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夜深风大,您快回宫吧?”
我一动不动,任由寒风吹进脖子里,冷得全身哆嗦,宫女们只敢守在凉亭外,除了不断的劝我回宫外,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喜欢这种冷的感觉,一个心死的人岂会在意自己的身体好坏?
“娘娘……,”
“回宫吧。”我听得烦了,恼着脸走出凉亭,几个随身的宫女急忙跟在我身后,一路晃悠悠地返回雨花阁。
清静了好几天的宫殿此刻突然变得热闹,灯火通明的院墙里传来阵阵欢声笑语,我甚觉奇怪,什么人跑到我的地方来?竟敢如此猖狂?
脚步不由自主的加快,在跨入院门的那一刻,我忽然停下来,断不会是雍正,他绝不会深更半夜的过来,即使来了也不会在宫里如此喧哗,八成又是后宫里的无聊嫔妃,又来生事的吧?
我烦厌的皱眉,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从封为云妃的那一天起,不断的有人过来挑衅,是谁主使已不重要,可我大婚的闹剧早已传遍整个紫禁城,也成为那些女人的眼中刺,她们明明知道雍正宠爱我却偏要不断惹我,倚仗的是什么心照不宣了!
“采心,去找皇上,就说我不太舒服,想见见他!”我悄悄吩咐年纪最小的宫女,她心思比较单纯,应该不是安放在我身侧的奸细吧!
我冷笑,虽是心死之人,也断不能白白被人污辱,她们不来惹我便罢,若来犯我,后果必定石破天惊,今晚,就让她们看看,我是不是一条任人宰割的鱼!
缓缓跨进大殿,满场的欢声笑语曳然而止,数双眼睛移到我身上,眼神里的嫉妒、鄙夷、不屑、疑惑全部存在,我装作没有看见,径直走到大殿中央,冲着斜塌上懒洋洋倚着的皇后娘娘盈盈拜倒。
“给皇后娘娘请安。”
“云妃好大的架子,我们众姐妹等待多时都不见妹妹回宫啊!”她冷哼,竟没有命我起身的意思。
“娘娘应先派人前来通知,那我自当准备一切迎接凤驾了。”
“好个牙尖嘴利的女子,”她起身走向我,咬牙切齿的说,“不要以为封了皇妃就高人一等,后宫内毕竟还是有先后、尊卑之分,宫里礼仪众多,你最好不要犯在我手上,否则宫规可有你受的!”
“谢娘娘教诲!”
我心里既为古代女人的愚昧感到惋惜,又为封建时代的男尊女卑感到悲哀,想抓住男人的心,就应该从自己身上下手,为难其他妃嫔,并不见得就能赢得皇帝的宠爱。这个道理,恐怕后宫之中无人能懂吧?
“起身吧。”
我站直身子,酸软的腿还有些隐隐作痛。听说这位皇后是乌拉那拉氏,雍正待她很是冷淡,除了逢年过节会与她共同进出外,其余时间几乎不会踏进她的储秀宫,深宫的寂寞可想而知,而她必定是在这种难言的寂寞中学会了尖锐和刻薄,以至于越发的令人讨厌了!
“你是汉家女子,按老祖宗的习俗是不能封为妃嫔的,皇上开了这个先例,弄得后宫非议不止,本宫身为六宫之首,本应该斩断谣言,避免蛊惑人心,无奈嘴巴长在他人身上,本宫有心无力呀,这后宫人多嘴杂,你还是恪守妇道,谨守本份的好,不然有的是宫规和家法等着你!”
这番开场白令人瞠目结舌,看来她是有备而来啊!我在心里冷笑,如若雍正不是对我特殊对待,她是断不会跟我说这么多的废话了,究竟我应该感到荣幸呢还是悲哀呢?
“娘娘放心,我一定会听你的,决不会胡来!”
我的温驯她很是满意,高傲的点点头说,“很好,倘若你能遵从宫中规矩,本宫倒也乐得轻松!”
“娘娘身为六宫之首,是应该歇歇,不然皇上年年选秀女,娘娘岂不是要年年劳累,红颜易衰啊!”
