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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莫逆伤

若是清白无辜的人,面对如此质问,岂会平静如斯?甄裕迈步往回走,心中越来越肯定,这个梁郁秋一定心中有鬼。

方才他趁与梁郁秋谈话之际,仔细观察过他的身高和靴长,发觉恰好和推测的鬼蛱蝶的体形一致。而且以此人方才掌碎木架的功力来看,其武功之高,足以化身为神出鬼没的鬼蛱蝶。再加上他没有家人,长年独居,性子又冷漠,本身就十分惹人怀疑。

但无论梁郁秋和鬼蛱蝶的特征如何相近,终究只是推测,难以成为呈堂证供,所以目前最棘手的,就是怎样才能证明此人与鬼蛱蝶有关。

一想到这个,甄裕便觉头痛。反过来考虑,这个梁郁秋独居在如此偏僻之所,若想查证先前数起女子被害案发生时他是否在场,没有人可以作出确凿的证明。

唯今之计,只有先劳烦叶晓和林斌,再加上自己,三人轮番在十二个时辰里,在梁郁秋的住处外监视此人的举动,一方面避免鬼蛱蝶再次作案,另一方面也为了保护袁清娴姐妹的安危。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让华玄知晓这些,或许在这世上,能够找到梁郁秋那种怪人的破绽,只有华玄才能办得到。但要怎么告诉他才好呢?甄裕好不犹豫,昨晚薛芝兰案发后,他便与林斌回六扇门查询有关梁郁秋的载录,并没有回客栈,今天一大早便去找了梁郁秋。他本可以抽出时间先与华玄商议,但实在想不出如何措词,告诉他自已所怀疑的人正是他久别重逢的老友。

带着这种忐忑,他回到了客栈,才踏进门廊,只见华玄正坐在窗前,望着人来人往的街巷,若有所思。

“昨晚我又去了泊尘居那边。”华玄仍然看着窗外,先开了口。

“你还不死心,想找那位都料匠朋友帮忙?”甄裕顺着他的话说。

华玄点点头:“可惜他不在家。”

那时的梁郁秋恐怕正化身成一个准备择花而噬的恶魔,当然不会在家。甄裕心里这样想,但没有说出口。

“但我遇到了另一件事,有两个恶贼想对袁清娴姐妹图谋不轨。”

甄裕瞪大了眼:“竟然有这种事,她们姐妹怎么样?”

“我替她们解了围。”华玄转头看着甄裕,“但也因此发现了一个莫大的谜团。”

“谜团?”

“那两个恶贼原来是太湖帮的,他们亲历了当年劫持虞薇薇的经过。据他们回忆,救走虞薇薇的那个男子额头上并没有青色胎记。”

“你说什么?难道、难道那个男子不是崔遥?”甄裕简直难以相信。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华玄淡淡地说,“如果与虞薇薇偷情的男子另有其人,就算有人是故意拿崔遥当替死鬼,需要遮掩的漏洞太多,不可能做得这般天衣无缝。”

“我想这完全是那两个太湖帮贼子在说瞎话吧。”甄裕不以为然,“所有线索都指向崔遥是虞薇薇的情夫,虞薇薇是因为被崔遥抛弃所以设计杀死他然后殉情,这个结论证据确凿,并没有任何破绽。”

华玄没有回答,不置可否。

“昨天夜里,鬼蛱蝶又现身了。”看华玄沉默住了,甄裕忍不住把昨夜发生的薛芝兰被害之案向他和盘托出。

华玄面露骇色,转过头凝视着甄裕。

“还有一件事,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甄裕叙述完薛芝兰被害经过,不禁鼓起勇气,“关于鬼蛱蝶的真面目,我发现有一个人的嫌疑甚重。”

华玄显露出少见的惊愕神情:“谁?”

