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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知识分子/许春樵(6)

路上车坏了,耽误了行程的郑凡一早给所长打电话请假,所长手机坏了,所以这次出事是在劫难逃,艺研所和郑凡被全市通报批评,郑凡写了一份深刻的检查,而且在艺研所效能建设学习会上进行了公开宣读。会后所长将他叫到办公室,并递给他一支劣质香烟:“市效能办第二个处理决定是没法执行了,扣除第四季度奖金,我们所从来就没奖金。”土头灰脸的郑凡被劣质烟呛得半死,他涨红着脸说:“所长,真对不起,我给所里抹黑了!”

作过检查的郑凡变得胆小了,每天上午寸步不离办公室,《黄梅戏民间艺术的都市化流变》需要补充资料,本来上午完全可以去两站路远的市图书馆跑一趟,可郑凡怕一出门督察组又上门了,他像憋尿一样忍住了,这是一种很难受的忍。直到元旦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督察组再也没来过了,所里的其他同事都出去兼职干私活了,郑凡却把兼职的活都留在晚上和双休日来做,同事们都说郑凡的表现比许多党员都要好。

空荡荡的楼道里,所长和郑凡在上厕所的时候时常不期而遇。一个滴水成冰的早晨,所长和郑凡边撒尿边说着知心话,所长说:“我想发展你入党,所里都快三年没发展新党员了。”郑凡放水冲净小便池:“谢谢所长关心,我离党员的标准太远了,我不配。所长,这段日子,我常常觉得自己活得很龌龊,很下贱,有时候半夜里惊醒,发现缩在被窝里的我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所长拍了拍郑凡冻得有些僵硬的肩:“也难怪,现在的文化传播公司,基本上都不传播文化。”

韦丽一直不知道郑凡被市直机关通报批评和在单位做过公开检查,她是第二年春天在一个烤红薯的吊炉前知道这件事的。那天下班后韦丽肚子有点饿,就买了一个烤红薯,路边烤红薯的老汉顺手抓起一张废纸包起红薯递了过来,刚出炉的红薯太烫,手掌辗转红薯的过程中韦丽看到这张废纸是市效能办的公文,题头是“通报批评”鲜红的宋体字,下面一串批评名单中郑凡排在比较突出的第二位。韦丽回来后问郑凡为什么瞒着她,郑凡说:“告诉你,等于让你也受一次处分!”

办公室适合群体办公,但并不适合个体搞研究,然而农民儿子郑凡必须天天到办公室耗着,刚想写书稿,收旧报纸的来了,还没写几行字,电话响了,问要不要炒股软件,还有上门推销化妆品和酒店协议号、歌星演唱会联票的,一个高档会所居然到办公室来推销小姐,说是安全可靠绝对保密。郑凡每天穷于应付,江淮文化传播公司大多数的活都被推掉了,赵恒在电话里对郑凡说:“报酬可以商量,以后我接下的活交给你做,三七分成,你七我三,怎么样?”郑凡知道以前的活赵恒都是以倒三七转包给他的,赵恒拿大头,自己拿零头。郑凡面对这种开价,就觉得赵恒还不是一个良心完全被狗吃了的饕餮之徒,于是就答应多接一些。然而赵恒的活大多是健身馆开业、宠物医院开张、新药隆重上市、购物中心商品促销、保健品宣传之类的传单和小广告,每次只能挣上一两百块钱报酬。

眼下郑凡的全部精力都用在辅导龙小定中考上,那个春风浩荡的春夜,郑凡推门进屋后的表情很夸张:“韦丽,你知道吗?小定这次考了全年级第二十八名,而不是全班二十八名。”韦丽有些吃惊地看着郑凡:“你是为小定进步高兴,还是为即将挣到高额奖金激动呢?”郑凡坦率地说:“兼而有之。”其实还有一点没说出来,那就是郑凡拒绝了为龙飞写传后,总觉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所以他想用小定的进步来稀释他内心里的歉疚。有一段日子,郑凡心里时常冒出些后悔,政府都承认龙飞是好人了,所以自己对龙飞一意孤行的道德判决就显得毫无意义,而两万块钱的报酬在赵恒那里兼职两年都挣不到手,这笔两万块钱的巨款直接关系到他买房交首付的日期,也关系到他在韦丽母亲面前的承诺能不能准时兑现。当龙小定考到全年级二十八名后,雄心变成野心的郑凡将辅导目标锁定在让小定考上重点高中。

