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的过程中，一个化妆师为他卸却油彩，化妆成不像顾业成的另一种形象。
顾业成站起来，和刘恭正握别：
“恭正啊，谢谢你又为我安排了一场盛大的演出！你的船票，我都为你准备好了。明天上午，我们船上见！”
大世界后门口。
顾业成在两个保镖的陪同下，悄悄坐进了早已等在这里的汽车。
大世界里面正传出热闹的锣鼓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中心舞台上。
轿车悄无声息地开走了，融入了上海的夜色。
舞台上，锣鼓声中，《辕门斩子》正演到要紧时刻。
汪笑侬扮演的杨延昭升帐问罪，杨宗宝已被绑起来就要行刑。
杨延昭唱道：可气那不肖子私把亲招，
将奴才绑法桩定斩不饶……
观众席里。佟光夫夫妇在看戏。
佟光夫悄声道：“美玉啊，家里的行装都收拾好了吧？”
徐美玉说：“都收拾好了，你放心看戏吧。”
佟光夫感慨地：“这是我们在上海的最后一个晚上了，能看完这么精彩的一出戏再离开，实在是一种坏年代里的好福气啊！”
观众席的另一处。丹顿夫妇也在看着戏。
这出戏出牵动着他们的回忆与感情。
丹顿握着梅倩的手悄声说：“梅，我到上海来的第一个奇遇，就是看了一场戏。因为这场戏，我认识了刘恭正；因为刘恭正，我才认识了你，才有了这几十年在上海既幸福又痛苦的人生。我已经把上海看成我的家乡了！”
梅倩也轻声地：“我知道，你对上海的感情已经超过了英国。但眼下的时局，使我们不得不离开上海了。”
丹顿遗憾地：“回到英国后，我们恐怕再也看不到这样精彩的`北京歌剧’了！”
他们身旁的戏迷正听得如醉如痴。
舞台上，戏在继续进行着四盏灯扮演的八贤王上场了：
赵得芳一马儿来在马标。
（白）哎呀贤外甥啊，
为什么在帐外头戴法标？
他故意带出的青浦腔引起了台下挑剔的观众的一片哄笑。
笑得最厉害的是李乐为：“这个顾业成，一辈子也去不掉的青浦腔，居然也能给梨园皇后配戏！”
一阵急急风响起，剧中穆桂英唱着上场了：
耳边厢只听得锣敲鼓打，
走向前唤一声恩爱冤家！
宋小冬的亮相引起了满堂喝彩。
在台下看戏的还有韩如冰和明达鹏。
明达鹏看着台上的戏热泪盈眶；
韩如冰则是看着刚刚获释的儿子热泪盈眶。
夜幕中的码头，停靠着美国邮轮“门罗总统号”。
一辆轿车开来停下。顾业成从车里下来，他向站在邮轮前的工作人员出示了他的船票，然后登上了舷梯。
他的保镖从轿车后备箱里取出他的随身行李，跟随他上了舷梯。
大世界中心舞台。夜深人静。观众都已散去了。
空荡荡的观众席里只剩下了两个人：韩如冰和明达鹏。
母子俩默默看着演出后的舞台。
少顷，刘恭正出现在舞台上，他站在台口，和站在观众席中的母子俩对视着。
三个人都百感交集。
“达鹏，儿子，你还从来没有在这里看过戏吧？”
明达鹏含泪点头：“从来没有，这是第一次！”
他们的话在空空的剧场里有一些回声。
刘恭正向明达鹏招着手：“儿子，你上来吧，让我带你好好地看一看这个舞台！这是你爸爸一生最得意的事业啊！”
明达鹏向台上走去，他开始几步是犹豫的，然后便快步冲上了舞台，一头扑进了刘恭正怀里。父子俩紧紧地拥抱了。
明达鹏热泪涌流：“爸爸，你真的不记恨我了吗？”
刘恭正为他拭泪：“我为什么要记恨你？哪有老子记恨儿子的道理？”
明达鹏内疚地：“因为那颗炸弹，差点就炸掉了你辛辛苦苦创办的大世界！再说，又让那么多无辜的市民死于非命，这件事，我恐怕一辈子都会有负罪感的！还有，为了换回我，让你失掉了大世界！”
刘恭正安慰道：“不要想那些了吧，那是个意外！如果不是日本人打进来，那些人就不会死；如果不是日本人打进来，我也不会失去大世界。这个孽，是日本人作的！何止是这个大世界啊，我看，这个经济繁荣文化美丽的大上海，就要毁在日本人手里了！”
韩如冰也走上来，他们一家三口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第二天上午。顾业成站在“门罗总统号”邮轮的甲板上，等待着什么。
码头上，一排黑色轿车开来。
森口义雄从车里下来。他刚刚站定，举目朝轮船上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在甲板上站着的顾业成。他看到顾业成正用嘲弄的目光在看着他。
李乐为从跟在后面的车上下来，他也看到了站在船上的顾业成。他惊讶不迭地走到森口义雄身边：“森口先生，顾老板他……他是怎么跑到船上去的？”
森口义雄一个巴掌打在他脸上：“这要问你！”
