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多变。
葛峻在混堂的头池里泡了脚,长年折磨他的脚气难得歇息,不再作怪。他又在大池浸泡了,找人擦背扦脚,正舒服得云里雾里,想要不要找托盘生买点清凉去火的小食,冷不防从外面闯进几个人。
葛峻听到人群惊呼,一睁眼就看到几个人抄着棍子、狠三狠四向他走来。
葛峻毕竟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况也心中有备。他一个翻身下榻,抄起榻,大喊着往外冲。
抄棍子的反倒吓一跳,竟被他冲了出去。
葛峻闯过淋浴室,赤身裸体到大堂。有个客人买好了竹筹,一手竹筹,一手上衣,正往里走。葛峻大声说:“借一借!”随手抢了人家上衣围在腰上,护住紧要部位,就冲向混堂外。
这混堂在条窄巷里,葛峻出来后一阵疾奔。刚才几人在后紧追不舍。
葛峻论体力不是人家对手,亏他机变百出,到巷口还是被人按在墙上。葛峻放声大叫:“杀人啊!救命啊!”
那几人要教训他,才打了几拳,就听后面有人叫:“快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他们侧头,见一个衣装体面的男人领着十多人赶到,他们也不愿事情闹大,一个人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悻悻然跑了。
葛峻在他们后面嚷:“回去告诉你们主子,我爱写什么写什么,有本事把《文艺报》封了,不然,总有一天要他们好看!”
他嚷的胸中恶气消尽,才回身。时羽征已经打发了他临时拿钱找来的那十几号浴堂客人,把葛峻的衣服单给他。
葛峻接过,边穿边说:“幸好约了你在这见面,不然我今天可要倒霉了。东晰然和石厉那两个王八蛋,越来越过分了。”
时羽征好笑地看着他,皱眉说:“到底怎么会弄成这种狼狈样子?”
葛峻穿好了衣裤,说话声音也恢复了一贯的稳当。他说:“东、石那两人,为了捧白明玉当电影皇后,尽出阴招。他们拿钱贿赂各家报刊杂志,鼓足劲吹嘘白明玉,贬低其她女星。哪知用力过猛,适得其反,第一轮评选前十名中,铃儿第一,小慧第二,白明玉才第七。嘿嘿,我将此事撰文发表,他们居然写恐吓信到报社威胁我。就他们有背景吗?哪个女明星背后,没几个青帮大佬捧场的?想玩是吧?那就好好玩啰。”
葛峻越说越大声,脸通红,双眼晶亮,显是十分兴奋,仿佛斗士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战场。
时羽征说:“你别激动。我问你,你知道铃儿去哪儿了?”
葛峻一愣:“符会铃?她不是跟你拍戏吗?”
时羽征摇摇头:“她一直不在状态,她的戏拍了一半不到。昨天有她戏,她人却没来,到处找不到。有人说,她前一天晚上和一个女人出门,就没再回来过。你消息灵通,你也不知道吗?”
葛峻皱眉,现出担忧之色。他说:“不好。这女孩子没心机,易受人摆布,初轮竞选她的票数又最高,别着了晰光的道。”
葛峻这就要去打听。时羽征今天来见他,本为了符会铃之事,当即和他一同离开,坐车先送他到报社,然后自己返回问章孤雁借的摄影棚。
时羽征一直觉得葛峻什么都好,就是作为男人,太过八卦,且有点喜爱惹是生非,惟恐天下不乱的劲头。不过他现在心态变了,看着他这劲头十足的样子,觉着作为一道普世的风景,也很好。比他好。
他心情沉重地回到摄影棚,尽量维持面上的平静无波澜。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也不求片好,只求多突出苏小慧,免得她一番辛苦,全部付诸东流。
今日摄影棚里也湿云低压,众人各干各的活,全无往日的喧豗。
看到时羽征进来,时家守说:“大哥,白明玉来了。”
时羽征一愣,问他:“人在哪儿?”
时家守说:“在后面院子里。”
时羽征绕过他,就去后面院子。
白明玉一个人站在一棵白玉兰树下方,无聊地踮起脚后跟,又放下脚后跟。时羽征觉得她比上次见到时瘦了些,依稀还是印象中大大咧咧的女孩子。
他招呼了白明玉一声,白明玉才察觉他来了。她立即咧嘴笑说:“见你一面,真不容易。”
时羽征看到她就心情好起来,他说:“这话该由我说,这些日子……这是干么?”
