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封子祭起的是一个栲栳大的陶罐，样子看起来相当不起眼，罐面粗粝，毫无釉彩图案，甚至还隐隐有些裂痕。可这个陶罐，却是天地间第一个陶罐，也是所有陶器的祖宗。
杜宇原本使用井中之寂，十成十地发挥出息壤之屑的土原神性。虽然众所周知，土之性以生为主，但有一点却常忽略：众生一死，尽皆归土，死灭，更是土之生性发挥至极致的体现。那息壤之屑散成万千碎末，几乎已经接近古神创世所用最基底的材质，是生之基础，而死与虚空，正是生存之基底，辅之以杜宇古井之寂，实在已经可以完全无视任何实在造物，所有与之接触的生物都将被拖入寂灭，更何况宁封子那五行之火幻化的造物，原本就没有足够的生意，是故所向披靡，迅即枯萎为火苗原像。再过片刻，连那火苗也将熄灭。
只是这个寂灭却遇见了另一种寂灭。
宁封子自悟行火之法，作成世间第一个陶罐。那陶罐初成之时，内部空间却被火燃炼成接近虚空。所有空间神通，无非二字，容纳。但这二字却又不简单，真正的容纳岂止是以一芥子纳须弥，精髓不在于大小，端在虚字上，虚而后能容。真正的虚根本不考虑俗世尺寸，盖因虚中不含任何介质，无论什么神通，什么至宝一进其中，便成了衬底孤零零之物，再不能与任何他物之间发生关系，无法借助任何他物与他力，浑忘自己之所来，根本也不能再有所往——假设有目的地，那也是一种联接，一种关系。在入了虚空之物眼中，自己似乎被强制以原来的速度毫无方向的运动，实际在虚空之中，那物却已彻底停顿，再无半分生意。此刻，那无量土尘，被陶罐之祖幻化出的同样无量的虚影分别纳入，瞬间大失神通。毕竟万千尘屑虽包含寂灭之意，可好歹还有材质存在，这个存在即便可以蔑视万千造物，却根本无耐虚空何。假设每一粒尘屑有灵，进入陶罐，便如进入世界，在世界里或有无限生灵随缘而生，无量悲欢离合，无量成王败寇，但最终只在世界里有若庄周一梦。
只是，宁封子托大了些，这陶罐祭起稍晚，还是有些许土屑落下。他只是一时恼羞成怒，方才出手，对李杜二小本无多大恶意。是故那五行之火只是将二人围住，在二人身侧，火力却比四周弱得多。尘屑落下时，该处阻力也便最小。等宁封子使出他那本命之宝时，却已不及，数百粒尘屑分封飘落在李道中与杜鹃二人身上。
李道中先时亦知宁封子并无伤他二人之意，身周虽群火环峙，心中倒也不急。只是被蕴涵厚土之性的火焰层层埋住，丝毫动弹不得，身体丝毫未被火所侵，但又微觉异样。原本在暗青之脉中规顺的元力流中，似是生出无数暗刺。最初还只感觉到些小滞碍，到得杜宇现身，息壤土层硬撼那五行之火所成世界时，李道中体内以众刺丛生，元力强在那些横生之刺间绕流，生成无数涡流。每一个涡流，竟有些像过去李道中身体异变时所化巨口，只是规模小了些而已。在身体中那无数吞噬欲望之间，血肉流动的方式在不规则。李道中觉得自己仿佛被无数利刃插入，每个创口，便是一个涡流所在，那种剧痛随涡流盘旋不已，一时三刻间不仅不会消失，反而是越演越烈。李道中简直痛不欲生，偏偏在别人看来却是毫无异样，且身体被厚土之火所埋，不能动弹。不过就算能够挣扎，他也完全那这具身体没办法。自从道观突变那夜起，他就开始感觉自己的神志与身体渐行渐远，那种连身体都已经背叛的孤单，折磨了他整整数年。四周厚土之火对身体的刺痛不仅无法掩盖，反而竟是异变之源。暗刺大概是由此而生，在那火中呆得越久，暗刺就生得越多，到得后来，简直在一息间便新生数百暗刺。那暗刺又不持久，几乎在顿饭之间就自行消失，但旋生旋灭，新生之速度超过湮灭之速，李道中身内遍布这隐含金芒的突刺，浑身变成淡淡黄色，先是土黄，渐次转淡，后来已成白色，那白色并不通透，浓郁非常，光泽闪耀。李道中原本看上去并无异样的身体，此时竟似生了无数银白鳞片，更似披了一件烂银甲胄。