甄裕踌躇了许久,才正视着他道:“此人你也认识,他是个都料匠。”

华玄脸色大变:“你别和我开这种玩笑。”

“不,不是玩笑。”甄裕正色道,“因为这次被鬼蛱蝶所害的女子和梁郁秋有莫大的关联。”

他沉了口气,把自己所查到的所有关于梁郁秋嫌疑的证据都告诉了华玄。

“这不可能。”华玄听到甄裕说梁郁秋三年前曾去应试工部的仕考时,顿时眉头大皱,“以他视权贵为粪土的性子,以他对丑恶官场的愤恨,岂会去考取功名?我不相信,绝不相信。”

“先前你自己不是说,他已经不像是十年前那个梁郁秋了么。人的性子也是会改变的,他报考的证据确凿不误,我已经找过他,他亲口承认了这是事实。”甄裕用肯定的语气强调。

华玄陷入一阵沉默,脸庞满是阴霾。甄裕认识他这么久,从没看到过这种神情。

“他考取功名可以解释,不能解释的是当他触手可及的时候,却突然放弃了,这是为什么?”甄裕既已说出口,便不再顾忌什么,径直对华玄说出心中所想,“所以我推测,在那个时候,他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我暂时也猜不出那是什么变故,仅能查知的是,恰好就在他作出弃考决定的时候,康靖六年腊月初八,鬼蛱蝶第一次现身,二十岁的梅素绡那饱受摧残的尸体,在莫愁湖被发现。”

华玄面容扭曲,痛苦异常,明显压制着心绪:“你去见他的时候,他作何反应?”

“冷静,异于常人的冷静,虽然没有承认,却也没有想撇清的意思。最后我离开的时候,故意说想与鬼蛱蝶约战,你猜他怎么回应?”

“他如何说?”

“他说,如果自己是鬼蛱蝶,愿意接受挑战。”

华玄身躯一震,眉头愈加深锁,面色僵硬得如同雕像,不知过了多久,才道:“我会去亲自见他,当面质问。”

“由你直接去问他,当然最好。”甄裕点点头,“但我想知道,如果梁郁秋真的就是鬼蛱蝶,到时候你会怎么办?”

华玄的嘴张了张,却没有回答。

甄裕拍了拍他肩头:“要不要先去喝杯酒?可能你以为我体会不到你的焦心,但如果我把你假想成鬼蛱蝶,想到要与自己的至交为敌,就能明白你此刻的痛苦。”

甄裕从不知道华玄的酒量竟这么好,不到半个时辰,他面前的两坛绍兴花雕就见了底。

“看来,你说得不对,排忧解愁,酒不顶用。”面色不改的华玄叹了口气站起来,身子笔挺,唤来小儿会钞。那小儿逐一对照着桌上的酒菜,拿着算盘还算得费劲,华玄扫过一眼,便将价钱算得丝毫不差。

两人离开酒馆,便循着客栈的路往回走,甄裕见华玄依然心情沉重,便不扰他,稍稍堕后一些。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途经东门街市,忽觉耳旁聒噪连连,商贩的嚷卖、赌场的喧嚣、妓院的魅惑……南京城中最渎乱的色彩和噪响如同撒开的大网,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华玄置若罔闻,自顾前行,无论遇到什么都漠然相对。甄裕却在小心翼翼地躲让,好像自己在泥沼中跋涉,竭力避免身体沾上一点儿污垢。

好不容易捱到街尾,甄裕正松了口气,突见华玄在前方一家漆黑色的堂口前停下脚步,几幅硕大的帷幌遮挡在他身前,幌子正中书着一人多大的“赌”字,里边不断传出扰人心烦的叫嚷声、押牌声和甩骰声。

“怎么了?”甄裕不知华玄为何对赌场起了兴致。

“你瞧这幅图像。”华玄指着堂口上方的一支旗杆道,“很是奇怪。”

甄裕沿着旗杆望上去,只见皮质的旌幡上绘着一头硕大的犀牛,呲牙咧嘴、跋扈恣睢,用银漆涂成的犀角尖锐得仿佛要从旗面上刺出来。他一眼便认出这是铁犀盟的标志,顿时想到阿酥被逼而死和锦凤镖局遭人暗算两件事,不禁咬牙切齿起来。

“但这不过是铁犀盟的令旗,有何怪异?”甄裕没好气地说。

华玄并没回答,而是扯着他的衣袖从旗子的正面绕到侧面,随即长袖拂动,扫去一道劲风,使得旗面如同水浪般波动起来。

甄裕这才发现,在那犀牛的脖子处,不知被什么利器切开了一道缝隙,旌旗波动时,缝隙两边的皮面高低错落,看起来便像是这头犀牛被斩首了一般。只是这道缝隙窄得几乎塞不进一根头发丝,若非旌旗起伏,仅靠肉眼绝难轻易发觉。他不禁佩服起华玄的眼力,同时欣慰于华玄的情绪并没有因为梁郁秋之事受到太大干扰。

