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日头烘干了清晨的潮湿,松软的土壤被炙烤着,上升的地气模糊了视线,觉不到一丝一缕的风,天上飘着的那几朵云彩,明白地告诉人们是不会下雨的。
一支队伍拖拉出几里远,心死如灰的术士呻吟着,哭喊着,却不能停下脚步,蒙毅大将军的兵士们,正用刀尖抵着他们的后背。
从拜仙台一直向西,术士们被驱逐着,不知要去哪里,不知如何死去,就这样走了两个时辰,九个人已被当众斩首,再也无人胆敢反抗,无人试图脱逃,谁也不愿意做那第十个早死的人,多活一刻,就能期待着神灵相助。
“停!”一个副将下了命令,士兵得令,抬脚将一路押解的术士们踹倒在地上。那些术士则慌张起来,不知在这荒郊野外,有什么等着他们。
蒙毅大将军并未前来,将这批他憎恶的术士,交给了他的副将。
“就在这!给我挖!”副将一声令下,士兵们从随行的马车上拿出铲子,锄头在平坦的土地上挖掘起来。
“这——这——这是在给我们掘坟墓啊!”一个中年术士跳着脚,大呼起来。
“啊——”哀嚎声震天动地,可此时,有谁能听见,放眼望去,一片荒原,那咸阳城的影子都没了。
“苍天啊!那秦皇无道,残忍暴虐,我等死后,他也不得好死!”那中年术士对着天咒骂,他要在临死前,将众人不敢说的话吼出来。
棕色战马一闪而过,谁也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副将手中的军刀滴血未沾,而那中年术士的人头却已落地,鲜血喷出,染红了一大块地。
那死掉的中年术士周围,几个人惊悚地站着,浑身溅满血,一动不敢动。
“太慢了!快!”犹如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副将在马上催促起来,他抬头看了看暑日,已经被晒得烦躁,“爷爷的!晒死我!找几个年轻力壮的过来挖坑!”
几个年轻的术士被拉了出来,松了绑,发了铲子锄头。
等死的人,有谁会为自己掘坟墓,哪里还有力气。
副将早就料到会是这样,讪笑了一声,“挖!挖得好!本将军就开恩,让你们去塞北筑长城!免你们一死!”
对那几个年轻人来说,这就是神仙显灵了,他们纵身跃进深坑,拼命挖起来。
两个时辰过去了,太阳西下,黑夜悄悄靠近,旁晚的风吹起了层层尘土,一个巨大的深坑,赫然出现在眼前。
副将抬手,士兵们收起铲子锄头,完工从坑中爬上来,一个个累得灰头土脸。那几个年轻人还在奋力挖着,头都不抬,铲子锄头的把柄上,血淋淋的,他们的手早已磨得不堪入目,衣服泡在汗水里,浑然不觉地在挖着奇迹。
副将看了看自己的手下士兵,哄笑起来,“行了!你们几个去塞北筑长城去吧!晚死几天!”众兵将们又是一阵大笑,那几个年轻人闻言爬上来,大哭着趴在地上,叩谢副将的仁慈。
副将理都不理,瞅了瞅遍野挣扎的术士们,“推下去!埋了!”
生死不过是他人的一句话,副将下了命令,士兵拎着拽着拉着,将那些清醒着的,还有晕死过去的术士们,一个个地推进了深坑里。有人竭力反抗,刺下一刀,就不费力气了。
这些士兵们都久经战场,埋死人还是埋活人,都干过,不同的是,今日推下去的这批人,曾经是秦皇以礼相待,视为上宾的有方之士,他们曾在拜仙台有求必应,过着真神仙的生活。
成百上千人,在深坑之中蠕动,挣扎,歇斯底里。
一铲子又一铲子,挖出来的泥土填了回去,压住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哭喊声。那泥土之下,还有人想要伸出手,伸出头,不想死,士兵们踩着跺着,就把这个地方变回原来的样子。
荒山野岭,一道霹雳从天而降,轰隆隆的雷声随后传来。
副将对着天挥了挥马鞭,怨道:“这会儿才下雨!太阳都下山了!”
掉转马头,副将集合了士兵,匆匆要回咸阳城,这里所发生的,连噩梦都算不上。
天已黑,所有人都是饥肠辘辘,豆大的雨滴扑棱扑棱地砸下来,这支辛苦的军队像是打了败仗一般,垂着脑袋,拖拉着前行。
“将军!”队伍后面传来了呼喊声,副将不满地勒住马,回头望去,“叫什么!”“这个术士晕死过去了!”一个士兵大声传话。
“爷爷的!什么大不了的事!找地埋了!”副将吼了一嗓子,谁再敢延误回营,一定上去抽他几十鞭子。
队伍后面的士兵踹了踹不省人事的年轻人,转身去拉几个兄弟,“再挖个坑,把他埋了!”那几个士兵“哼哼”起来,浑身没力气,翻了翻白眼。
那士兵挠了挠头,瞅见其他几个年轻术士,马上有了主意,“你们几个!去把他埋了!”
雨越下越大,月光清冷,几个士兵淋着雨,听着小树林里挖掘的声音,不耐烦地在路边等着,“快点!埋好就都滚出来!”
那几个年轻术士不敢懈怠,又过了一刻,才跑出林子,被士兵踹了几脚,陪着笑脸离去了。
瓢泼大雨之声,打破了静荡荡的郊野山林,鸟虫回窝,百兽归隐。
小树林中,一只血手,从刚填埋好的坑中伸了出来,紧接着是另一只血手,两只手抠挖着泥土,人头才冒了出来,那泥人“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抱住坑边的小树,使劲把自己从坑里拽了出来。
顷刻之间,雨水冲刷掉了他身上的泥巴,一张俊美的脸露了出来,他抱着小树,慢慢没了力气,只能松手,趴在地上,看着身边的泥坑,他又笑了。
侯生与卢生早已料到秦皇要来问罪,便落荒而逃了,自己却像是捡到了大便宜,回来上报立功,以为靠着这张能说会道的嘴,出头的日子就不远了,没想到却是往坟墓里跳啊!回了拜仙台就被士兵擒住,想跑都跑不了。
那年轻人想着想着,张着嘴大笑起来,手心上热辣辣的疼痛,让他抬起贴在泥地上的脸。
挖坑磨的,水泡全破了,血流也止了,只剩疼痛了,年轻人看着手心,不再笑了,一阵悲恸涌起,夹杂着愧疚,懊悔与愤怒,忽然特别想哭,他奋力挖掘的那片土地之下,活埋了自己的师友,活埋了平日里自己喜欢与憎恨的人。
终究还是哭了,他依稀还能看到土壤中僵硬的手指。
他逃出来了,筑长城也不用去了,可这痛楚会在心中,永世都磨灭不了。
雨依然下,月冷云淡,天地之间,只有一个年轻人,在为自己,为那些死去的人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