李道中实在无法承受这样无边无际的痛苦，原本和身体已成分离之态的神志，更似乎在不断逃避。仿佛正有一只不可思议之手，生生欲将其神志与身体扯裂开来。若非那厚土之火将他团团围住，恐怕他早就像初闻杜鹃之事时一般，化成无数细碎微尘，四散而逝。连他身体中心的九只金乌之魂，似也知大厄降临，不见半点动静，雌伏待毙。
场中宁杜二老剧斗正酣，并未发现李道中之变，近在咫尺的杜鹃，却已察觉他的异样。她身中木火之意，全身战抖，自顾不暇，但好歹还可动弹。她知自己只要一动，那木火之力将更是长驱直入，更不知李道中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此时也顾不得了，一手伸出，想要强运元力灌入他体内，助他脱厄。她一动，那木火所幻之芙蓉也动了，无数藤蔓横生，将二人缠了个结实。枝蔓末端，暗青火苗先是现出本相，马上又幻成蛇头一般，张开毒口，往二人身体噬去。森森寒焰，只恐在瞬间就要将二人烧得尸骨不存！
此时，无数息壤尘屑已被陶罐所纳，杜宇斗得性起，正要使出那神化千鸟之技，以千年无穷哀意，缠绕空中那万千虚空。但二老此时俱已察知发生林道中、杜鹃二人身上的危机。但二老离他们都有些距离，以二人神通，都无法在瞬息之间解了那危局，二老心中一时都是大悔。
李道中、杜鹃二人心中皆知无幸，四目交投，却没有太多惊惶之色。杜鹃原本不在意生死，现在能与个郎同归于无，心中但觉死亦何妨。李道中被体内剧痛折磨得几近昏迷，此时死之将至，却是略略清醒过来，想到杜鹃能否成功归月而生，本就未知，即便成功，也从此天人永隔。此时一死，倒是解脱。二人双手相握，无尽碧火将二人面颊映成绿色，看着彼此嘴角微笑在一片阴郁惨厉之色中绽开，更无半分缺憾哀伤。
恰在此时，那数百粒息壤微尘已落在二人身上。
李道中身上即生突变。那无数倏生忽灭的暗刺突然停顿了片刻。尚存的突刺在一息内突的开始凝实涨大，最后成了一根根金属般的细小柱子。只是那些柱子并不笔直，各有各的玄妙弧度，最后相互缠绕而生。随着那些柱子的涨大，柔韧之极的暗青色脉络也再也包容不住，在数息间爆裂不复存在。那些细柱像是有一巧手匠人在娴熟编织着，到得后来彼此间虽依旧可以区隔，却是天衣无缝。除了九乌所栖之地，李道中体内再无任何空间。生长依旧毫不停歇，它们所蕴生意已不再有固定方向，只在自己一条线上无穷流荡。每一根细柱，此时仿佛成一条无穷之线，虽然依旧蛰伏与李道中体内，却是茫茫然，浩浩然，生无穷之意。
李道中此时似是变成小山也似的身高数十丈的巨人，体表无限银白细线川流不居。每一根银线弧线圆顺，却又锐利已极。那无限之线，似是整个宇宙迎之而来，也要被断然割成两截。那木火芙蓉衍生的无限恶蛇一般碧火，根本没触到李道中身上银线，就似遭利剑所斩，瞬息间枝残叶落。
但怪异的是，他的手与杜鹃依旧相握，照理杜鹃该被他的手扯到半空才对，而杜鹃则根本没有变化地呆在原地。场中另外三人都被这一远悖常理的景象所震。杜鹃自不待言，但二老皆是身历万年，甚么大场面没有见过。这种变体而为巨神之状的事情虽然不多，但也多次遭遇。只是现在的场面并不仅于此。似乎是在李道中方寸之间自有一与外界相隔的空间存在，他在这一空间里独自存在，却不干扰其外空间的任何。这种两种空间并存之象实在叫人头昏眼花，诡异莫名。
二老早已各各停手，分别放出神识往李道中身边探去。杜宇尚在默推情形何解，那宁封子却已失声怪叫，并急匆匆连退数步。他眼里露出不可置信之色，看着李道中，眼中既是惊惧，又是羞惭无地。他立定脚步后，呆了半晌，欲言又止，脸上全无原来桀骜。最后，他突然出手，空中罐影连幻，倏忽间已不见。他再盯着李道中看了几眼，长叹数声，声音里羞惭之意更甚，像是想解释什么，却又无从解释。他没再犹豫，忽恭声道：属下暂退，主人但有吩咐，来此地召唤我即现身出见。言罢飞身退入石台周围莽莽林中。
