哀王比利那人满为患的王国。

对哀王比利的素描:

威廉二十二世皇族陛下,流亡之温莎的至高无上之王,看上去有点像摆在热炉子上的蜡人。他的长发仿若溪流,软绵绵地垂在萎靡的双肩上,而额头上的皱纹如涓涓细流,流淌进那巴塞特猎犬似的眼睛周围的皱纹支流,接着又朝南部流淌,越过皱纹线,来到颈部和下颌的垂肉迷津。据说,比利王会让人类学者想起金沙萨这个偏地上的忘忧玩偶,会让禅灵教回想起太真寺着火之后的慈悲佛陀,会让媒体史学家冲向他们的档案,核查一下远古一个叫查尔斯·劳顿的平面电影演员的照片。但这些相关人等对我毫无意义;我看着比利王,想起的是我那死了好久的导师巴尔萨泽君经过了一星期花天酒地之后的样子。

哀王比利那忧郁悲观的名声是言过其实了。他经常笑;仅仅是他比较倒霉,他那独特的笑声让大多数人觉得他是在哭泣。

容貌与生俱来,无法改变,但是陛下大人呢,他的整个人格都会让人想起“弄臣”或者“牺牲品”。他身上所穿,如果能用“穿”这词的话,是某种接近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公然反抗机器人仆人的审美观和色彩感,以至于有些天他会让自己和环境不协调。他的外表不仅仅局限于服饰上的混乱——威廉王永远处于衣不遮体的状态下,纽扣大开,丝绒披风破烂褴褛,带着静电,吸引着地上的碎屑,他左袖的饰边足有右袖的两倍长,而右袖——反过来——就像蘸到了果酱里似的。

明白了吧?

尽管如此,哀王比利悟性十足,对艺术和文学充满了勃勃激情,自从古老旧地的真正文艺复兴日子以来,无人能与之匹敌。

在某些方面,比利王就是个总把脸压在糖果店橱窗上的胖孩子。陛下大人热爱、欣赏美好的音乐,但是自己却不会创作。他是芭蕾舞及一切优美之事的鉴赏家,但又是个木头人。比利王,一个屁股着地摔倒的连续剧人物,一个笨拙的漫画人物。他是一名热情的读者,一贯准确的诗文评论家,辩论术的支持者,他的羞怯中混杂着结巴的言语表达,使得他无法向别人展示他的诗文才华。

比利王,一名终身学士,现已步入六十岁大关,他住在这摇摇欲坠的宫殿中,住在这两千平方英里的王国里,就好像这是他另一身乱蓬蓬的皇家衣氅。围绕着他的趣闻很丰富:有个着名的油画家,是比利王门下之客,他发现陛下大人双手扭在身后,低头走着路,一只脚迈在花园小路上,另一只脚踏进烂泥中,很明显正想入非非。画家向他的主子致意。哀王比利抬起头,眨巴着眼睛,左右四顾,似乎刚刚打了好长一个盹,现在醒了过来。“打扰一下,”陛下大人对着发呆的画家说道,“你——你——你可不可以告——告——告诉我,我是在朝宫殿走呢,还是在远离宫——宫——宫殿?”“陛下大人,您是在朝宫殿走。”画家说。“哦,真——真——真好,”国王叹息道,“那我就是吃好饭了。”

贺瑞斯·格列侬高将军揭竿谋反了,阿斯奎斯这个偏地世界就在他的征服之列。但阿斯奎斯不会有多大危险,有霸主军队——军部的太空舰队可以给它撑腰。但流亡之摩纳哥的皇族统治者还是把我叫了过去,他这个蜡人似乎比以前更加熔融了。

“马丁,”陛下说,“你听——听——听说北落师门的战——战斗了吗?”

“听说了,”我说,“没啥好担心的。北落师门恰恰就是格列侬高想要攻击的对象……弹丸之地,仅有几千殖民者,但矿藏丰富,而且离环网至少有——多少来着?二十个标准月的时间债吧。”

“是二十三个,”哀王比利说,“那你觉——觉——觉得我——我们没有危——危险是吧?”

“不是不是,”我说,“我是说,霸主派军队从环网实时传输到这儿,仅仅需要三周时间和一年不到的时间债,速度远比将军从北落师门到这儿快多了。”

“也许吧,”比利王靠在一个地球仪上沉思着,然而那球体在他的重压下开始旋转,比利王直挺挺地跳起来,“不——不过,小——小心起见,我还是打算开始我们的逃——逃亡。”

我眨了眨眼,惊讶万分。比利以前的确说过,要把这流亡的王国重新迁址。尽管他唠叨这件事快两年了,但是我从没想过他会把事情进行到底。

“太——太——太……飞船已经在——在帕瓦蒂准备好了,”他说,“阿斯奎斯同意给——给——给……提供给我们去环网的运输舰。”

“但宫殿怎么办?”我说,“图书馆呢?农庄和土地呢?”

