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宏图
岁月侵蚀了张老师的身躯，更消融了他为之自豪的记忆力。他常常错夹了邻桌教师的讲义去上课，常常费力地寻找刚刚放下的某种的东西，也常常使劲地回想刚才和自己握手的人姓甚名谁在哪见过。他像一个在车祸中被击中头部的植物人，记忆的路径被甚么东西融化了以致造成思维的停滞和思考的短路。需要强大的外部刺激才能恢复沉睡的记忆。这种恢复记忆式的搜索令他十分痛苦和沮丧。他清醒的认识到自己曾经充盈的脑瓜被岁月掏空了，里面变得空空如也。可现在他竟能毫不费力地克隆出吴焕章古怪的神情和随口一绝。这让张老师很惊奇。“高人就是高人，竟有着这般神奇的魔力”张老师深为折服。
可终究是诵经容易解经难。吴焕章临别时的口占一绝究竟有何寓意或暗示这着自己的什么，张老师无从知晓。他终日念叨反复推敲终是一筹莫展，不免又生出几分烦恼。
还是麻二花一句话提醒了他“莫不是叫你修炼吧？”。
张老师蓦听此言，如醍醐灌顶。像在火星上发现了外星人般吃惊的望着麻二花那熟悉的面孔，不明白只有初中水平的妻子竟然有如此高的参悟力。这实在是人类的一大奇迹。
张老师在妻子的启发诱导下终于参透玄关，识得盘中暗局。可修炼何其难矣！
张老师曾听人讲，修炼者须先天禀赋异于常人。
这禀赋第一必须要有一颗悲天怜人，舍己为人，扶危济困，补路修桥的慈悲心肠。用现在的时髦话说就是要为自己想的少，为别人想得多，具有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思想境界。如此方能心胸开阔包容万物，吸纳天地浩然正气，涤荡五脏六腑，洗精易髓，脱胎换骨。最终延年益寿，驻颜有术，修得不坏之躯。对此张老师多少还是有点信心。他认为自己即便达不到悲天怜人的境界也应该相去不远。太遥远的事记不清了。就说近几年吧，镇上要修水泥公里，他捐了一百元；建福利院，他捐了两百元；建广播电视转播塔，他捐了九十元；去年底全市下岗职工生活困难年难过，他捐了一百五十元；汶川发生大地震，他面对电视机潸然泪下，一下子捐了三百一，比校长还多十元。班上有位贫困生宋晓娇。宋晓娇自幼丧父，母亲耐不住贫困与凄凉，与一男人外出打工，从此杳如黄鹤。宋晓娇被寄养在镇福利院，大热天还没褪去棉袄。张老师把麻二花穿得半新不旧的衬衣送给她。这事只有张老师知道，麻二花知道，宋晓娇知道。现在张老师坚信他这么多年做过的这么多的善事儿，如来知道，耶稣知道，真主安拉也知道。虽然这些捐助有许多是上级安排的，学校决定的，直接从工资中扣除当事人事后才知道的，张老师当时也老大不乐意的。但张老师一点也不怀疑这些就是善事，是扶危济困的悲天怜人之举，如来真主耶稣会一起显灵。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权衡，张老师认为自己即使不能算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但自起码品格并不低下。可以勉强过关。
何况早就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说。连举起屠刀的人就可以修成佛，我佛慈悲，就更不应该把做了这么多善事的张老师拒之门外。要不，就太不公平了。
要知道张老师一生教书育人，从未举起过屠刀。就连平时杀鸡都是请邻居帮忙。每当看到被抹了脖子的鸡耷拉着脑袋在地上折腾的痛苦状，张老师心里就一阵抽搐。
只是在吃鸡的时候这种感觉没有了。
修炼的第二个构成要件是要修炼者骨骼清奇，相貌迥乎众人。
这使张老师很为难。