白明玉将一个包装精巧的小礼盒塞到他手上,示意他打开。时羽征照做了,看到礼盒内分三格,分别装了巧克力、糖果和喜蛋。
时羽征讶异非常:“你这是……”
白明玉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怕你怪我,一直没敢跟你实说。我跟徐泰行一早结婚了。前些日子,我不是病了,是怀孕了,生下个女孩。”
时羽征心想:“徐泰行的发妻不是刚死?我记得前些日子报上报过。你怎么能一早就跟他结婚了?”但他自然不会当面戳穿,给人难堪。他挺为白明玉高兴,见她含羞带怯,又起了逗她的心思。
他说:“好啊,枉我对你一片真心,你居然瞒着我,就这么跟人跑了,连小娃娃也生了下来,以为靠这些小礼物,就能让我消气吗?”
白明玉一对大得有些玄乎的眼睛一眨不眨盯住时羽征,似要看穿他是否有言外之意。
时羽征反倒难为情,“呵呵”一笑,自己圆场说:“好了,我也不是小气的人,你把女儿抱来,让她认我作个干爹,我就既往不咎。”
白明玉喜说:“你肯认她作干女儿,是她的福气。不过你说话总这么疯疯癫癫的,怕小慧听到,会不高兴吧?”
时羽征一听到“小慧”二字,脸就沉了下来。
白明玉忙说:“其实我今天来,除了告诉你这件事,还为了向你们解释。你被剪片、摄影棚着火、还有小慧的事我都听说了。这阵子我忙着照顾孩子,差不多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今天去趟公司,才知晓这些,简直跟晴天霹雳一般。羽征哥哥,这事我一定会和东老板说,若真和他有关,我和他们没完。”
时羽征忍不住要她按下冲动,免得引火上身,但又一想:“她现在有徐泰行这个靠山,东晰然也奈何不了,何必我多事?”
他转口说:“上面的决定,不是你意气用事几句能够解决的,与其跟他们浪费口舌,不如去看看小慧,安慰她几句。”
白明玉依然忿忿不平,又小心翼翼地问:“小慧她还好吧?她的事,好像闹得挺大。”
时羽征皱眉说:“你只看到报纸上乱写,什么勾引有妇之夫,什么恃宠而骄、殴打记者,这还是有影儿的事。坊间传说,把有的没的污水全泼向她。更可笑,是昨天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一个女人,带一帮男人到小慧住的公寓下撒泼打滚,引来记者采访,说小慧勾引她男人,骗光了他的钱,活生生逼死他,害她们母女现在流落街头,衣食无着。”
白明玉也皱眉:“就是有这样的人,闻风而动,一窝蜂陷害别人,也不知图的什么?这么说来,小慧搬家了?”
时羽征苦笑:“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脾气。莫名其妙的人来闹,记者成天蹲守,邻居集体投诉要她搬出去,还他们一片清净,可真会搬家,就不是苏小慧了。”
他虽则无奈,但也看得出一种油然而生的钦佩与骄傲。白明玉看在眼里,低头不语。
时家守这时来叫他哥哥拍戏,时羽征拍了拍白明玉肩膀,说:“对不起,我要走了。你得空去看一趟小慧,她外面看着刚强,但里面比谁都敏感。平时一点闲言碎语她都要较真,现下却只好受着,我怕她一个人憋坏了。你这人,她是向来看重的……”
时家守又催他,白明玉也说:“行,我一会儿就去看她。你忙你的去吧。我今天跟你说的事,别告诉其他人,我还想演几年戏呢。”
时羽征答应一声,闪身进了摄影棚。
苏小慧住的华懋公寓在蒲石路与迈尔西爱路口东南角,公寓外有个小花园。
白明玉到时,果然看到树阴下几个记者模样的人在徘徊。他们看到她,都一愣。
白明玉不怕他们看,反主动迎上,从手挎篮子里抓出一串葡萄,给他们其中一人,说:“大热的天,你们也怪辛苦的。吃了这串葡萄,回家打牌抽烟多好?何必遭这罪。”
一个记者笑说:“我们何尝不想?上面有令,不得不遵啊。”
白明玉微微一笑,离开他们,进了公寓。
门房认得她是当红女明星,见她一人前来,就放她上去。
苏小慧一个人住了整个第九层。白明玉从电梯下来,也不必认门牌,直接按铃等人开门。
等了半天,听到里面苏小慧声音问:“谁啊?”
白明玉说:“是我,明玉。”
屋里顿了顿,过了片刻,才传来拖鞋板“啪嗒啪嗒”的打地声,门开了。
苏小慧穿一身黑色睡袍,头发松松挽了个髻。她脸上没施脂粉,褐色皮肤光滑犹如丝缎,目漆黑,唇朱红,看着是另一种明艳,颇有南国风情。
苏小慧睁大眼睛看着来客,说:“你怎么来了?”
