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时光,就在赶路中轻松度过,千然觉得,越是靠近清一山,小六的神色越是平静,性子里似是少了平日里的那一份张扬,千然只觉得心中不知何味。
清一山,正如其名,万山其南,地处上扶天赐之宝地,清气之浓厚,实乃修炼之人之大幸,正是修炼的好去处!清一派山间立宗,山顶为派,气势恢宏的山门立于山脚,不愧为四大派之一。
山门正匾,上书:
“清一则万千”
小六与千然快行至山门下时,小六嘴里不停念叨:
“娘嘞,怪不得小时候你来我家时,你师姐要拿白眼刮我呢,原来那不是白眼啊!正儿八经的势利眼啊!你家这门大的,啧啧,回去得和师傅说说,要把那土坡子也修修嘞!”
千然扑哧一声笑出来,笑道:
“师兄如此说话我才放心,这几日看师兄脸色,我还以为中了魔怔了呢!”
小六憨憨地笑了笑,道:
“师妹哪的话,我这说话有什么不同吗?”
千然为难地道:
“师兄说话有时候吧,有点像,有点像……那个,土包子!”
小六似是听着了什么绝世的笑话,笑得直喘不过气:
“当……当年四哥说过,啥土不土的,万山里的人都不是城里人,不都他娘的全是土包子!诶哟,又撂粗口了,师妹见谅见谅……”
千然歪着脑袋想了想,道:
“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哈!”
两人走近山门,山门旁,两个衣着米色绸缎的守门弟子上前了一步,千然小跑了几步,热情地与两人打招呼:
“林玄师兄,普华师姐!”
“哟,小然子啊!听说又偷跑出去了,这回没叫上师姐,我可不开心了!”那名为‘普华’的女子与千然甚为亲近,两人有说有笑的。
小六理了理衣裳,也欲上前打声招呼,不料那女子轻轻扭了扭头,白了小六一眼,眼中尽是不屑与嘲讽,樱嘴微张,道:
“哪来的土包子!”
小六一愣,心中想着:
“同样是说我土包子,这千然嘴里和这女的嘴里蹦出来怎么就两个味道嘞!“
千然似是早就想见过此情此景,忙娇怨道:
“普华师姐,你干嘛呀,这是空涧派的师兄!”
一旁的精壮的男子上前,讥笑道:
“小然子,你碰见这小派比你年长就叫师兄,那我这师兄的名号也太不值钱了不是!”
小六瞬间觉得一股恶寒,今日这清一山一行定不会顺利。
“势利眼会传染啊!回去得买身好衣裳!”
小六这身装其实算不上太差,但也就是些粗布麻衣,只是没有啥补丁罢了。再加上身上的袋子里背了只不肯下来的鸭子,小六全身的形象确实是名副其实的乡巴佬!
“嘿嘿,这位师姐,这位师兄,小六我有礼了!”小六说着便躬身一礼,却引得那男女连连皱眉。
其实来的路上小六心中便已经有了打算,小九在这清一山待了这么久,那这清一山也就是小九的家,若是今后嫁过来,自然就成了娘家!
那这娘家人,看这准姑爷,谁会看得顺眼!非得成了姑爷之后,才是一家人!
小六心中想着如此的原因,脸上的笑越发多了一丝谄媚!这巴结媳妇的娘家人:不丢人,一点也不丢人!
“就你这模样,也是修炼之人?”那普华不屑地道。
“嘿嘿,师弟不才,和师尊修行不久,道行远不及师兄师姐来的高深!”小六微微躬着背,谦逊地答道。千然看着如此的小六,微微一笑,心中思虑甚多,平日里那个仗着一身好修为,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六师兄似乎不见了。
“道行?呵呵,你这模样也有道行!”
林玄嘲讽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我二姐从小夸我长得俊嘞,模样生的还是凑活的!”小六又笑了笑。
“诶呀……不和你们说了!我可得感觉去师傅那儿领罚,师兄,我们走吧!”千然招呼了声小六,就欲往前走。
小六也笑了笑,躬身微微行了一礼,准备进山门。
“站住!”
那普华一声喝道:
“这也是你说进就能进的地方吗?”
普华身侧一柄黄光木剑说着就朝小六身前斩来,小六一个“铁板桥”躲过一击,脚下法力微转,连连退出好几米。
“千然师妹乃掌门师伯弟子,自是我清一山的人,你个一身叫花子装扮的野人,也想入山?”