皇后脸色突变,盯着我的眼眸似要杀人一般。
我故作不知,定定的看着她的脸,看着这张不算极美的脸由铁青变为苍白,我的话击中她的要害,说穿了她心里的秘密,难免会有这番表情了。
“云妃……,本宫不用你来教,”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腰背挺直的同时语气也变得锋利了。
“娘娘,云妃好大的胆子,竟敢教娘娘您做事,她眼里哪儿有你的存在啊!”
逮住这个机会不放的其她妃嫔立即出言附和,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
我算准了雍正此时应该快到,所以毫不留情地继续攻击她,“娘娘误会了,妹妹我只是好意提醒,哪儿敢教您呢,您是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嘛,应该给我们所有的妃嫔做出典范,千万不要和寻常的女子一般争风吃醋,多损形象啊,这后宫犹如大海般深不可侧,后浪总会覆盖前浪,您若不放宽心,气可是有得受,他朝红颜衰老如何再博皇上宠爱,如何讨得圣上欢心呢……。”
果然,她的脸由苍白变成猪肝色,挥袖间一巴掌打在我脸上,生疼生疼。
我动也不动,脸颊却烫得难受,身侧忽然窜出一条人影,眼前一花,皇后被人推倒在地,猪肝色的脸再次回复苍白。
一如所料,雍正站在我面前,铁青着脸喝问,“深更半夜,你们在此做什么?吵了云妃歇息不说,竟敢出手伤人,你们眼里是不是没有朕的存在?”
屋子里忽啦啦跪了一大片,浑身颤栗的妃嫔们无人敢言,俱是垂头不语,原本她们也只是帮凶,真正的罪魁祸首此刻正倒在地上,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
“皇上……,”我看着皇后惶恐的样子忽然又心软了,毕竟都是女人,我并不想让她太难堪,于是我也跪下去,哀求着说,“请不要责怪皇后娘娘,方才是我出言不逊,顶撞了她,所以……。”
雍正一把将我拉起来,一惯严肃的脸上此刻现出了紧张与焦虑,他伸手抚摸我的脸,柔声问,“痛不痛?要不要拿冰块敷一敷?”
我摇头,其实还真的有些痛。
“都回自己的寝宫去,你们闲来无事可以绣绣花、扑扑蝶,别再让朕知道有人滥用职权,否则全部押到宗人府去!”
听到雍正的喝斥谁敢不从,眼看一个个逃离大殿,我说不出心里的喜和悲,只是生出无限苍凉。
“霓裳……好好休息,朕明天带你出宫!”
我一震,疑惑的看向他,那张严肃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内心波动,深隧的眼眶里只有无止尽的黑暗,想要探索他的心思,根本是不可能的。
他忽然伸手抚了抚我的脸颊,柔情似水的说,“这些天忙于国事,忽略了你,不要怪我,明天我带你出去散散心,等明天一过,我们都可以松口气了。”
我抿着嘴一言不发,心头却难免有些雀跃,闷在皇宫有些时日了,出去走走倒不是件坏事,只是跟着雍正一起,再开心的事也不会高兴了。
他再次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大步迈出了雨花阁。
一直等脚步声消失,我才挪了挪酸麻的双腿回到卧房,一夜未眠。
终于熬到天亮,换上平民装束后,我乖乖的坐在窗前等候雍正的旨意,一直等到日晒三竿才看见两个太监匆匆忙忙的来喊我,随着他们穿过层层廊道、宫墙,紫禁城的大门落在眼帘时,我竟没有看见雍正。
正在狐疑间,几个御前侍卫恭敬的喊了声“娘娘”,我微微颔首,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大红软轿上。
“娘娘请——”。
我缓步走过去,心里莫名的紧张起来,当轿帘被人掀开时,一如我所料的看见坐在轿里的雍正。
他招了招手,我全身的血液仿似都被凝固,机械的挪过去,我挨着他坐下,轿子忽然腾空,我一个不稳歪进他怀里,脸颊登时通红一片。
“你是我的娘子,还有什么害羞的?”他挑衅的吻了吻我的唇,我一时慌乱,赶快坐正了身子,雍正的脸色立即垮下来,不冷不热的说了句,“看你闷得慌,带你出去走走。”
我不敢说话,唯恐再次惹怒他,于是一路上十分安静,他也难得的不搭理我。
轿子停下的时候,耳膜里忽然传来喧哗声,我好奇的探头去看,只见我们停在一个很空旷的大广场里,数不清的人群喧闹不止,不知是个什么聚会。
雍正拉着我的胳膊直往人群里挤,我弄不明白状况,只好被动的随着他走。当我们停在人群中央时,我的目光才落在了正对面的高台上,隐约似乎看见几张熟悉的脸孔,当我发现慕容无痕时,呼吸顿止,全身僵硬。
身旁传来雍正的冷笑声,我偏脸去看,他的脸色如此冷漠,眼神也如刀锋般寒利,我的心直往下沉,因为我终于记起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英雄大会!今天是慕容无痕筹划了大半年的英雄大会!