张老师身材并不伟岸，五官也不端庄。他头颅尖削，双目细小无光。鼻梁扁平两翼狭窄如豆，好像造物主在其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充分考虑到他终究还算属于人类才大发慈悲，在他面部贴上一张窄窄的封条权当鼻子使用。更要命的是象征着生命力的人中也是长不盈半寸，且中部凹陷。天庭不饱满，地角也不方圆。从面部的任何一个部位去考量，张老师都是一脸破败像，一点没有清奇的模样，与福与禄与寿与喜绝对绝缘，更谈不上修炼成佛成仙了。
张老师平时对镜端详，很疑心当时父母的基因在搭配时出现了紊乱，以致在自己脸上留下了如此多的败笔。
凭着这幅尊容要去修炼，张老师委实感到底气不足。
可反面想一想，世上的事也不尽然。奇迹往往产生于巨大的反差之中，否则就不叫奇迹了。《红楼梦》中一憎一道相貌何其粗俗，寒山道济亦痴亦狂，八仙中的张果老腿脚不方便......他们不都修成了正果？苍天悠悠，容纳万象，大千世界断不会以貌取人的吧。张老师在心里呐喊。
修炼涅槃的愿望在张老师内心日益膨胀。他想放下眼下的一切，包括妻子麻二花，去修炼。
去寻一个远离尘嚣的所在。最好是渺无人烟，还保留着《诗经》以前，《尚书》以前，《春秋》以前，乃至于女造人补天之前的模样。在这个地方，茅舍一间，春韭一畦，花浪阵阵，蛙声如鼓，苍天为幕，大地为席，将自己的身躯尽付与清风明月，溪流清泉，逍遥着“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的生命岁月，岂不悠哉乐哉妙哉快哉！
张老师痛快于自己这个构思。
但不久他就失望了。倒不是丢不下鸡肋似的工作和心地慈善语言唠叨的妻子，而是实在难以找到这个可以生死相托的地方。
张老师在世界地图前呆坐了半晌，发现偌大的这个星球已经被可憎的人类蚕食殆尽。放眼展望眼前这个世界，蚯蚓般地爬满了红红碌碌的线条，上面清晰地标明着国界，省界，山界，河界。期间织满了铁路网公路网，航道航空网。张老师闭着眼睛随意将指甲按在地图的某个地方，发现它是而且一定是某个国家某个地区庄严的神圣的凛然不可侵犯的疆土。
不仅如此，贪婪的人类还将触角延伸到海洋和天空。把本属于鱼类和鸟类的地方分而食之。把它变成人类的领海领空。这也就意味着无论张老师走到世界的任何角落，足下踏着的必定是别人的土地。就是能鹰击长空鱼翔浅底，自己依然是别人的鹰，别家的鱼。更何况张老师不会变成鹰和鱼，他只是一个灵长类动物，必须立足于某个地方。
张老师听地理老师讲过，好像南极还有几块没有被插上国旗的地方，但那也是迟早的事。况且那地方太冷，终年覆盖着六十米厚的冰盖。既没有桃红柳緑，也没有燕子呢喃，不宜修炼。
这样想来，张老师只觉得喉管一阵蠕动，一股带着咸腥味道的暗红色液体喷泉似的从口腔射出，溅落在面前不知哪个国家或地区的领土上。若不是妻子麻二花及时地从背后扶着，张老师定然会向前栽倒，将瘦削的头颅重重叩击在人类的版图上。
自此，张老师的病情有加重了三分。
接连的不如意让张老师萎靡了几分，身体日渐虚脱，走路现出龙钟相，妻子麻二花只有整天泪光盈盈，软语慰安。
病中的张老师像秋天被遗弃在屋檐下的洋葱，皮焦了跟滥了，唯心不死，他又想到了一个修炼的去处。那就是寺院。
张老师听说过“世间好语佛说尽，天下名山僧占多”。
不知是这些名山胜水使修炼者成了佛道大师，还是这些佛道大师的修炼使这地方成了名山胜水。总之是后来游人如织，香烟袅袅，香火延续数百年而不绝，修炼者也的确成为百代宗师。
。张老师闭上眼睛想一想：青灯古佛，暮鼓晨钟的古刹，北斗阑干时推窗望月，诵经解禅，置身于天地之间物我两忘。斯情斯景真的叫人梦寐。还听说许多寺院都有藏经阁，内有秘不示人的绝顶心法和旷世武学。修习之人能够祛病延年，驻颜有术。若修得上乘心法便会超凡脱俗，可隔墙取物，穿墙越璧，撒豆成兵预知生死。张老师这样想着，心里就有着一幅经卷徐徐展开，他醉心参详，俯而读仰而思，其声朗朗其乐陶陶。