“看起来像是有人想给铁犀盟难堪。”甄裕幸灾乐祸地说。

“我倒是好奇此人用了什么割开旗子。”华玄盯着那头断了首的“犀牛”,“这旗子是用整块犀牛皮缝制成的,既厚实且坚固,若用锋利的刀剑,虽然划得开,但绝对留不出这等纤细的缝隙。他所用的那柄刃器既薄且锐,定然非比寻常。”

听到华玄这段话,甄裕脑中电光火石般闪出一个模糊的念头,但这念头究竟是什么,一时半会却又想不透彻。

正在两人谈话时,眼前赌场的帷幌一掀,走出一个人来,哼着小曲,手提酒壶,腰际间一颤一颤的,尽是铜板碎银交迸碰撞的声响。

甄裕开始还不曾在意,以为是个寻常的赌徒,可越看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越觉眼熟,倏然间恍然:这人不是裴青么?

此人正是裴青,只见他面有得色,喝得醉醺醺,显然没有注意到站在墙侧的甄裕和华玄,自顾摇摇晃晃地往南边走。

要是虞紫穹知道这人就是裴宅密室的建造者,不知他现在还能不能这般悠哉。甄裕干笑了两声,便要随华玄离开,忽然间耳根抽动,只听得左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扭首审视,只见一个灰衣男子从赌场南面墙壁的一处偏门疾蹿而出,鬼鬼祟祟地跟在裴青身后,踮着脚尖,悄无声息。

这人举动实在诡异,且与铁犀盟相关,甄裕心中大奇,看了华玄一眼,蹑足跟上。

那灰衣男子的轻功不算弱,蛇行鳞潜,如影随形,裴青一点儿也发觉不了。但也称不上高,甄裕和华玄跟踪在后,他也一点儿发觉不了。

如此持螳螂黄雀之势,四人前后成列,穿过几条阶街,最后裴青晃到一条稍显幽闭的巷子里。那灰衣男子骤然加快脚步,飞起一腿,朝着裴青的后背心猛踢过去。

裴青发出一声惨叫,轱辘般滚倒,手中酒壶摔得粉碎,刺鼻的酒气顷刻间弥散开来。

甄裕拉着华玄躲入墙角,他虽觉得不该袖手旁观,但想想这裴青算不上好东西,眼前情况未明,自己还是静观其变好。

只见那灰衣男子将裴青踢翻在地,抬脚又多踹了几脚,而后弯下身子,从他腰里抓出一只胀鼓鼓的钱囊,嘴中恶狠狠地骂道:“狗东西,爷整个聚宝盆赚些小钱,你却傻不楞登地往死里掏,见好就收的规矩也不懂,今天送你个教训。以后再敢来搅铁犀盟的场,看爷不打断你的狗腿,快他妈滚蛋!”

裴青酒后神志迷糊,似乎没听见灰衣男子说话,一把抱住他的腿,大呼道:“来人哪,强盗夺财杀人啦!”

灰衣男子怒不可遏,抡起拳头便要砸下去。

“这种见不得人的龌龊事,也不派几个喽啰去办,竟要堂堂铁犀盟白鹭堂副堂主亲自动手。霍乘空,你也不怕掉身份。”甄裕再也忍不住,现身而出。

那灰衣男子正是铁犀盟白鹭堂副堂主霍乘空,闻言身子一震,转身过来,看是甄裕,脸上露出惊愕而羞怒的神情。

“铁犀盟既敢在此开山立柜,就要有挨刀子淌血的准备,愿赌服输,流出去的血竟然还要急巴巴地舔回来,当真叫人刮目相看。”甄裕尚对前事耿耿于怀,给他逮住讽刺铁犀盟的机会,绝不会口下留情。

霍乘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把钱囊往裴青面前一拍:“滚!”裴青捡了钱袋,霎时眉开眼笑,他似乎也没认出甄裕,呱啦呱啦地拖步跑了,道谢的话也不说一句。

甄裕也不理会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霍乘空,正要质问他锦凤镖局被袭之事是否铁犀盟所为,突见霍乘空抱着头一屁股坐倒,哭丧着脸骂道:“你们这群道貌岸然、装模作样的伪君子,自称什么惩恶济世的豪杰大侠,到头来还不是违信背诺,谎话连篇!”

甄裕登时听不懂了,看了一眼华玄,见他也是茫然神情,不禁回头问道:“霍乘空,你唧唧哝哝些什么,敞明了说!”