雍正果然不简单,竟能找到这里来,想必四周早已埋伏好了军队吧?我直觉的想大喊,让慕容无痕有所警惕,可偏偏嗓子干哑,既喊不出,也动不了,只能泪眼朦胧的听着天地会几位堂主义正言词的反清复明语句。
忽然,人群骚动不止,我循着大伙的目光看去,只见右侧入场处缓缓步入一条人影,一袭白衫,步履如行云流水,面容虽俊朗却沧桑一片,眉宇间透出的严厉令人不敢不惧,尤其是天地会的几位堂主一见此人便齐刷刷拜倒,高呼,“恭迎总舵主!”
是苍星醉,天地会的总舵主!
我好奇的打量他许久,他大约也只有四十来岁,偏偏耳鬓已有些许白发,显示着他已不年轻的生命。
苍星醉微微一笑,举手投足间无不流露着王者气派。
慕容无痕迎上前与他热情相拥,人群立即暴发热烈的气氛,我的血液仿似也在沸腾,为汉人的团结一心而澎湃莫名。
“各位英雄豪杰……,”随着苍星醉浑厚的声音推出,全场躁声顿止,四周鸦雀无声时,我听见雍正的呼吸声渐渐急促,脸色也铁青一片,想必苍星醉的号召力超乎他的想像,给他的心理带来巨大威胁,所以才会担忧又痛恨吧!
我心里莫名的有股快意,能让他受挫也是件好事,谁叫他总自以为是。
“清满鞑子入侵我中原已有多年,我汉人百姓长期以来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身为汉人,我感到无比痛心,为了挽救苍生,我生平以反清复明为己任,还汉人百姓一个清平盛世为目标,奔走于中原各地,联络各方英豪成立天地会,目的在于联结所有有志之士,共襄大举,完成大业……!”
他说的慷慨激昂,群众听得热泪盈眶,掌声从四面八方涌起,连我也忍不住要拍手叫好了。
雍正忽然拉住我直往门外走,我心里一慌,本能的问,“干什么?”
他一言不发,脚步却愈发急促了,累得我不停喘气,好不容易等他停下来才发现我们又回到轿子旁边了,身后随行的御前侍卫战战兢兢的问,“爷,有什么吩咐?”
“去告诉罕木耳,今日若不能将这些反贼一网打尽,提头来见朕!”
我一窒,一把拉住领命欲走的侍卫道,“不要再制造血腥了好不好?”
“事到如今你的心还向着慕容无痕吗?”雍正额头的青筋暴起,说话时几乎咬牙切齿。
我一时语塞,想说什么终于化为一声轻轻的哀求,“请你放过慕容无痕好吗?我既已嫁你为妻,绝不会再见他,可你如果杀了他,我活着再无意义!”
“你……,”他抓住我的手腕,修长的指甲掐进肉里,痛得我冷汗直冒。
半晌,他终于松开我,满脸的怨愤化为无奈和落寞,懒懒的挥挥手说,“去吧,去通知罕木耳立即行动!”
我知道事已至此无法挽回,只好眼睁睁的看着那名侍卫快步离去,再过一个钟头而已,这一切都会结束,我根本无力阻止,也不可能再做些什么,原本生命在雍正眼里便不值一提,蝼蚁般的卑贱,而我的命又何尝不是呢?