李乐为捂着脸：“我该死，我没看牢他！不过，森口先生你就不能派兵到船上去把他抓下来吗？”
森口义雄恨恨地：“这是美国人的船，日美还没有开战，你想让我违背国际公法吗？”
李乐为带着哭腔：“那就让他这么走了？”
森口义雄无奈地：“让他走好了！这上海滩上，不是还有一个王鼎松吗？”他最后看了顾业成一眼，回头钻进车里。他的车队开走了。
轮船甲板上，顾业成还在往码头上看着。
在顾业成的期待中：
佟光夫车开来了。佟光夫夫妇从车里下来。
丹顿的车开来了。丹顿夫妇从车里下来。
刘恭正的车开来了。刘恭正夫妇和明达鹏从车里下来。
码头上，刘恭正、丹顿和佟光夫站在一起。
三个当年同船到达的年轻人，如今已经两鬓染霜了。
“你们还记得吗？当年我们就是在这里靠岸的。”
佟光夫对时光的流逝和命运的变化不胜感慨：
刘恭正说：“整整三十年了！”
佟光夫说：“我们三个是同船而来，没想到又同船而去，世事难料啊！”
刘恭正说：“不，我儿子和你们同船走，希望你能关照他。我只是来为你们送别的。”
佟光夫惊讶：“你们一家的船票都买好了，怎么又不走了？”
丹顿说：“恭正啊，这三十年来，我把上海当成了我的故乡。现在上海成了危险之地，我不得不带着梅倩回到那个我已经陌生了的故乡去了。我知道，故土难离，但是你也不妨把我的故乡当成你的避难之地。”
刘恭正道：“谢谢你们的好意。我不想离开上海。你们走，有你们的原因；我留下，有我的理由。”他回过头来，“我的生命和心血，已经太多地留在了这个城市。这里还有我的朋友们：洪正秋、汪笑侬、潘月樵、四盏灯，还有我从北平请来的宋小冬，我不能不管他们了拍拍屁股就走！我还想留下来看一看，为上海做一个见证，看看这个我所喜爱的城市，在沧桑的世事中将会如何变化。”
韩如冰上前靠在刘恭正身边：“我也决定和恭正一起留在上海！”
她把一个精致的小皮箱交到明达鹏手里：“孩子，这是妈妈一生的财产，我想，还是让你带走更为安全！”
佟光夫对她道：“你放心，财产和孩子，我都会尽心照顾的！”
梅倩扑到韩如冰怀里：“如冰，谢谢你改变了我的命运，我会想你的！”
韩如冰安慰地拍着她的背：“我也会想你的！”
徐美玉在一边掏出手绢来拭眼泪。
轮船将要启锚的汽笛声响了起来。
刘恭正说：“好了，你们上船吧。古人说，知我者，二三子！二位老友，一路平安！”
他目送着他们登上舷梯。
在舷梯另一头，顾业成在迎接他们。他向刘恭正招手示意。
汽笛声中，轮船渐渐驶离了码头，在江面上渐渐远去。
刘恭正回过头来，和韩如冰两个人互相看着。
“恭正，现在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刘恭正无限感慨地：“是啊，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了！我想人的一生，有两三个真正的朋友，有一个红颜知已，也就足矣了吧！”
韩如冰微笑地看着他，说了一句：“我们回家吧！”
刘恭正伸手拉起韩如冰的手：“好，我们回家！”
几天以后，太平洋战争爆发。
孤岛沉没，租界沦陷了。居住在这里的外国人和中国人失去了最后的保护。上海，这个东方大都市，就此结束了它从二十世纪初以来形成的昌盛与繁
华。
游人冷落的大世界售票处的窗口。
刘恭正向窗里递进一块银元：“买两张票。”
售票员抬起头来，惊讶地：“刘老板，你居然也来买票？”
刘恭正笑笑：“现在我不是这里的老板了，只是普通游客。”
售票员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下了钱，递给他两张票。
刘恭正搀着韩如冰爬上到大世界的塔楼顶上，从这里俯瞰着下面的街道。
街道上，一队侵入租界的日本士兵正耀武扬威地走过。
上海，这个东方最繁华的大都市，已经处于日寇铁蹄的践踏之下。
刘恭正痛心疾首地道：“上海这一次算是让日本人给毁了！上海是世界都市啊，把外国人和外来的东西都赶走了，打烂了，上海还叫什么上海？”
“上海还会成为一个世界都市吗？”韩如冰问。
“如果我们活得够久，也许能够看到。”刘恭正说。
“如果我们活不到那么久，我们的后代一定能够看到。”
他这样说，也这样相信，有过大世界的这个上海，一定会再次属于这个由黄浦江连接着的广大的世界。
改定于2007年8月
（注：此作品的创作依据来源于有关于近代上海的各种史料。所涉大的事件均有真实的历史背景；人物虽为虚构，但在实际生活中有着相类似的原型；有关英国商人丹顿的情节，部分取材于克利斯托福.纽所著《上海》一书，特此说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