千然惊呼一声,忙跑到小六身旁,关切道:
“师兄你没事吧?”
小六笑道:
“你师姐闹着玩呢,哪会真得伤到我!”
那林玄与普华二人心中愈发恼火,林玄看着掌门门下的小师妹对一个乡巴佬如此亲热,心中醋坛子打翻了也不知多少坛了!而普华心中恼怒是因为小六刚才看似轻松地躲掉了她的一击,这一击不中让普华恼怒异常。
小六扭头对二人说道:
“诶呀,师兄师姐如此这般,小六我还是明白的,这头一遭上门的姑爷可不能随意进了门!以前我给吴老二他媳妇抬过轿子,吴老二可给我说了一宿的规矩!”
林玄怒气冲冲道:
“哪来的疯言疯语的小子,若是还不滚,休怪我不客气。”说着,也是祭出一把飞剑,悬在身旁,气势甚是吓人。
一旁的普华一脸阴险得调笑般说道:
“师兄,师傅说过几日这登仙竞就要开始了,魔道中人许是会来浑水摸鱼,这小子面相不善,怕是魔道派过来的奸细!”
千然着了急,恼道:
“师兄师姐,可不带如此瞎说的,这小六师兄和我相处数日,绝对是好人啊!”
林玄眯了眯眼,道:
“师妹单纯,莫要轻信了这贼子的鬼话!且让师兄试他一试,若是真乃魔道中人,定要斩之!”
小六按住千然的肩,忙笑眯眯地说道:
“师兄您说,只要是小六能做到的,随你怎么试!”
林玄嘴角翘了翘,道:
“你与我切磋一下,我看你是否是正宗道家清气!便可知晓!”
小六一口便答应了下来,千然忙道:
“师兄莫要如此!林玄师兄乃是元嗔师叔的首席大弟子,道行深得很,可不能乱动手。”
小六拍了拍千然的手臂,微笑地把鸭袋子递了过去,微笑道:
“这鸭子从‘天数’上下来之后就昏头昏脑的,到现在还没好利索,你可帮我把它看好了!”说着,就走上前去,准备接招。
清一派山门前是一片大大的空地,据说是当年开山祖师爷一扇子给扇出来的,倒是现在适合了切磋过招!
“仙剑不长眼,可要看清了!!”林玄也不是那种磨叽的人,说着就出了招,身旁的飞剑应声前冲,一道紫光闪过,直逼小六。
小六拿起身后的臂粗的竹筒,险而又险地便是一挡。
“嘭”的一声响,竹筒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伤痕’!仙剑也被弹开。
“此剑有名,名唤‘即离’”林玄道了一声剑名,法诀微动,那‘即离剑’又重整旗鼓,朝着小六飞去,小六收起脸上笑容,双手手持着竹筒,雾般的清气沿着竹筒蔓延而出。
“无色清?”远处的普华看得真切,心中一动,想起这清气的各种奇事,这修炼之人各有清脉,清脉之中清气所存,每个修炼者的清气都各有颜色,当然,有时修炼者的清气外放时的色彩会因所使的仙器而变,但若是不动仙器,每个修炼者清气的颜色只有一种!
彩虹之色是最常见的几种颜色,当然,也有几种特例,如魔道者之清气,都是统一的黑色,而有些人的清之色则是无色,也就是小六所有的那种雾状清气,常叫‘无色清’。
这种例子在万山之中还是有史可查的,不见得有多奇怪,但也不常见。
再看这‘切磋’,小六身形灵活异常,那臂粗的竹筒往往能在‘即离剑’必经的道路上拦住‘即离’,恰能护住小六。
“哼,身法好又能怎样,莽夫一个!离了道决正宗,你可什么都不是!”说着,林玄左手持法诀,右手又掐了一个天池、灵木、玄丹,并上左手,那即离剑一分为四,眨眼间就冲着小六飞去。
“师兄当心!”远处的千然蹙着眉喊道,这一喊,可是吵醒了正有些昏头昏脑的草莽。
“咦?没在飞了?怎么打上了?”草莽口吐人言道。
千然一心在小六身上,也没空去搭理草莽。
小六眼见四把飞剑飞来,眉头蹙在一起,手中竹筒飞舞起来,一下下地挡着飞剑的架势,突然多了三把飞剑,所耗的心神可不是增加一点两点。
渐渐的,小六额头出了汗,衣服已经慢慢地挡不住剑威,被割破了好些地方!