他缓缓坐进轿里,冲我挥挥手说,“霓裳,来,陪我说说话!”
我怔了怔,终于还是坐在他旁边,只是低垂着头,不敢看他的脸,更不敢看他的眼睛,我觉得自己的棱角已被完全磨光,从新婚那夜开始,以前的云丝丝已经死去,现在的我只剩一副躯壳而已,软弱得可怜。
“你觉得我是个昏君吗?”
我愣了愣,摇头道,“不是。”
“那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反清复明?”雍正的语气那么低沉,我忽然替他感到悲哀,生在皇室,一个人高高在上,既担心百姓造反,又害怕有人窜位,每天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的确很可怜。
我想了想,低低的说,“之所以反清复明,只是为了捍卫民族尊严而已!”
“民族?满人和汉人一定要分得那么明显吗?”雍正伸手将我揽入怀中,语气里满是幽怨,“其实我一直都希望能够满汉一家,可为什么他们一定要反清复明?一定要逼我屠杀汉人?谁做皇帝有什么要紧,只要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就行了,你说是不是?”
我认同的点点头,为这个时代的百姓深感不平。
“霓裳,如果……如果我和慕容无痕决一死战,你希望谁生谁死?”
受惊的坐正身子,我惶恐的问,“你想做什么?你要对慕容无痕下杀手了吗?”
“我只是说如果……,”他缓了缓神,再次将我拥进怀里。
“如果……如果真的有这一天,我……情愿死的是我自己!”
他忽然全身颤抖,连抱住我的手臂也在发抖,我虽猜不透他内心的想法,却深深同情他的处境,长叹一声,我轻轻握住他的手,喃喃低语,“不要有那一天好不好?你们曾经是好朋友不是吗?为什么要因为我而决裂,为什么要生死相见呢?”
他正想说什么时,轿外传来罕木耳的声音,“皇上,臣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我的心陡然沉下去,仿佛掉进了无底的深渊,恶梦终于要来了,这一切终于要了结了,慕容无痕,你可知道大难临头?
雍正轻轻的将我推开,跨出轿门的那一刻重又精神奕奕,仿佛战争能够激发他的斗志,血腥能够令他脱胎换骨,“罕木耳,若非朕早有安排,收买了慕容无痕府里的丫头,这个英雄大会恐怕真要开成了呢!”
罕木耳吓得瑟瑟发抖,急忙请罪,“臣疏忽了,臣罪该万死!”
我手脚发冷,原来出卖慕容无痕的人竟是慕容府的人,身为汉人,竟贪图利益残害同胞,难怪汉人难以复国,全是不团结所致啊!
“不要多说,速速包围会场,将所有反贼生擒活捉,拒捕者格杀勿论!”
“臣遵旨!”
一声令下,一切都成定局,我茫然无措的看着无数官兵冲进会场,全身上下冷汗淋漓。不到一柱香功夫,便听见惨叫声声,我从座椅上弹起来,发疯般的冲进会场,身后传来雍正的惊呼,“快,保护娘娘!”
顾不得许多,我一想到慕容无痕此刻身临险境便无法控制,在挤进混乱人群中的那一刻,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和慕容无痕相处时的点点滴滴,甚至是大婚那夜他的心痛与懊恼,如果他死了,我留在大清还有什么意思?
一条黑影撞向我,力道大的使我摔倒在地,顾不得去看是什么人,我爬起来便再次往人群里挤,可这次摔倒让那些御前侍卫靠近了些,回头看见他们快要抓到我时,我的心仿佛跳到了嗓子眼。
没命的往前奔,当两只充满力道的手将我的胳膊紧紧抓住时,我的四肢同时发软,整个人虚脱的倒在地上。
“小心……,”侍卫竭力想将我拉起来,我的眼泪不由自主的涌出来,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喊,“求求你们,让我去找他好不好?求求你们……。”
有一刻钟的迟疑后,两只手忽然松开,我欣喜若狂的爬起来再往前冲,眼前忽然一黑,整个人失去重心的往后仰倒,耳畔还传来惊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