赵恒说手里有个“五一”节要散发的广告传单请务必郑凡出手:“你七我三,就这么定了。赶紧过来拿资料!”郑凡在那个阳光很慵懒的午后骑车去了江淮文化传播公司,一进门见到了悦悦。原来是悦悦的公司准备在“五一”期间将美国的深海鱼油、维C粉、蒜精胶囊等保健品地毯式地在市场上轰炸一通,已升为营销部副经理的悦悦对郑凡说:“舒怀要是有你一半的努力,我就不会吃这么多苦。”郑凡不喜欢别人背后说自己同学的坏话,于是跟了一句:“舒怀有自己的两房一厅,我什么都没有。”悦悦将袋子里的资料交给他:“那是他爸爸的房子,不是他的。三天后交稿行吗?”

悦悦走后,赵恒对郑凡说:“你们好像说起了一个叫什么舒怀的,不对呀,悦悦跟‘维也纳森林’的郝总整天泡在一起,你在帮他们做会刊,没见过悦悦?”郑凡想起K城接风的那天晚上,悦悦听说黄杉准备找富婆包养,当场掀翻了桌子,此刻郑凡心里像是被泼进了一盆辣椒油,火烧一样刺痛,他对赵恒说:“不可能,你肯定看错人了!”

郑凡回来后让韦丽找一个休息日跟悦悦谈谈心,韦丽说:“这几个月来约过悦悦好多次,她总是没空,好像不太想见我,她说我是一个乌托邦女孩。”郑凡说:“现在的人太实际了,缺的就是乌托邦,乌托邦多好,活在想象和虚构的世界里。”郑凡抬起头望着屋顶与墙角转折处的蜘蛛网,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悦悦又有什么错,我跟她一样市侩!”韦丽捏住郑凡的鼻子:“不许乱说!强奸犯的传记没写,上次还推掉了一个修复处女膜的假广告文案,你跟悦悦怎么会一样呢?你是凭劳动吃饭的知识分子。”

郑凡一直在回避着某种猝不及防的尴尬和无奈,而这种回避的努力往往使尴尬和无奈加速抵达。初夏的一个黄昏,上早班提前回到城中村的韦丽在煤炉上烧了一条鱼,在电饭锅里蒸了一碗香肠,拆开一袋花生米,又摆上一瓶啤酒,她在等郑凡回来吃晚饭。这种乌托邦式的晚餐在他们的生活中并不常见,他们通常都是随便在地摊上买一点吃的,得过且过地糊日子。韦丽是在准备撬啤酒瓶的时候接到赵恒电话的,他说郑凡被工商局稽查大队抓走了。

是赵恒带着稽查大队在艺研所红楼将郑凡抓走的。所长当时很生气,跟稽查大队的人严正交涉,稽查大队的大盖帽说,郑凡撰写的“古秘方心康宁”广告传单严重失实,那个古秘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假药,在K城推出后,吃死了两个老年患者,卖假药的已经被批捕,负责宣传的报纸、电台、电视台、文化公司一个都别想跑,有省领导批示,CCTV《新闻调查》也扛着摄像机来了,事情闹大了。所长软了口气对大盖帽说:“我们艺研所的都是知识分子,社会上的坑蒙拐骗看不清,摸不透,上当受骗了,还请多多包涵!”这种无济于事的辩解当然是苍白的,大盖帽毫不留情面地反驳说:“现在很多坑蒙拐骗的事,就是你们这些读过书的知识分子干的,文盲能把假广告编出来吗?”郑凡并没有被铐上手铐,而是被两个大盖帽裹挟着塞进稽查车里的。

韦丽在电话里大骂赵恒:“你这个叛徒!害了郑凡,还带人去抓,流氓无赖!”韦丽骂着骂着哭了起来,赵恒在电话里安慰着韦丽:“我被审了一夜,也够惨的了!反正素材是厂家提供的,我跟郑凡也是受害者。不用怕!”他回避着带稽查大队去抓郑凡的事,尽可能往轻里说,“是被带走的,不是被抓走的。”

郑凡也被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被放回来后,人像是被剥去了一圈,嘴上的胡子也在一夜间疯长,整个人像是一个从战场上死里逃生的战俘,他一进屋对韦丽说了一句,“我困”,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睡着了。韦丽跑到外面给艺研所打电话请假,她在电话里对所长说:“无罪释放,一场误会,正在睡觉呢。”所长说当然无罪,连过错都没有。所长突然问:“你是郑凡什么人?”韦丽说:“我是他妻子。”所长听到这句话比听到郑凡被抓还要震惊:“他连对象都没有,还冒出了个妻子,见鬼了!”