“当然,捐掉,”比利王说道,“但是图书馆的东西会和我们一起走的。”

我坐在马毛沙发椅的扶手上,揉揉我的脸。十年来,我一直待在这王国里,我从比利的门客,变成了导师、知己、朋友,但我从不会假装理解这混乱的神秘人士。我刚刚抵达这里时,他就立即召见了我。“你——你——你愿——愿——愿意——加——加入我们小小殖民地的有——有——有才华的队伍中吗?”当时他问我。

“愿意,陛下。”

“你——你——你还会写——写——写《濒——濒——濒死的地球》这样的书吗?”

“如果忍得住我就不写,陛下。”

“瞧,我读——读过,”这小人说,“很——很——很有趣。”

“多谢夸奖,大人。”

“胡——胡——胡说,塞利纳斯先生。显然是有人把它删——删——节了,留下了那些最为劣质的部分,这真是天大的曲解,正是这样我才觉——觉——觉得有趣。”

我笑了。我感到意外,我突然发现自己将会喜欢上哀王比利。

“但——但——但是《诗篇》,”他叹了口气,“那——那——那本书,也许是近两个世纪环网出版的最棒的诗——诗——诗文了。你是如何经过那位平庸的编辑的手,把它发表的,我永远也搞不清楚。我为我的王——王——王国买了两千本。”

我微微低下头,自从二十年前我那中风后的日子以来,我第一次找不到合适的字眼了。

“你还会写《诗篇》这样的诗——诗——诗么?”

“我来这儿,就是要试试看,陛下。”

“那就欢迎,”哀王比利说,“你可以住在城——城——城堡的西侧大楼。就在我办公室边上,我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现在,我扫了一眼那紧紧关闭着的大门,扫了一眼这矮小的君主——即使微笑时——他的眼睛看上去仍像快哭出来似的。“海伯利安吗?”我问。他曾多次提到这个原始的殖民世界。

“对。机器人种舰已经到那好几年了,马——马——马丁。它们是开路先锋。”

我惊讶地扬起眉毛。比利王的财富不是来自王国的资产,而是来自投向环网经济的大笔投资。虽然如此,如果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偷偷摸摸实行再度移民的计划,那巨大的开销肯定令人咋舌。

“马丁,你——你——你记得为什么原来的殖民者要把这星——星——星……世界命名为海伯利安吗?”

“当然。大流亡前,这群殖民者是土星某个卫星的居民。没有地球的补给,他们就活不下去,于是他们迁移到了这个偏地上,把这个星球以他们的卫星名字命了名。”

比利王愁容满面地笑了。“你知道为什么这个名字有——有——有利于我们一直以来谋求的目标吗?”

我花了十秒钟,想明白了其中的联系。“济慈。”我说。

几年前,我和比利王对诗文的精髓进行过长久的讨论,讨论快结束时,比利问我,曾经活过的诗人中,谁是最纯粹的诗人。

“最纯粹?”当时我问,“你是说最伟大吗?”

“不,不,”比利说,“讨论谁——谁——谁是最最伟大的,那太可笑了。我很想知道你对最纯——纯——纯粹的看法……你描述的最接近精髓的东西。”

我对这个问题想了好几天,最后我把答案带给了他,当时我们看着宫殿旁峭壁顶端的落日。红蓝相间的影子越过琥珀色的草地,向我们伸来。“济慈。”我对他说。

“约翰·济慈,”哀王比利轻声说道,“啊,”过了片刻他问,“为什么?”

于是,我把我知道的一切,关于这个十九世纪旧地诗人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他的生平、创作,以及早逝……但跟他说得最多的还是这个人是如何将自己的生命几乎全部献给了诗歌创作的神秘和美丽。

当时,比利看上去兴致十足;现在,他似乎被迷住了,他摆摆手,一个全息模型出现了,几乎填满了整个房间。我朝后退去,跨过山丘、房子和啃草的动物,以便好好看看。

“看哪,海伯利安。”我的保护人小声说道。跟往常一样,比利王聚精会神的时候,就会忘记自己的口吃。在不同的观测点,全息像会改变:河岸城市,港口城市,高山房屋。山上有座城市立满了墓碑,跟附近山谷里的奇怪建筑真是天生一对。

“光阴冢?”我问。

“对。这已知世界最伟大的神秘。”

我对他的夸张修辞皱了皱眉头。“他妈的是空的,”我说,“自发现它们以来,它们一直是空的。”

“它们是某种奇怪逆熵场的源头,那些力场静静地逗留在那,”比利王说,“奇点之外的少数几个现象之一,敢于篡改时间。”

“没什么了不起的,”我说,“那肯定就像往铁身上涂防锈漆。它们可以很耐久,但是它们完全就是空空如也。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搞他妈的科技了?”

“不是科技,”比利王叹息道,他的脸上现出了深深的皱纹,“而是神秘!那地方的不可思议对创造之灵很有必要。那是古典乌托邦和异教徒神秘的完美结合。”

我耸耸肩,这并没有打动我。

哀王比利摆了摆手,全息像消失了。“你的诗——诗——诗有进展了吗?”