千然已经快要急疯了,但又觉得不好插手之间,只好远远地喊道:
“师兄,快用筷子啊!筷子!”
正忙着应付四剑的小六听到千然的话,竟还有空笑得出来,微微道:
“傻丫头,自家人,哪里好动那真剑!”
虽相隔甚远,但修炼已久的千然还是真切地听到了原话,眼中泪珠子都在滚着了。
草莽鸭头死死地盯着小六,微微自言自语:
“这小子,一筒子的奇门利器不用,近身的脚步招式也不用,搞得什么名堂!”
小六见手中的竹筒都快被削完一层皮了,眉头皱了皱,忙谄媚地求饶般吼道:
“师兄,小弟认输啦,师兄手下留情啊!”
随即,小六身形也慢了一拍。远处的林玄心中正怒,这不出法诀接下他如此多剑扛到现在,简直对他真是一种莫大的耻辱,小派的弟子就该俯首称臣,就该三两招被打翻在地的!忽然听得小六求饶,身形一慢,露出破绽,林玄丝毫不理小六的话语,一剑就朝着破绽的地方削去。
“啊!”
小六怎么也想不通,日后应该是一家人的师兄,怎么就不顾自己露出的破绽,点到为止,小六一声惨叫,右手根处,一道指长的血口正从小六破烂衣服上喷出鲜血。
“好吧,我手下留情!”见小六跪倒在了地上,那林玄才慢慢收回了仙剑,邪笑着说道。
“老子打不死你丫的呀!”林玄听得一声人语,扭头一看,一只鸭蹼在眼中极速放大。
“嘭”,林玄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被一只鸭子踢出了数米远,右眼一片乌青。
“师兄!”两个女孩各自跑向受伤者,千然再也忍不住,眼泪忍不住地哗哗留下来,一双大眼睛再也拦不住泪水滚下来。
千然一双小手慌张地摁向小六的伤口,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自己也听不清地话:
“小……小六师兄,师兄,你流了好多血,师兄,怎……怎么办啊!”千然自小在师傅的疼爱中长大,哪里见过这般多的血,自是手足无措。
也便这么一会,小六脸色苍白了不少,却仍强忍着,苍白的脸挂起笑来,安慰千然道:
“死不了,死不了,就这么点伤,哪会要了师兄的命,师尊说我是属臭石头的,命贱得很,那这么容易死!”
“还嘴硬!吞下去!”草莽还未跑到小六身旁,一颗丹药早已飞过来,小六嘴一张便接住吞了下去,那伤口流血的速度明显缓了不少。
小六脸色,依旧苍白。
千然忙从裙摆上扯下一层丝布,抽泣着,双手哆哆嗦嗦地就将布条往小六臂上缠。
另一边,普华扶起林玄,眼神中的焦虑退去一些,看师兄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并未大碍!林玄眼中只有怒火,额上青筋爆出,他已是对远处的一人一鸭,恨得咬牙切齿!这种耻辱,这种耻辱!这种耻辱!!
他何曾受过这种耻辱!!!
“今山门遇贼,守门弟子林玄遇敌,断定此乃魔道中人,望阵法神通,助我降敌!”
林玄一阵高声诵读,剑破指尖,一滴鲜血滴在地上。旁边的普华眉头一蹙,道:
“师兄不可,大阵一动,必惊动掌门!”
“惊动又如何,不将这一人一鸭碎尸万段,难解我心中魔结!喝!”
小六心头一惊,还没来得及把布条子绑好的千然忽然感觉胸前一阵闷,身体瞬间被一股法力推出十数米开外。也就是这么一瞬间,小六与草莽脚下,一个圆形大阵浮现而出,阵中奇文符箓无数,耀出一阵阵白光。
林玄法诀一掐,暴喝一声:
“千!”
小六一把抓过草莽,藏在自己身下,躬起身子趴在地上。随即,便是无数裹着白光的藤鞭打在自己身上。
只是瞬间,衣服爆裂而开。
是瞬间,皮开肉绽,血肉横飞。
瞬间,小六背上、臀上、腿上,再没有一块好肉。
整一个血人,倒在血泊里。
小六觉得,自己掉进了无尽的黑暗中,再没有了光明,这种无边无尽的黑暗,自己似乎记得,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了,很久很久之前了……
久到小六没有一丝记忆,他只记得自己只是走啊走,只是一直走啊走,后来遇着了师傅,师傅把自己抱回了家。
那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小六以前从来没有一丝印象!
