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深夜两点了，荆柏智仍一个人坐在车子里抽烟。马路对面是制糖厂的废弃厂房，原厂主被人拿刀子捅死后，这厂房就抵押给了银行。虽然有几个买主来看过这个地方，也跟银行方面谈过买卖事宜，但始终未能谈成，都两年多了，仍像垃圾一样扔在这里。
聂子善的手机再次发来短信，问荆柏智见个面行不行。见面地点是马路对面这个黑乎乎的废弃厂房，见面时间是今天夜里两点半。对方要他只一个人来，否则将取消这次见面。荆柏智想，假如聂子善已经遇害，那么这只是蔡崇义、徐建伟跟你玩花样，以便扰乱你的侦查方向。假如聂子善还活着，在另一伙人手里，你若违背人家的要求，肯定对聂子善不利。
你可没理由怀疑十六号码头那个卖凉茶的女孩，她说手臂受伤的那个人穿花格子衣服，应该就是聂子善。那个发短信的今天再次讲到聂子善受伤的手臂，讲伤口已经愈合，精神已经恢复，给我们讲段子呢。所以，你必须相信聂子善还活着，除非看到了他的尸体，或者有尸骨被证明是聂子善的，寻找聂子善的行动，永远不会终止。
你不能叫警察包围这个厂房，甚至不能叫小仲跟你一起来。你要对方看到，就你一部车子孤零零停在马路边，车子里就你一个人。你把小仲的枪也拿来了，你自己的插在腰里，小仲的绑在小腿上。你心里明白，现在你既不能畏葸不前，又不能麻痹大意。
沈睿忻愿意配合你揭露蔡崇义，他说哪怕法院认定他犯了故意杀人罪，也愿意出庭作证。沈睿忻给你听了他跟徐建伟在退思园的谈话录音，给你看了蔡崇义在知鱼槛打电话的录像，只要判定它们是原始性记录，那么串联起各个时间点，就能形成一条有说服力的证据链。不过这是一桩未遂杀人案，单单以它起诉蔡崇义一伙，远不够力道。你必须继续查张正勤那个案子，要找到那个伪造借贷合同的温州人，同时要保护好沈睿忻，少跟他碰头。
奇怪的是，你跟牛芮安讲了他外甥的事情，他只当你啥也没说，见了面照旧给你烟抽，有彼此都认识的外地朋友来，照旧把你叫去一起吃饭喝酒，对你查蔡崇义的事，既不支持，也不阻挠。这两天他不在局里，据说去了南宁，参加部里的一个什么会议……
手机响了，来短信了，荆柏智走出车子，按短信指引的路线，沿围墙绕到制糖厂东侧的树林里。那儿没路灯了，荆柏智一手持枪，一手拿电筒照路。后来连路也没了，脚底下踩着落叶，绕过一个个有墓碑的坟堆，注意找围墙上一扇小门。
走到山崖边，才看到那扇锈迹斑斑的小铁门，其门框爬满爬山虎，差点看不出来。围墙连着石崖，一株细叶榕从石缝里长出来，长得枝繁叶茂。果然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现在才发现这家制糖厂有好几座厂房，挨山崖的这座最小。厂区里有路了，也有路灯了，只是路灯不亮，供电局没送电。
走到前面才看到车间大门。这扇大铁门也是锈迹斑斑的，其右面镶着一扇供人进出的小门。果然这小门也没锁，也是轻轻一推就开了。里面黑乎乎的看不到一点光亮，拿电筒照了一照，看到两三台庞然大物般的机器有两三层楼高。果然右面有一道螺纹钢筋焊成的曲折梯子，走两步就停一停，听听有没有动静，啥声音也听不见。最上面有三个小房间，果然最里面的一个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里面有光亮。
里面有一张桌子，那桌上点了一支蜡烛。因为有风进来，烛火突然摇曳，被它照亮的那个人影，在墙壁上晃荡起来。
这屋里就他一个人。
一个陌生面孔。
这时候，谁看到拿枪的都会害怕，但好像这个人没看到荆柏智手里有枪，或者即便看到了，也因为更害怕寂静、黑暗、孤独、妖怪或吊死鬼，感觉轻松起来。或者说，他认为这时候来这儿的这个人，理所应当手里拿一把枪，不然就觉得奇怪。
这屋里就两张方凳，他欠欠身子，请荆柏智坐对面。一面抱怨这里啥也没有，按理应该有红酒喝，不然咖啡也行，不然红茶也行。他说他姓骆，大名叫骆伟明，绰号叫骆驼。现如今世事艰难，挣几个子儿不容易，所以不能怕黑灯瞎火，不能怕妖魔鬼怪，不然谁给你钱？
他问荆柏智讨烟抽。他说他的烟抽完了。两个人点了烟，面对面沉默片刻。
荆柏智注意到这个叫骆驼的刚才做了一个动作。他自然而随意地将右手搭在左手腕上，仿佛这是一个习惯性动作，但荆柏智明白，这是本地的一个黑道暗号；其意思是，我在我那儿是老幺角色，跑跑腿卖卖嘴皮子的。假如你是黑道中人，你会给他一个暗号予以回应。假如你把你的右手搭到肩膀上，是告诉你在你那儿是老大。荆柏智装傻，没回应他，否则他们就要拿暗语来交谈。
“你朋友在我朋友那儿。”骆驼说。
“你们什么意思？”荆柏智问。
“你朋友得罪了他不该得罪的人，手臂受了伤，不过现在没事了。”
“你们什么条件？”
“我过来不是替我朋友跟你谈条件的，我朋友叫我给你看一样东西，证明你朋友在我朋友那儿没事。”
“什么东西？”
“一段录像。”
这时候，骆驼拿出一只数码相机，将相机里的一段录像播放给荆柏智看。那是聂子善一面喝啤酒，一面讲手机段子，讲得眉飞色舞。其录像时间，起始于今晚的十点十六分三十八秒，长度为三分十二秒。接着骆驼退出相机里装录像的那块SD卡，把它递给荆柏智。他说他朋友交待的事，就算办完了。
这时候，聂子善那个号码又发来短信，问荆柏智收到东西没有。荆柏智回短信问：“你们什么条件？”对方答非所问：“因为救你朋友，我们也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荆柏智说：“什么条件你讲。”对方说：“我们当面谈，下次谈。”再写短信过去，又不理你了。
无可奈何，只好走路，骆驼要跟荆柏智一起走。这家伙说他刚才过那个坟地时，从坟堆里钻出一个黄鼠狼，以为是鬼呢，差点给吓死。他拿的是大号手电筒，照得远，照得清楚。一起走出树林时，他问荆柏智哪儿能弄到枪。他说有时候是刀子管用，有时候是枪管用，不过有枪比没枪好。上车后他请荆柏智把他捎到敦化街路口，下了车便闪入一条小巷子，倏地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