“还不是那个混帐的铗刺犀!”霍乘空瞪了甄裕一眼,“这狗东西昨晚又现身了,把老子所管辖赌场的库银盗了大半。我不敢向堂主上报此事,只盼这几天生意兴隆,把缺额给补回来,谁料这赌鬼不知用了什么诡计,死了命地赢钱,老子看着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才悄悄潜出来想把银子夺回去。”

甄裕回想起方才见到赌场旗子上那头被斩首的“犀牛”,登时明白是谁的杰作了,不由心中发笑,但是倏尔转念,突然想到,既然铗刺犀又现身了,那就证明自己先前猜测荆浩风就是“铗刺犀”的论断并不能成立,这名隐侠恐怕另有其人。

“银子被盗老子认栽,这并不是最可恨的。”霍乘空还在喋喋不休,“最可恨的是那狗东西不讲信用。”

“信用,好笑,你们铁犀盟还和人讲诚信?”甄裕讥讽道。

霍乘空没理会他,继续道:“从前那狗东西每次和铁犀盟作对,总是会事先告诉我们他会何日动手,开始我们不信,哪知他当真按时前来,践其所言。后来我们再不敢怠慢,暗中设伏,发誓把这狗东西擒住。此人当真胆大妄为,果然还是次次准时,但总是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法子现身,突破层层埋伏,还是把我玩得团团转。”

甄裕发觉霍乘空说话的时候,露出既痛恨又佩服的神情,不难想象铁犀盟如何被这“铗刺犀”折磨得够呛,难怪虞紫穹会拉下面子向六扇门求援。

“南京城中还有这么一号奇怪人物?”华玄转向甄裕问道。

“不错,我忘了告诉你,南京城不仅有个遭人唾哕的‘蛱’,还有位受人敬仰的‘铗’。”甄裕点头,“音虽相同,实如霄壤。”

“什么狗屁的‘铗刺犀’,那是个不讲信用的无耻小人!”霍承空开口大骂,“上个月他曾在堂口放了封信,说会在九月初五那晚来劫我们赌场的银子,老子安排了上百好手,作足了准备,发誓要逮到他,结果他竟然背诺失约,影子都没见到。老子瞎忙一场,又因为咱们小姐的事,一时放松了警惕,哪知道这狗东西竟然、竟然在昨晚悄无声息地把银子偷走了,你说气不气人!”

“歪头看戏怪台斜,自己本领不济,还怪对方不讲信用!”甄裕大声嘲笑道,“有本事你们铁犀盟对锦凤镖局下手前,也发封信去知会知会,看还能不能得手!”

霍承空闻言一愕,半句话也说不出,不敢直视甄裕的目光,低着头从他身侧走过。

甄裕看着他远去,真恨不得上前把他揪回来揍一顿,终于还是忍住,转身却见华玄眉头深皱,向着自己问道:“你说那人叫‘铗刺犀’?”

甄裕点点头,将自己所知关于“铗刺犀”的见闻都告诉了他,又说自己曾经猜想荆浩风就是这位神秘的侠客。

“你是说,这个‘铗’也是差不多三年前才出现的?”华玄神情冷峻。

“没错,此人孤身一人,竟和偌大的铁犀盟作对,人如其名,仗剑任侠之士。”

“刚才霍承空说,铗刺犀原本准备在九月初五劫银,到头来却没有出现,这是为什么?”

甄裕笑着说:“和铁犀盟讲什么信用,也许铗刺犀因为什么事耽搁了。”

“你没有留意到吗,那天是九月初五。”华玄淡淡地说。

听到“九月初五”四个字,甄裕完全傻了眼,他这才反应过来,九月初五,正是鬼蛱蝶杀死李菊儿和荆浩风的那一天。

“所谓铗,只是锋利的长剑,没有灵性,亦无善恶之分,当落入邪徒之手,用以恣凶稔恶,就可能变成‘蛱’;而当其为仁义者所掌,用以彰善瘅恶,才能化作真正的‘侠’。”华玄突然凭白无故地说了这么一段话。

甄裕越听越纳罕,什么蛱侠铗,聱牙佶屈的,完全不懂华玄言中之意。

“你先回吧,我想一个人静静。”华玄突然转过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你想到什么了?”

华玄没有回话,手掌朝甄裕伸出,示意他不必跟来。

甄裕只有停住脚步,他尚猜不透华玄的心思,但隐隐觉得,这一定和梁郁秋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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