小六又想起了现在,他记得自己捡回了个小乞丐,捡回了自己的媳妇,那个笑起来一边有酒窝,一边没酒窝的小姑娘,小六真得很想她,真得很想很想她……
小六似乎能感觉到一点点的疼了,他又想起了现在,现在,为什么要打我,为什么明明快要是一家人了的,为什么要打我?
小六想不通,小六真得很不懂!
小时候,小六被大哥打过屁股,被二姐打过屁股,被三哥打过屁股,被五哥打过屁股,可……从来没有这么疼过,从来没有这么疼……小六想师傅了,想师兄们了。
小六想起了一件好事儿!鸭子还被他死死地抱在怀里,只要鸭子没事就好,千然被自己推出去了,应该也没事儿吧!
小六不知道从这件事到那件事,一共过了多久,他只知道,好像从来没有这么难睁开眼睛,小六一遍有一遍地努力着,一遍又一遍地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也许试了几千遍吧,小六看到了一点点的光射进眼睛里,小六似乎能判断一点东西了:
他的身边站满了人,站满了持着剑的人,他们穿着米色的衣服,无数的飞剑悬在他们主人的旁边,他们都各怀神思地看着小六,或恐惧、或气愤、或惊讶。
但大多都是不屑。
站在上面的那个人,小六好像认识,好像是当年那个道姑,那个道姑正冷漠地看着自己。
小六眼睛进了血,却还是急迫地动了动,他在找人。
他找到了哭成泪人却被禁锢不能动的千然,他找到了当年那个猖狂的姓陆的师姐,他找到了那个人堆后面默默地看着他的陈道清。
他看到了小九。
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当年的那个小乞丐;
他以为自己看到了那个笑起来只有一边有酒窝的小女孩;
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当年给自己擦眼泪,告诉自己不要哭的小媳妇;
他以为她还是她,她说她会变,小六说没关系,哪有姑娘不变的。
然后,她也看到了小六的双眼。
小六知道,她还是变了,她变得那么美,那么那么美……
小六看到了她的眼睛,那么冷,那么冷,小六觉得自己走过了千年的冰霜地,自己的心脏似乎也被冻得再也不会动了。
小六看着她,小六想微微一笑,那个他幻想了无数遍的情景,他很想微微一笑,告诉她:
“小媳妇,我来接你了!”
小六没有笑出来,但也许是笑出来了,埋在血里看不到了。
“你今日若是能活下去,记得不要再来找我,我已有了城壁师兄,我俩再没有一丝瓜葛了!”
小六听不到任何声音,却能读得懂唇语。
小六读得懂那个冷若冰霜的‘小九’嘴里的话。
小六以为自己在哭,他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埋葬了自己,他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汇成了川江。他感觉不到任何眼泪或是血。
小六忽然觉得身子一轻,自己瘦弱的没有一个地方没有沾到血的身体,被人举了起来,被人轻轻缓缓地举了起来,小六看到了一片黑袍布料,小六拼劲了所有的力气,小六已经做不到抽泣了,他只觉得他真得很委屈,很委屈地朝着那片黑袍哭了一个字:
“哥……”
……
“哥带你回家!”小六又跌进了无尽的黑暗。
一身黑袍突兀地出现在小六身旁,清一山众弟子皆是御剑戒备,数百把仙剑剑尖朝着黑袍,那黑袍缓缓抱起小六,将昏迷的鸭子装进腰上的竹筒里。
黑袍男子缓缓摘下帽子,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这脸和小六还有几分相像。
张元花只觉得这张脸分外熟悉,却一丝丝也想不起来到底在哪见过,张元花道:
“你是何人?!”
那黑袍男子一双漆黑的双眼静静地盯着张元花,又看了眼她身旁的小九,薄唇轻启,道:
“这是我弟弟,
我亲弟弟!”
张元花道:
“那又如何?”
黑袍男子面无表情,道:
“没什么,但请贵派所有人记住,也转告贵派掌门,今日的帐,我们会一点一滴地收回来,我弟弟被打得如此这般,我们会一点一滴地,一点一滴-让-你-们-地-全-部-还-给-他!!”
所有人从心底泛起一阵凉意。
黑袍男子抱着小六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