我双臂交叉,瞪着这个帝王,这个矮人蠢蛋。“没有。”

“你的缪——缪——缪斯回来了吗?”

我一句话也没说。如果目光能杀人,那我们都将在黄昏前哭喊着:“国王死了,国王万岁!”

“很——很——很好。”他说,脸上的表情显示出,他既可以悲哀忧愁,也可以自命不凡地令人难以忍受,“我的孩子,整——整——整理一下你的包。我们要去海伯利安了。”

(淡入)

哀王比利的五艘种舰就像金色的蒲公英飘在湛青的天空中。白色的城市矗立在三座大陆上:济慈、安迪密恩、浪漫港……还有诗人之城本身。八千多艺术的朝圣者逃脱了平庸暴政,希望在这滥砍滥伐的世界上找到幻想的复兴。

大流亡后的那个世纪,阿斯奎斯和流亡之温莎是机器人生物成品的中心,现在,这些蓝皮肤的人类之友在这儿劳作耕种,他们明白,一旦这最后的劳动完成,他们便能获得自由。白色之城矗立起来了。土着,他们已经厌倦了扮演土人,从村子和森林里走了出来,帮我们改造殖民地,让这个地方更符合人类规范。技术统治论者、官僚主义者、生态统治论者,这些人被解冻,被释放在这毫无猜忌的世界上,哀王比利的梦想又向现实迈近了一步。

我们抵达海伯利安后,贺瑞斯·格列侬高将军已经挂了,他那短暂残暴的叛变被镇压了,但是我们没有回去。

有几个粗犷朴实的艺术家和工匠狂傲地抛弃了诗人之城,跑到杰克镇或浪漫港,竭力维持充满创造力的艰苦生活,有些人甚至跑到了正在开拓的边境外。但是我留了下来。

在海伯利安的最初几年里,我没有找到缪斯。对许多人来说,地域扩张了(由于有限的运输方式,在这儿,电磁车靠不住,掠行艇很稀有),人造意识缩减了(这里没有数据网,只有一台超光发射器,无法接入全局),所以,这一切导致了创造活力的复兴,产生了作为人类和艺术家的新成就。

这或许是我听说的。

没有缪斯出现。我的诗文继续精于表面,跟哈克·芬的猫一样死翘翘了。

我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是首先,我花了些许时间,至少有九年吧,实施了一项感化工作,给新海伯利安提供它所缺乏的一样东西:颓废。

通过一名生物塑师(这家伙名副其实,叫作葛劳曼·木斧),我拥有了长满毛的胁腹、蹄子以及山羊腿,那都是色帝所拥有的。我悉心照料自己的胡须,延长了耳朵。葛劳曼对我的性感皮囊作了有意思的改造。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农夫女孩、土着、我们忠诚的城市规划者和先驱者的老婆——都等待着海伯利安唯一一名常驻色帝的登门拜访,或者,她们自己会登临我的府上。我明白了“男器崇拜”和“男性淫狂”到底为何物。除了无休止的性角逐,我还让自己的酒量比拼成为了传奇佳话,让我的词汇又回到了接近旧时的中风后状态。

真他妈奇妙。真他妈见鬼。

然后,一天夜里,我打算放弃打爆自己脑袋的计划时,格伦德尔出现了。

对我们的来访怪物的素描:

我们最可怕的噩梦活过来了。某个邪恶之物避开了日光,那是莫比阿斯博士和壳蕤老妖的幽影。老妈,把火举高,格伦德尔今晚就要出洞了。

起初,我们觉得失踪的人仅仅是跑到别处去了;我们这座城市的饮泣之墙上没有岗哨,事实上,连座城墙也没有,那蜜酒厅的大门口甚至也没战士。然后,一名丈夫报告说,他的老婆晚餐过后,在给两个孩子喂奶前,没了踪影。抽象内爆表演家霍班·克里斯图斯,周三没有出现在诗人圆剧场,没有进行他的表演,八十二年的演员生涯中,这是他第一次错过上场表演。忧心四起。哀王比利视察完杰克镇的重建工作回来后,答应大家会加大城市保安力度。镇子四周拉起了传感器网络。飞船安保官扫荡了光阴冢,回报说还是空无一物。机械部队被派进翡翠茔底部的迷宫入口,经过六千米的探查,什么也没发现。掠行艇——不管是自动化还是人工驾驶的——扫荡了城市和笼头山脉之间的地盘,没有探测到比石鳗还大的热信号。之后一星期,没有人再失踪。

然后死亡开始了。

雕刻家皮特·加西亚的尸体被发现了,在书房……在卧室……在远处的院子里。飞船安保干事楚寅·海内斯真是蠢到家了,他对新闻记者是这样说的:“看上去他是被某只凶恶的动物撕碎了。可我没见过什么动物可以把一个人折磨成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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