赵恒的江淮文化传播公司涉嫌策划虚假广告被重罚一万八千块,郑凡没损失钱财,但损失了内心里的尊严。他被活活审查教训了一夜,那一夜,他连死的心都有,望着那些嘴里经常冒出错别字的审查者,郑凡还得不停地承认自己犯了错误,不该助纣为虐,不该充当帮凶。走出审讯室时,天已大亮,他觉得自己斯文扫地,脸面丢尽,他不敢抬头看头顶上的阳光。

郑凡大病了一场,先是发高烧,然后昏昏糊糊地睡了一个星期,时好时坏,城中村的江湖游医给他吊了十天的水,郑凡才从床上坐起来。他脸色苍白地望着守在床前的韦丽,声音和手指也是苍白的:“韦丽,都快两年了,房子一点眉目都没有,我无能,我是骗子!”韦丽将郑凡平躺到床上,然后捋着郑凡混乱的头发:“好好休养,不要跟我说房子。你今天买房子,我明天就去学悦悦。”郑凡声音软弱地说着:“我不贪婪,我只想给你一个窝,我不过分。”

这次大病,郑凡在非法行医的城中村诊所,花掉了二百六十多块。那位镶着烤瓷牙的江湖游医对郑凡说:“你要是到大医院去看,不花个千儿八百的,出不了院门。”

11

天渐渐地热了起来,大病初愈的郑凡像一根稻草,出门的时候轻飘飘的,似乎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确实,他骑自行车去龙小定家辅导的路上好几次差点摔倒在地。韦丽劝他不要去了,他说已到最后冲刺了,必须得去。

人不会总是倒霉,否极泰来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龙小定中考分数下来了,这个班级垫底的烂秧子真就考上了重点高中,小定妈把两万块钱现金塞到郑凡的手里时,郑凡血压骤升心脏乱跳,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面对着厚厚两捆百元大钞,如同面对两颗随时就要爆炸的地雷,郑凡心里发虚,不敢接:“大嫂,太多了,您是不是要跟龙总说一声?”小定妈顺势将钱塞进郑凡的人造革公文包里:“嫌少呀?”

郑凡揣着钱蹬着车飞奔到银行,他站在柜台前正准备存钱时,突然又转身离去,那一刻他突然觉得存折上的数字太虚,像是假的,不真实,在存入银行前,他要让韦丽看到真实的钱。回到出租屋天色已晚,郑凡没吃饭,进屋后关了门坐在床上数钱,数第一遍的时候,多出一百块,数第二遍多出两百块,再数,又少了一百块,他头上冒汗了,怎么连个钱都数不准呢?于是接着数,数到晚上九点半的时候,连续三次,都是两万。这时候,韦丽下班回来了,进屋的韦丽见床上铺满了百元大钞,像铺着一床钞票织成的毯子,没回过神来的韦丽大惊失色:“哪来的钱,你贩假钞了?”郑凡装得很平静地说:“跟你说过的,小定考上重点高中,他家里给两万块钱奖金。”韦丽拍了拍脑袋:“我都忘了,那个强奸犯还当真了?”郑凡拿起一张钞票,塞到韦丽手里:“龙家的承诺是真的,你看,这钱也是真的。不要再说强奸犯了,人家已是讲信誉的企业家。走,我请你去吃牛肉面!”韦丽说:“不,我要吃肯德基!”