杜宇父女俱觉惊愕，不知这老怪何以突然前倨后恭到这种地步，似是李道中本原原是这老怪主人。杜宇心中隐隐猜知，但那答案实在惊人，一时三刻间也不敢就此确定。杜鹃劫后余生，虽于生死间不甚在乎，但也大觉欢喜，且此时眼前的李道中似大有不同。定睛望去，李道中眼眺远处，似是对宁封子所言所行不睹不闻。他原本清秀的脸上，此时充满果毅剽决，眼神虽带茫然，但睥睨之意甚明，全身散发闪闪银芒，仿佛变了个人般。
杜鹃心中不安，与他相连的手轻收。这一收，却马上打破了原有幻景。李道中在这一收之下，马上恢复正常，身上仍有银芒，眼中茫然之色更浓。他似乎对片刻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完全不知，看了杜鹃一眼后，急急环顾四周，问道：这些火焰怎么灭了，是杜前辈出手，还是宁前辈及时收回？咦，宁前辈怎么离去了？
杜鹃一时却不知该如何解释。杜宇心中猜疑不定，也不愿在此时讨论李道中的本原，但他方才神识查探，已知片刻前发生奇变之因，道：李小兄，我曾言及与你体内，隐有金戈之意。方才我与宁封子斗法，皆用土性之宝，厚土生金，却是激发了你身内金之本原。
李道中茫然问道：甚么？
杜鹃笑道：中哥，你不知道么，刚才你变了个人似的，简直像是煞神附体。那宁老怪似是认得，已逃得远了。
李道中迷惑道：如杜前辈所说，方才我体内又生异变，煎熬得紧。到得后来，神志涣散，原以为大限即至，在不存半分侥幸之心，却又懵懂醒来，发生什么半点也记不得了。
杜宇道：李小兄此刻无须多加猜测，以你本原之强，假以时日，必然觉醒，届时一切自见分晓。
李道中听这言下之意，似乎杜宇已知其本原，但如此说话却是不好再问。
杜宇也正心中计较，假设自己猜中李道中本原，那借其以砺杜鹃之阴，自是丝毫不在话下，只是那本原，与自己一系尽多纠葛，恩怨之间，一时也分解不清。假设那本原觉醒，是否还愿出手相助，顶多也是五五之数。
杜鹃却皱眉道，宁老怪说想要我和中哥二人助他炼那至火。后来又说中哥只要来此召唤他必现身，爹，咱们是帮还是不帮？
杜宇原不知此事，此时一听之下，心内便有计较，李道中本原若不觉醒，杜鹃之事成败实属难料，但若得宁封子相助，胜算大增。那李道中本原实是惹不起的古神，能在其觉醒之前将杜鹃之事了结，实在再好不过。他心下实喜，面上却神色未露，斥道：宁封子成名万年，方才那陶罐之宝，连我息壤竟似可收去。便是当年雨师赤松子，也只能用计赚他，你们二人竟敢惹他，胆子也忒大了！
李道中歉然道：晚辈实在鲁莽。只是累前辈那上古至宝，也落入宁前辈之手。
杜宇笑道：这倒无妨。我那至宝，原无本体，但存任何细屑，仍可在主人手中重生。
说话间，未见他什么动作，一片浮尘，从李道中与杜鹃身边飘起，落入杜宇袖中。
李道中察觉自己那古怪身体，又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听见杜宇说话，急欲回到桂井中暗自参详，也便不再说话。
但那杜鹃却对那五岳丈人碑兴趣甚浓，向杜宇道：爹，中哥说着碑上写的是五岳丈人四字，不知是也不是？
杜宇淡淡道：李小兄见识广博，其言无差。这碑却是当年黄帝所立，意谓五岳虽巍，此青城却更胜那五岳。青城古名渎山，又名大隋山，隋字古意，与祭祀有大关联，与上古绝天地通之事亦有关联，只是我知之不详。
杜鹃对这话却是毫无兴趣，只是好奇那古碑何以能发淡淡微光，笑道：爹，这碑光芒甚足，将它搬回咱们树井中，倒是好装饰啊。
杜宇与李道中相视而笑，道：你倒试试，以为父修为，要搬动此碑也万万不能。
杜鹃闻言大是失望，连连可惜声中，杜宇已呼啸一声，三人为万鸟所拥，径自回那树井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