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寺院藏于何处，若知道，张老师愿意三跪九叩，程门立雪，央求方丈收留。
张老师正憧憬着，这愿望却无意中被麻二花的一次旅游急得粉碎。
麻二花在单位工作，因为忠诚于我国的电力事业，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按时上下班，有事请假无事不矿工，出色完成了领导交给的各项工作任务，领导决定给予麻二花精神和物质奖励，除了授予她先进工作者的称号，还决定安排和领导一起到某著名佛教圣地旅游观光。虽然丈夫染疾在身，麻二花也不便坲了领导的一番好意，只得请张老师的表哥暂且照看几天。自己跟随领导观光旅游。
一行人下榻在离景点不远的一个宾馆后改乘旅行社的大巴前往。车行六七里，渐闻杀声震天。启窗而观，但见山下刀枪剑戟昭映日月，一对对年轻人分着青白黄红黑五色服饰，正按五行八卦排兵布阵。一个个摩拳擦掌，将十八般兵器摇摆的震天价响。麻二花正纳闷，导游告诉说这里就是寺院举办的武术培训班。现在以该院冠名的武术培训班不下千所，学员高达数万人。这些学员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的。一旦学有所CD能在南方发达地方谋一份不错的差事，获得不菲的报酬，边说边向游客分发招生广告，自然招生的价格也是不菲的。
车近寺院，斗大的金牌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再看周围各色车辆全都关掉了喇叭，无声地向前滑行。在距大门五丈远的地方打住，从车内钻出形形色色的人，都凝神屏气，一步步地踱向大门。那端庄的神情，稳重的举止，似乎是怕自己不雅的行为语言亵渎了这里的神灵。麻二花极少见过这武官下马文官下轿的阵势，自然也跟着生出几分虔诚敬畏。
人们，这被称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其实也有害怕的时候，无论他是如何的放荡粗野。他们首先是害怕官府，其次是害怕神灵。当然最不害怕的是读书人，诸如教师学生，乃至各部门的文职人员。
进得大门，迎面是一只硕大的?香炉，里面正猎猎地燃烧着人们用于消灾祈福的黄纸，香炉两则十柱擎天。再细看，并不是十只擎天柱，而是十只擀面杖粗细半人高的供香。上面烟雾袅袅直上云霄。一排人正跪于香炉前红地毯之上，以额触地，行跪拜大礼。旁立一小沙弥，开始发话，言称佛渡有缘人，施主不远万里来到宝刹，是我佛有缘之人，为结善缘，请施主务必烧香。此香乃我寺院方丈禅师亲手碾弹而成，本寺方丈乃当世得道高僧，曾受到某领导人亲切接见。经其亲手制作的供香，能消灾于无形，祈福于无疆。为表诚心，请施主烧香时缴纳香钱，一百五十八元一柱。。。。。。。。麻二花进门时原是要烧一炷香借以表示自己不虚此行，也表示自己的虔诚之心，另外，不管灵验与否，都要替丈夫张登科求求平安。可口袋里只有一百五十三元，只得悻悻作罢。觉得连佛门子弟也欺负没钱的人，一下子没有了旅游的兴致。
张老师在听了麻二花回来后一番讲述后，不禁长长地喟叹道：
“连佛门圣地也是黑眼珠只认得白银子，清静修习之地竟然被铜臭糟蹋得如同尘世，世人熙熙，只为财迷，世人攘攘皆为钱忙，，佛门之地也不能免俗。实在可悲可叹，那里应该不会有内功心法了，纵使有，恐怕也早卖给别人了。”
一番话说的麻二花一头雾水。
不过这些话麻二花知道是真的。她去年就亲眼看到一群僧人来街上表演武术兼唱流行歌曲。，表演中途有小和尚端着托盘向观众收钱。
万念皆灰的张老师从此不再奢望生命中会有奇迹出现。也不再为疾病而思考。每天拖着沉重的身子上班，一边静候死神的光临。他不敢想象，会在某年某月某日，在某个地方，自己庞大的躯体会轰然倒下，从此五脏成灰四肢皆朽。
第五