郑凡终于有了六万块钱存款,这是勒紧裤带省来的,是豁出性命挣来的,拿证两年来,郑凡没给韦丽买过一件衣服,也没跟她单独下过一回馆子,这天吃肯德基是他们两年来最奢侈的一次浪漫。然而,他们第一次争吵恰恰发生在第一次浪漫的肯德基店里。被两万块飞来横财弄得热情澎湃的郑凡说年内必须买房,哪怕是期房,也得定下一套,韦丽说没必要,郑凡说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数,韦丽说房价又涨了你的钱都不够首付,郑凡说买小一点的,七十平方也行,下半年多接一些活,赵恒正在为东南亚华侨富商做一套传记丛书,我准备接一本,报酬不少于三万,韦丽说赵恒是个叛徒,不讲信用,背信弃义,你已经被他剥削得体无完肤了,他还带人去抓你。韦丽越说越气:“你要是再接那个破公司的活,我就回单位职工宿舍住,再也不回城中村。”郑凡反驳说:“不接活,哪有钱买房子,我这不都是为了你?”韦丽反唇相讥:“你不是为我,而是为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证明你一个知识分子的实力和体面,虚荣!”

郑凡有一种被撕光了的难堪和被戳穿了的痛苦,而这难堪和痛苦中还有许多委屈,即使他有着难以抗拒的知识分子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可在拿证后,他更多的是想给韦丽一个遮风避雨的栖身之地,给她一份生活的安全感。郑凡望着肯德基里温暖而庸俗的物质光辉,他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鸡腿被油炸后的焦煳的味道。

“维也纳森林”二期热销,郑凡编辑策划的《维也纳地产会刊》已出到第八期,郑凡将会刊清样送给郝总审查时,郝总正在往嘴里塞美国的深海鱼油,他抚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自嘲地说了一句:“降血脂,防动脉硬化的。”已是黄昏快下班的时间,电话响了,郝总无心翻看会刊清样,“小郑,市长视察‘维也纳森林’的照片做封面,就这样了!”他匆忙抓起电话,声音很暧昧地说着,“天还没黑呢,好了,我马上下楼!”

郝总扔下郑凡仓促地奔下楼去,郑凡站在窗口看到楼下的郝总搂着悦悦的腰钻进了奔驰里,郑凡的眼睛像是被有毒的黄蜂螫了一下,钻心地刺痛。汽车绝尘而去,郑凡回过头仔细推敲着郝总这间豪华铺张的办公室,目光在宽阔的老板桌上停住,他走过去,用力地掀着桌子,紫檀木的,太沉,桌子纹丝不动。郑凡觉得这应该就是悦悦那天想掀翻的老板桌,屋外的黑暗涌进屋内,屋内的一切都变得似是而非。

郑凡想应该跟舒怀谈谈,可他不知道该如何谈。

郑凡没有回城中村,而是架起破自行车,敲开了舒怀的门,进门后,郑凡看到舒怀正在空荡的客厅里抱着一瓶啤酒独自喝着,郑凡问:“悦悦呢?”舒怀从纸箱里摸出一瓶啤酒递给郑凡,红着眼说:“说我没本事,我堂堂的人民教师,不为三斗米折腰,怎么了?难道他妈的巧取豪夺、为富不仁就算有本事了?”郑凡又问了一句:“悦悦呢?”舒怀又撬了一瓶,咕咕嘟嘟喝了一气:“在大款怀里躺着呢。”郑凡小心地说:“不会吧,我觉得,你们应该好好沟通沟通!”舒怀在惨白的灯光下苦笑着:“沟通是在人和人之间进行的。”

郑凡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没再往下说。他喝光了瓶里的最后一口啤酒站起身,出门前,拈了盘子里一颗花生米扔到嘴里,感觉像是往胃里扔进了一粒子弹。

郑凡跟韦丽的沟通在这个夏天也变得越来越困难,郑凡一直没敢去接赵恒的活,韦丽说除了编“维也纳森林”的会刊,带家教,其他乱七八糟的活一律不准接,郑凡问为什么,韦丽说文化传播公司都是没文化的人干的,你是有文化的人。

郑凡犟着脑袋说:“首付款还不够。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房子一定要买。买房子是我的事,不是你的事。”

韦丽静如止水地接了话:“也是我的事,我已经想好了,房子要买,马上就买。首付款不够,我想办法。”

正在喝水的郑凡差点被喉咙里半途而废的一口水呛死,他木木地望着韦丽:“是我听错了,还是你说错了?”

屋外的夏夜无比闷热,大杂院里的黄狗在窒息的夜空里很压抑地叫了一声,声音像是戴着口罩发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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