白明玉仔细看她,没从她脸上看出憔悴或受打击的痕迹。她笑说:“我刚去你们那儿探班,时导忙,把我赶了出来。我想正好,就买了点水果,顺路来看你。怎样,不欢迎吗?”
苏小慧一笑,将她让进来。
白明玉进屋,才发现苏小慧身后还有一人。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褐色皮肤,大眼睛,梳两条麻花辫,若非灵气不足,木愣愣的,看上去活脱就是个小号的苏小慧了。
苏小慧看出白明玉惊诧,赶忙说:“这是我一个亲戚家的小孩,她父母吵架,跑来向我要主意。桃子,叫‘白姐姐’。”小女孩怯生生地叫了声“白姐姐”。
白明玉心想:“她不是孤儿吗?哪里冒出来的亲戚?”
小女孩打完招呼,回头对苏小慧说:“姐,我走了。放心,我不会把钱弄丢的。”她说着一手托了托自己一侧沉甸甸的口袋。
苏小慧似不愿多话,点点头,示意她快走。
白明玉却在门口拦住她。她放下水果篮,褪下自己手腕上一串形状奇古的木头佛珠,绕了两圈套在小女孩手腕上,笑说:“小妹妹,姐姐不知道你在这儿,没准备礼物,初次见面,不好叫你空手回去。这串佛珠,就送给你吧。”
小女孩看看苏小慧。苏小慧皱眉说:“上好的小叶紫檀,她小孩子又不懂,何必破费?”
白明玉说:“我喜欢,你管我?”
苏小慧忍不住笑了,叫小女孩谢过白姐姐。小女孩出了门,她又跟出去,叮嘱她:“直接回家,别贪玩。过马路时仔细车……”
白明玉等她回来,门一关,她就说:“你这儿快赶上雪洞了,这么空旷。”
苏小慧顺着她目光也打量了番自己的屋子,说:“你觉得好还是不好呢?”
白明玉叹说:“依我说,太寂寞了些。而且你一个人住,连个老妈子都不雇,你拍戏忙时,谁来打扫房间?”
“只要有心,就不怕没有时间。我挺喜欢收拾东西、打扫房屋的。碰到实在忙的时候,就请一个南洋的阿婆,来做几个小时钟点工。我难得挣出个私人空间,轻易是不喜欢别人打扰的。”
白明玉点点头,不知是叹服,还是叹惜。她吸一口气,对着苏小慧说:“小慧,我这次来,其实是想解释……”
苏小慧已经坐到沙发上,她抄起身边一只靠垫,扔到白明玉身上。白明玉一怔。苏小慧笑说:“你解释个屁。我们一起进的时氏电影学校,一起出的道,我会不知道你吗?你要是那种背后害人的人,我今天就不会让你进我这个屋。”
白明玉双手紧抓住她扔来的靠垫,眼泛泪光。
苏小慧忽又站起,说:“难得你我今天都有空,在屋里呆着多没趣?走,陪我逛街去。”
白明玉目露警惕和疑惑之色,她说:“你真要出去?”
苏小慧冷笑:“我又不是囚犯。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进里屋换衣服。白明玉原地站了会儿,各种思绪激烈斗争着,最终也没斗出个结果来。她微微叹了口气,百无聊赖地再次打量这间客厅。
她的目光落到苏小慧刚坐过的沙发前茶几上,那儿有本书,翻到一半,被内页朝下倒扣在茶几上。
她过去看了看,原来是剧本,封皮上写了“女英烈”三字。
白明玉不由得脸色一变。她狠狠抓着书页,五官渐渐扭曲,凶恶的神情几乎把她变成另外一个人。
苏小慧走了出来,她一身蓝白相间格子旗袍,发髻如朵云倾颓半侧,看上去既清爽,又时髦。
白明玉已经放回剧本,也克制了怒火,只是脸色仍有些发青。
苏小慧说声“走吧”,让她先离开。白明玉在玄关处凑近看了看苏小慧的脸,忽然说:“小慧,你既然信得过我,就别逞强,心里难过的话,尽可以对我说。”
苏小慧动作一僵:“我难过?难过什么?”
白明玉抿嘴一笑:“你别冲我凶,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羽征哥哥说的。他说你面子上刚硬,里面却比谁都敏感。”
苏小慧顿时显出十分的狼狈,仿佛被人一击破壳,窥探到了隐私。她又羞又恼,推着白明玉出门,急吼吼说:“快走快走,尽是些闲着没事、自作聪明的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